我萬般的心思翻湧,怕是還逃不過一些有心人安排的事情。
與侍衛住在一起的御醫就在半山腰,宮女去告之,讓公公去傳御醫上來。
沒消多久,袁修純就帶著幾個人往上面走。
我總是避著他,我不知道要怎麼和他說話。心中對他有些愧疚之感,後來皇上將以前他給的聘禮都雙倍還回去了。
但是我知道,他在乎的不是這些。袁修純又比無垠的性子更好。因為他不會因為一些小事,而滿眼的受傷。
他是久經沙場之人,生死看得更多。這些小事,對他來說,也無非是一痛,便放在心底罷了。
他如那磐石,尖利的峰角,早就磨去了。
後來皇上的賜婚,他拒絕了。他雖然沉默內斂,卻知道什麼不是自己想要的,不隨著權勢之事,逐流著。
欣賞他,在他的面前,我總是無地自容般。因為面對他,我覺得自己更是污濁。我在宮裡的聲名不好,我任性孤僻,我高傲冷淡。
唉,著實是因為我見識得太少了。
讓之桃招待他和侍衛在外面的廳中喝茶,御醫進來小廳給我把脈。
御醫進來看了看我,恭敬地說:「慧妃娘娘最近不曾用藥,氣色倒是好了些。」
「豈止這些呢。」我輕笑,摸著圓潤的下巴,不再尖削得很了。
他先前就聽了小蠻說我想吐之事。詢問著:「慧妃娘娘是否因為住在浮雲寺中,而覺得清雅神靈,一吃些葷腥之味,便欲吐。」
也有點道理吧,這是清淨之時,我日日聽那梵音清心。「我想,大概也是如此吧。身體也沒有什麼樣的變化,還是有些擔心的。」
「慧妃娘娘擔心是多餘的,外面送來的東西,包括浮雲寺裡。下官都會在半山檢查之後,方能上來。」
我輕笑:「那便是好,有勞御醫了。」
他把把我的脈:「嗯,極好。萬物之靈,在於養,而不在於藥也。」
那當然,在於心吧。
「那御醫便替我把守著,盡量少些葷腥之物。」
他退下,袁修純帶著幾個人,又下去。
他總是回頭,似乎想要開口跟宮女說要見我,要說些什麼?他眼中的歎息,很濃很深。
我吐了口氣,總是覺得對不起他啊。
燦爛的陽光在枝頭上鬧喧著,急急上來,他們衣服都半濕了。端的是無事,便不要再勞煩他們走來走去,氣沒有喘過來,就得離開。
合上那小窗,關在安靜的房裡。這是清淨之地,大多是女流之輩,所以男人,避開之。
也是灝的一些想法吧,他總是生怕我像牆頭草一樣,風吹就倒。
步出了雲淡小居,外面種著幾棵大松樹,青翠的松枝在風中輕晃。
一個穿著素服的女人提著水往浮雲寺走去,有些踉蹌,停了下來,歇著氣。
女人那般的熟悉,細看一下,原來是青鸞啊。
我知道她在這裡,但是不曾有見過,我不知她在浮雲寺的哪一個地方。心中有恨,不知她現在消弭了多少。
不擾亂了她的心吧,我沒有過去,看著她提水頗為吃力,卻是有些歎息。早知如此,還真的不如在青家,做一個棋子也好,至少是尊貴些。
一個宮女卻冷然地喝道:」喂,你是誰,站住。」
青鸞停了下來,那宮女又上前不悅地說:「誰叫你到雲淡居附近來的?不知道我們慧妃娘娘住在這裡嗎?無論是誰,都不得到這裡來。」
「我是來打水的,浮雲寺後面的水,有些干了。」
「我才不管你來幹什麼的,反正慧妃娘娘在的地方,就不許別人靠近。」
我都不知道,我幾時變得那麼的可惡。我不是不許人靠近,我只是不喜歡啊。
在這高山之上,有兩口井,很是神奇吧。
從那山頂的林石之中,隱隱就有水流下來,很細小,匯成小水流,就是在這裡築水潭養水成井,多餘的,便會又往下流。水質甘甜清美,用來泡茶絕,相當的好喝。
