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硯!!」
蘇焱三腳兩步地衝進前廳,臉上帶著將要見到闊別已久的好友的喜色,可這神色卻在她一腳踏進廳中的瞬間凝固在了臉上。
她看到廳中只有子由和子瞻站立在中央,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人的身影。
「子由,嘉硯呢?」蘇焱愣了愣,走到子由身邊去,見他一副風塵僕僕的模樣,便習慣性地伸出手去替他整理衣領,一邊皺眉問道:「她沒和你一起回來麼?」
子由卻只是黯然地看了她一眼,並不回答,躊躇了半天,才小聲道:「焱姐……嘉硯姑娘她……她不來了。」
「啊?」蘇焱一怔,立刻抬眼看向子由,同時心猛地提了起來,她嚥了嚥口水,強笑道:「她是說要晚幾天再來麼?她是不是捨不下小辛?她……」
子由卻搖了搖頭,打斷了她的話道:「不,焱姐,她不會來的,她說她不想離開這裡……她讓我把這封信帶給你,她說你看了就會明白的。」
子由這話說得平緩,聽在蘇焱耳朵裡卻如五雷轟頂,她目瞪口呆地看著子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見子由從懷中掏出信件來遞給她,她也只是木然地接了過來,一眼見到那信封上也是圓珠筆的字跡時,她才略有些緩過神,耳中卻依然兀自迴響著剛剛子由說過的話。
她不會來的,她說她不想離開這裡……
嘉硯瘋了嗎?!蘇焱顫抖著手撕開信封,因為太過焦急,信封連帶著內裡的信紙都被她撕出一個大缺口。她急急地展開來,第一眼便看到嘉硯的五個字:「蘇焱,對不起。」
她不敢置信地讀下去。其實這一年來她與嘉硯的通信中彼此都很少會再提到即將離開的事,也許兩個人都在下意識地逃避,可是說到底她從來不曾對這個問題產生懷疑,即使是現在她也沒有想過要留在這個世界,她覺得這根本是不現實的,因為自己從來都不屬於這裡。而嘉硯當然也是一樣,況且她們一年多前明明彼此約定好的了,一定要一起回到真正屬於她們的那個現代世界去,為什麼她如今竟會反悔?她怎麼可以反悔??
嘉硯的信中用充滿了抱歉的語氣向蘇焱敘述了最近一段時間裡她的想法,她說她想了很久也困擾了很久,最終現她真是沒有辦法離開幼安的,他們彼此相愛,幼安早已視她為未過門的妻子,就算她把關於她的一切都坦白告訴了幼安,他也表示全部接受,並且哭著對她說求她不要走,所以她說,蘇焱,對不起,我還是決定留下來,也許我確實曾經不屬於這個世界,但是如今我身邊有幼安在,一切已和從前不一樣。你若是回到現代,請帶我向父母道歉,並告知他們我在這裡一切安好。
蘇焱看到最後只覺得整個心都沉了下去,嘉硯的事她始料未及,簡直給她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衝擊。她本就因為臨近離開而痛苦,而嘉硯若是和她一同回去多少也能夠讓她更加堅決一些……她蒼白著臉,目光來來回回地在信紙上打轉,嘴裡只是喃喃地念道:「她要留下……她居然選擇留在這裡……她居然不和我一起回去……」
「焱姐……你……你沒事吧……」子由擔憂地望著她,伸手想要握住她手,卻現她手指冰涼,心裡一緊,正想說什麼,身邊子瞻卻忽然上前,看著她道:「焱妹,嘉硯姑娘既然留下了……那,那你呢?」
蘇焱一呆,猛地抬頭看向子瞻,便見他凝視著自己的眼神裡滿是複雜的神采,雖含了擔憂,眼底深處卻又有一絲期待,他又看了看那頁信紙,就像是已經快要溺水的人忽然間撈到了一塊賴以求生的浮木:「難道你……你不能和她一樣……?」
蘇焱沉默地看著蘇家兄弟,卻只覺得大腦裡一片混亂。嘉硯她瘋了,什麼都不顧了,選擇留在她愛的男人身邊,那自己呢?自己難道可以和她一起瘋麼?蘇焱,你真的想過要留在這個世界麼?你捨得你的親朋好友麼?那個現代的世界對你來說還有無數的可能性不是麼?可是,你又捨得下這裡的人們麼?難道在這個世界你就不能好好地活下去了麼?
可是為什麼事到如今才讓她做這種選擇呢?現在距離她要離開的日子不過還剩一個月,而自己不也早已決定好了要走的了麼?嘉硯她不走是她的事,自己的決定為什麼要受到她的影響呢?
蘇焱,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呢?