青鸞解釋說:「因為是天氣越的熱,而許久不曾有雨。那邊的井裡沒有水了,所以才到這裡來取些水,要不然就要到山下去。現在下去的話,天黑之前也趕不回來了。」
宮女蠻橫地說:「我才不管你要去哪裡取水,慧妃娘娘這裡的小居。無論是水還是東西,都不許任何人碰一下。慧妃娘娘是何等的尊貴,要是有心之人,用些什麼,豈是能說得清的。」
她作勢要去搶青鸞的桶,青鸞卻護著。
宮女叫:「林子,快來,把這不聽話的人教訓一下。看還敢不敢動慧妃娘娘的東西,還長膽子了。倒掉她的水。」
我往那邊走去,轉過那矮樹,水卻潑了下來,濡濕了我的鞋。
之桃厲聲道:「小蹄子們是不是皮癢了,竟然在這裡撒起野來了。」
宮女嚇得跪在地上,臉色蒼白:「慧妃娘娘請恕罪,都是這個不長眼的人,竟然來偷這裡的水,女婢要倒掉。」
我看著青鸞,她清冷的眼裡,有了些氣色,不似在冷宮中那般的濁黃,卻是依舊消瘦不已。
冷冷地看著我,倨傲地挺著肩頭,寫滿了不屈,眼中有些冷笑之意。
我也不是要她對著我屈服什麼的,將地上的木桶提了起來。
之桃指著那兩個宮女叫:「真是放肆,這可是慧妃娘娘的妹妹,青府的十九小姐。你們也敢這般的狂囂,今天就別想吃飯了,明天開始,你們就給我到上下去提水給十九小姐。」
「桃姐姐,千萬不要啊,我們錯了,有眼無珠,撞了十九小姐。桃」姐姐,也是楊公公吩咐,這裡的一切,都得小心的啊。」
我提著桶,到了水井邊,半井清泠泠的水,我在水中搖晃著。
拿起一邊的木勺,將清涼的水一勺一勺地裝進木桶裡。
之桃叫:「還不把水給十九小姐送過去,只會生事的小蹄子。」
宮女唯唯諾諾,二人馬上過來將水提著往浮雲寺後面走去。
我看到青鸞的手上,有些血絲,似乎剛才搶水桶而摩擦傷到了。輕聲地說:「之桃,你去拿些擦傷的藥過來。」
青鸞沒有走,似乎有些話和我說。
我笑著等她,她還在難為著自己,就算在這裡清靜安寧的地方,依舊是這般含怨抱恨。
「真是尊貴的慧妃?」她冷哼,手揚起在眼前看著那破皮:「這算什麼呢?上藥,我還沒有那個福份。你真的越的有長進了,挺會假好心的。」
我眼尖地看到她手腕上的烏黑:「你的手,怎麼了?」
「要你管,你以為,人人都是你啊,想要什麼就有什麼,什麼都不必自己擔心,你想去看看七十二洞口的風景,安知七十二洞口的石頭,都得我去搬得乾淨。」
我低下頭,我總是無意中,讓人忙很多。這不是我想要的,我以為離開了宮裡,會過得自在一些,終究是寄居而已。
挑起眉,她嘲諷地說:「現在不僅主子學會了,連丫頭也學會了那一套,真是精彩啊,這就是我冷漠孤僻,自傲清高的姐姐嗎?好一個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啊。」
我知道她在嘲笑我什麼,之桃是學會了宮中的陋習,但是,卻不是我所授意的。
「青鸞,你還恨我。為什麼不放下恨,這樣你並不會過得好。」
她冷笑,尖聲地說:「我怎麼能不恨呢?你說,你把九哥弄哪裡去了呢?」
九哥,九哥,我刻意忘了很久很久的九哥。我眼神有些迷濛,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九哥去哪裡了?我也很想他。」
「你這個冷淡無情的人,總是這樣子。你等著吧,等著什麼時候,比我還不如。」她怨恨地瞪我一眼,冷著一張臉往浮雲寺後面去。
說我的同時,我想,她需要反觀自己現在這樣子。
青鸞是否還記得在青家是怎麼整我的,如今這樣的局面,她不反悔,那是她自找苦吃。
如果不是她,我怎麼會見不到九哥,怎麼會弄成這樣。幾次將我的親事,都毀了。幾次又讓九哥成為了罪人。
我現在在這裡,逍遙自在,又舒服地讓人伺候著。
只會道我命好,卻不知我想生而無所有,與灝之間,總是若有所失,心中有萬般的苦澀。望能淡化心中的貪愛之氣,如浮雲般,要輕輕地,淡淡的,化解開來。
我知道或許有一天,我真的如青鸞所說,還不如她。沒有關係,我享受過愛,我現在已經學會一個人。
她在恨我,因為九哥不知道在哪裡,在青鸞心中,依然是九哥比皇上的寵愛重要。當她看到皇上的無情薄情之後,她會更加地羨慕我,我擁有九哥給予的真心呵護。
我的九哥啊,我現在也是萬般地想念你了,你在哪裡?想見你,又不想見你,我總是在夜裡徘徊著,有些自私,又不想自私。
小睡了一覺,已是昏鍾獨響,悠悠的煙霧帶著落日的輕歎,又開始慢慢地蟄伏於山林之中了。
都說山高之處,胸懷必有不同,其實無論在哪裡,還是少不了一些情感上的牽扯。灝,好久不曾有信件來往,我想,他很忙啊,我好想他。我以為他會來看我的,但是,一個月過去了,又十天過去了,他都沒有來。
要是五月過去的時候,他還在宮裡,這個時候,是不是又尋思著去避暑山莊了呢?皇家的避暑山莊,是在東邊。正好與浮雲寺相反的方向。
大概去準備晚膳了,也沒有人。
我伸個懶腰,最近真不好,越的睡得多了。往左側小院去,蠻她們準備了什麼吃的。
還沒有進去,就聽宮女怨恨地說:「那之桃,憑什麼就罰我們去取水啊,這麼高的山下,就是想折騰著我們。都兩天了,我痛死了,我的腳都是水泡啊。」
「誰叫你那時候不送禮給她啊,她喜歡你的鐲子,你卻不肯給。你看看侍候慧妃的那些,還不都是討好到了她的。」
「也不過就是個下人,倒是貪得緊了。我看慧妃娘娘也未必重視她,沒看到嗎?好些事,也不會吩咐她去做的。」
我暗歎,這樣真不好。之桃真是太過分了,我怎麼能任她這樣下去呢?不是怕壞了我的聲名,我最討厭最不屑地就是這些事。
她要那麼多錢來幹什麼?那些好東西,宮裡還少嗎?我由得她去分配。就連皇上賞的東西,她喜歡,她拿些,我也是不會放在眼裡的。
我不喜歡這樣子藉著聲勢來欺負人,人衡之,方能得人敬之。之桃再是這般,再怎麼念舊情,該罰的,還是得罰。
「噓,別這樣說,慧妃娘娘的事,不是我們能談的。還是趕緊吧這些菜洗一洗,一會娘娘可能會起來用膳了。」
「哎,林子,你說慧妃娘娘還會不會回宮裡去啊?在這裡好無聊啊。」
抱怨的女子又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說:「我跟你們說啊,你可千萬不要說出去了。皇上現在最寵司昭儀了,還有一個易兒姑娘,你知道嗎?就是和皇上一起騎馬的。你說宮裡有的是女子,三五天不見娘娘,那會想得緊,要是三五月不見,只怕忘了。要說回宮裡啊,還說不准呢。」
我心一緊揪,無由來的一痛。
「不信,皇上對我們娘娘可好了,前幾天還讓人送來了魚羊羹。」