她忽然只覺得一陣劇烈的頭痛,太陽**處突突地跳,耳朵裡也是一陣轟鳴,她茫然地看著面前子瞻和子由的臉,卻對著他們再說不出一句話來,然後,她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奔出了前廳。
秦觀趕到蘇焱廂房的時候,便見她門也沒關,藉著燈光一瞧,現屋裡也被她翻得亂七八糟。
他剛剛聽子瞻把事情經過告訴了他,正皺眉思索間,子瞻拍拍他肩,讓他趕緊過來看看蘇焱。秦觀看他說話時滿臉擔憂表情,心知他其實很想自己親自去的,但如今他卻催促著他過來,一方面是因為顧忌到彼此對於蘇焱的身份,另一方面,也算是對他的承認。
秦觀進到蘇焱房裡,便見她正呆呆地背對著他跪坐在地上,聽到他進來,她也沒有回頭,只是身子略略地動了一下。燭火映照中她的背影忽然顯得那麼虛弱,讓秦觀心裡緊,便快步走去她身邊,慢慢蹲下,伸出手去撫著她的長溫言道:「怎麼了?」
蘇焱搖搖頭,忽然回過身來,一把拉住他手,嗚咽道:「她說她不走……她竟然說要留下……讓我一個人走……」
秦觀見她說話時聲音裡一片苦澀,臉上神情淒惶,卻因為嘉硯的事讓她過度的震驚而流不出一滴眼淚,心裡也陪著她難過,便握緊她手,柔聲道:「好了,她是她,你不要想那麼多……」
蘇焱卻猛地搖頭,把她一直小心翼翼捧在手上的東西遞到他眼前:「你看!這就是決定我是否能回去的玉珮!上面沾著的是我母親的血跡!我只有這一塊!也就是說嘉硯只有這一次機會!她……她若是一個月後不隨我一起回去,她就再也走不掉了!她明明知道的!可是就是這樣她居然也能下定決心不走……」
秦觀仔細地端詳著眼前的這塊沾染了一小處血跡的玉珮,這還是她第一次把這東西給他看,想來真是不可思議,只是這樣一塊看似普通的玉,就能將她從他身邊帶走,帶去和他相隔九百年時間與空間的世界……
「焱兒,」他繼續撫慰她:「你也不要怨嘉硯,她和你一樣,都是自己做了選擇……」
「不!我不是怨她!」蘇焱卻激烈地反對,然後她悲哀地看他一眼,惻然一笑道:「我只是羨慕她……為什麼她可以這樣輕鬆地決定留在幼安身邊,我卻做不到?知道了她的事最讓我難過的不是她不走,而是我依然想著要回去……難道是因為我對你們的感情不夠麼?沒有能夠強烈到讓我也瘋一次的地步麼?秦觀……我是不是不夠喜歡你呢?」
隨著最後一句,她終於「哇」地一聲哭出聲來,伏在秦觀懷裡哭得,盡在氣不接下氣,斷斷續續地叫道:「我也不想走啊……我也想一直和你在一起……可是我還有父母家人……為什麼我們之間要隔了九百年呢?為什麼我當初要穿越呢……」
秦觀一直不說話,只是沉默地緊緊擁抱著她,直到她終於哭得累了,倒在他懷中沉沉睡去。於是他輕輕抱起她來,將她好生安置在了床上,替她掖好被子時,他的目光落在了她依然握於手中的那塊玉珮之上。
她說這是她能否回去的最關鍵道具……
他仔細地審視著它,玉珮在燭火的映照下閃著溫潤的光澤。就在那一瞬,他忽然想到,其實只要現在將它毀了,或者將血跡擦了,她就只能永遠留在這裡,哪都去不了了。
這個想法讓秦觀忽然喉嚨緊,心跳加快。他忍不住向著玉珮伸出手去,卻在指尖觸上它的剎那,他忽然像是被燙了一下,猛地縮了回來。
她今晚是真的很痛苦,反覆矛盾著的心態甚至也影響到了他。其實自己已經是默認了這個結局的了,再難受也要在她面前露出笑容來,不希望讓她有絲毫為難之處……他忽然記起去年的七夕,那時自己決定為了她出仕,並想過要離開她身邊一年。可心裡總歸是不捨的,所以才在那晚向她念「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暗示她只要等一年便可重聚,卻沒想到這一向遲鈍的女子第二天竟然不顧一切把他追了回來,那時他多少驚喜,以至他忽略了她在江邊抱著他脖子大哭時說的那句「只要一年就好」。他本以為就此便可朝夕相處,也不用再像牛郎織女般等待一年才能相聚,卻萬萬想不到一年後便要迎來永別。而就算是牛郎織女,尚可一年一度鵲橋相會,可自己和她之間,卻竟是天人永隔了。
可歎傳說中牛郎尚且有勇氣偷了織女的羽衣,讓她再無法回歸天庭,自己卻無論如何也沒辦法狠下心毀了這塊該死的、要帶她走的玉珮。