「你不信啊,我告訴你,小路子和我是同鄉呢。小路子認了那御膳的公公做父。那一丈是御膳房的人送來的,說是封了易兒小姐為昭儀,大開宴席。才差人送來的。」
「啊,不會吧,那我們怎麼辦,不會在這裡過一輩子吧。」
我快步而出去,微暗的餘光中,看到了很多嘲笑的臉。
急步進了廳裡,又往房裡去。
灝的消息,真的是密實啊,我一無所知。
這樣如果是保護,我寧願不要。但是他不是輕易妥協的人。我豈有那麼大的份量,能讓他納個昭儀。
好一個平步青雲,他說對他要求多一點。
我說,我討厭易兒,離她遠點,他那時只是笑。
屬於我的風光,終於要過去了。
可是我的心裡竟然很悶痛著,我想過好多好多,但無論怎麼想得通,看得淡,都還是會心痛。
知道有這麼一天,知道遠離了,久了,自然會另尋新歡。因為他是皇上,他不可能做到一生一世一雙人。
咬著唇瓣,指尖在顫抖。怪不得那天袁修純走的時候,屢屢回頭,似乎有話想要說。而我卻不見他,看著他帶著沉重和歎息走。
抓緊了拳頭,指甲又掐進手心裡,這一次痛的感覺,很強烈。
不知是不是心情有些原因,我又總是吃不下東西,我不想御醫上來,不想見到袁修純眼中的憐憫。
吃完之後,淡定地關上門,趴在窗邊吐著。
五月的暑氣,已是非常的重。晚上在這裡看星星,近得幾乎伸手可摘。
披著衣服從小居裡出來,兩個宮女歪頭在門邊打著瞌睡。
我小心地不驚動了她們,到外面的石凳上坐坐。月華讓這裡變得清亮,坐在松樹的陰影之下,看著遠處連綿起伏的山巒。
沒有了白天的明朗清楚,只是黑壓壓的一片。
山風吹動著樹,呼呼作響,涼涼的風,吹散了。不知何處山頭的狼,站在最高的地方,在嗷叫著。
一個高大的人影,有些踉蹌而來,走得很急,直往小居而來。
遠遠地看出那身材不屬於女子的嬌小,我躲松樹後面偷著看。心跳得噗噗直響,半夜居然會有男人往這裡而來。半山中,可是有侍衛守著的啊。
可是有那麼一種熟悉的感覺,又衝擊著我。
越走越近了,披頭散的,似乎站不穩。他停在地上,劇烈地喘著氣。
然後抬起頭,用袖子抹乾淨臉,將散開的,都整理著。
我聞到了血腥之氣,越的咬著牙,大氣也不敢出。
他擦著手,然後將外面的衣服脫掉。那動作,那般的熟。
我站出來,激動地叫:「九哥。」
他轉過臉,一臉的愕然。
是真的九哥,淚水湧了出來。我趕緊擦去,貪婪地看著九哥,清俊的五官,頎長的身子,消瘦了不少。
別的不重要,九哥一定是受傷了,我遠遠地,就聞到了血腥的味道。
我著急地跑了過去,但是九哥卻站起來,往一邊就走。
他總是這樣,不想讓我看到他受的傷,怕我擔心。
我抽泣著叫:「九哥,你也不要青薔了嗎?」他站住。
我走上前去,滿臉是淚:「九哥,一身都是傷,也不想讓餓哦看見嗎?你想來偷偷地看我。然後你就要遠走嗎?九哥。」
他輕歎著,帶著血腥之氣的大手,無比輕柔地抹起我臉上的淚:「薔兒別哭,是九哥自私了,想來看看你。」
「然後呢?九哥,我不要你走。」我抱住了他的腰,淚流得更凶。
九哥必是有什麼重大的事情生了,才會想著來看我一眼,在離開。
現在是一身的傷,我不知道他生什麼事,可是我知道九哥心裡想的是什麼。
他想著來看我最後一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