秦觀終究是苦笑著歎了口氣,目光重新回到蘇焱的臉上。她今晚是真的身心俱疲,睡相都難得的安穩,臉頰上卻猶帶著淚水,睡著了也緊皺眉頭。他跪在蘇焱床邊,凝視她良久,然後低頭吻她,她的淚水鹹澀,吻上她嘴唇時他又不禁笑了,為什麼每次親吻她時她都在哭呢……
第二天一早,蘇焱醒來時還覺得眼睛腫脹得厲害。她昨晚很累,以至睡得很沉,一夜無夢。這時候她躺在床上,揉了半天眼睛才坐起身來,一轉臉卻見秦觀正坐在她書桌前向她微笑。
「你……一夜沒睡?」蘇焱怔了怔,趕緊下得床來。靠近了他便見他臉上果然滿是疲憊之色,當下便有些著急,埋怨道:「怎麼不去睡?臉色這樣難看……」
「我喜歡看你的睡相,你又不是不知道。」秦觀卻輕巧地向她一笑,滿意地看她臉紅,然後又向她招招手,示意她坐下。
蘇焱有些不解,但還是依言在他對面坐下,然後就見他伸開兩手,掌心中各現出一個小紙團來。她疑惑地看著它們,又抬起頭來望著秦觀,正要開口問他這是什麼,卻見他忽然正色道:「蘇焱。」
他很少這樣正經地叫她,蘇焱不由一怔,耳聽得他繼續說道:「你不是下不了決心麼?那麼,不妨讓上天決定你的去留好了。」
蘇焱睜大了眼睛,不明所以地看著他,嘴裡下意識地重複著:「上天……決定?怎麼決定?」
秦觀指指那兩個紙團,笑道:「我在一張紙上寫了『去』,還有一張寫了『留』,你按照你自己的心思隨便選一張好了。如果選到『去』,你就下定了決心走,不要再有任何愁怨,我們一起開開心心地度過最後的時間,而如果你選到了『留』……」說到這裡,他頓了頓,忽然一瞬不瞬地看向她眼瞳:「你就把那塊玉珮砸了,安心地待在這裡,和我廝守到老。」
蘇焱怔怔地聽他說著,聽到最後一句,她先是瞪大了眼睛,然後眉頭緊鎖地低下頭去,反覆思量半天,她終於抬起頭來,咬了咬下唇,堅定地看著他說道:「好。」
秦觀聞言,卻並不立刻答話,只是溫柔地凝視著她,良久,他輕歎口氣,微笑著把兩個紙團推到她面前,笑道:「選吧。」
蘇焱死死地盯著那兩個紙團,眼光從一個轉移到另一個,反覆看著,心裡卻忽然一陣悲哀。自己竟然要把這種事交給所謂「上天」去裁定,卻始終下不了一個決心,就像這個時候,她都不知道自己內心深處到底希望自己選中哪一個。可這個辦法竟又真的像是讓她沉重的心理負擔略略減輕了一些,反正,無論選到什麼,她都不能再後悔了……
最後她終於向著左邊的紙團伸出手去。秦觀見她做了決定,便伸手拿過另一張紙,笑著對她說:「你打開看看。」
蘇焱將那小紙團捏在手裡,端詳許久,終於橫下一條心,將它鋪展開來。
上面是秦觀清清楚楚的筆跡——「去」。
她「啊」地驚呼出聲,只覺得全身的力氣一下子隨著這個字的出現被抽空了一般,癱倒在了椅子上,怕得不敢抬頭去看秦觀的表情,眼淚卻一下子模糊了雙眼。而秦觀的聲音卻從她對面悠悠傳來。
「原來你要走果然是無法改變的事……天意如此……」
他的聲音聽起來平靜而遙遠,在那一刻兩人似乎終於都接受了這個現實,蘇焱吸了吸鼻子,苦笑著抬臉看他:「秦觀,我……」
卻見他微笑著對自己搖了搖頭。
「不要哭,我們說好的,無論選到什麼,大家都不要後悔,也不要埋怨,現在我們能做的,就是開心地度過最後的時間。來,快去洗把臉,換了衣服,我去外面等你,一會我們去郊外遊玩。」
秦觀從蘇焱房中退出來,剛替她掩好房門,轉臉便看到子瞻站在不遠處。他笑了笑,向子瞻招呼道:「好早。」
子瞻卻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不一言。秦觀挑了挑眉毛,微微一笑,便要從他身邊走過,卻不想一下被子瞻拉住了衣袖,然後子瞻不由分說便從他手上奪過那一直被他捏於手心中的另一個紙團。
秦觀一怔,旋即苦笑:「你看到了?」
子瞻依舊沉默,只是快地將那張紙團展開,而在那上面出現的,竟同樣是一個「去」字。
子瞻執著它,心裡一陣難受,只覺得那個「去」字炙得自己鼻酸眼熱,他佇立良久,終於抬眼看他,又長歎一聲:「你這……又是何苦……」
秦觀衝他笑笑,回過頭去看向蘇焱廂房的目光依然柔和:「我說過,我從不想讓她為難,也不想看到她為難……如此……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