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緣修道只緣君 正文 第八十六章
    蘇焱躺在通判府中她從前廂房的床上,翻來覆去到半夜三更也沒能睡著。

    她今天一進來就有點愣住,這房間的佈置竟然還和她記憶中的一模一樣,甚至她當初從牆上摘走的那幅《琴詩》,子瞻也重新寫了裱在那裡。房裡更是到處都打掃得一塵不染,只是書架上的書比從前更多了些,她走過去翻看時,從前服侍她的侍女告訴她大少爺平日裡無事常來這裡看書。

    這話讓蘇焱心頭緊,想到白天子瞻那滿臉笑容心裡就愧疚得無以復加,她怎麼就老是在辜負子瞻呢?從認識他到現在,什麼都沒能為他做過,反倒老是累他牽腸掛肚……

    蘇焱歎口氣,終究還是從床上坐了起來。隨手找了件外衣披上後,她悄悄出了房門,開始漫無目的地四下行走。這時是四月下旬,春夜的風帶來小園裡種植著的花木香氣,蘇焱一路走過來,在後花園裡她佇立了很久。那鞦韆她經常和子由一起玩樂,小池塘邊魯直曾經教她釣魚,涼亭中曾與子瞻對弈,記得那時她輸狠了一惱火伸手就把棋局攪了個亂七八糟,氣得子瞻直哼哼「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而她卻在一旁耍賴皮還笑得前仰後合……這時候再想起來蘇焱也忍不住要笑的,而這也不過是兩年前的舊事,卻彷彿已經恍如隔世……

    忽然陣風吹過,耳邊傳來竹葉的颯響,蘇焱一怔,抬頭看到面前的一小片綠竹,這才現自己不知不覺中已經步到了子瞻的廂房附近,且還有燈光從他房中透出來,蘇焱歪了歪腦袋,有些疑惑地想著,都這個時辰了,他竟然還沒睡?他晚上說有公務要忙,真繁忙到這個地步麼?

    雖然隱隱覺得打擾他不太好,但蘇焱終究還是忍不住走了過去,伸手在門上敲了兩聲,輕聲道:「子瞻,是我!」等了好一會卻無人應她,蘇焱皺了皺眉,索性悄悄把門推開,藉著房內燈光一看,這才現原來子瞻已經伏在案上睡著了。

    「真是的……」蘇焱捂著嘴無可奈何地笑起來,輕聲嘀咕著:「累了就好好去上床睡嘛!」便走近去想要叫醒他,心裡忽然想到這還是她第二次看到子瞻的睡相。上一回還是兩年前和他大吵之後,自己不肯理睬他,他就在她園外守了一夜……那時自己還是個無憂無慮沒心沒肺的小姑娘,絲毫也想不到他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度過那一夜的……還有那闕偷塞進她門縫的《蝶戀花》……

    而子瞻現在正伏在書案上,屋中燭火明亮,蘇焱仔細看他,現他雙目閉合,卻眉頭緊鎖,白天裡見到的那副愉悅舒展的神情此時完全不見了,清俊的臉龐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來,讓蘇焱心中一驚,怕是他做了什麼噩夢,當下便趕緊伸手去推他:「子瞻,醒醒!快醒醒!」

    子瞻迷糊中被她推醒,伸手揉了揉眼睛,待看清楚是她,當即眼中便閃過一絲驚喜,連忙坐直了身子向她微笑:「焱妹?!怎麼是你?」

    「哎,還好我沒睡四下轉悠,否則你不是要趴一夜?」蘇焱看著他書案上堆得小山一樣的書本和公文,忍不住搖頭歎息:「你也不用忙成這樣……要是受了風寒怎麼辦?當真想天天吃冰糖雞蛋麼?」

    子瞻也不好意思地笑起來,略有些尷尬地理了理鬢。他這一抬手,蘇焱才現他剛剛原來是伏在一本書冊上,想來就是看書看累了才睡著的。那書看上去比普通書本略厚一些,裝訂得很整齊,只是封面上很奇怪的沒有書名。看起來應該是子瞻很喜歡閱讀的書籍,書角都被翻得起了毛邊。她一時心中好奇,便伸手過去拿起它來,一邊笑道:「什麼好書?看得這樣著迷?」

    她正要隨手翻開,卻不想子瞻猛地站了起來,「唰」地一下從她手中把這本書冊奪了回去。蘇焱不由一呆,抬頭卻見到燭光映照之下子瞻滿臉的驚慌表情,那書冊也被他兩手藏在了身後再不肯拿出來。

    「怎、怎麼了?」蘇焱睜大眼睛詫異地看著他,有點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到了:「那、那書……是、是不能隨便看的麼?」

    卻見子瞻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他直直地看著她,咬了咬下唇,半晌才艱難地點點頭:「這……這是公文,不是……不是……所以……所以……」囁嚅地說著,他的眼神卻忽然黯淡了下去。

    「啊……那是我不對了。」蘇焱吐了吐舌頭,自己這大大咧咧的毛病在古代待了三年也還是沒能完全改掉,如今子瞻是朝廷命官,政府的機密文件哪是自己這平頭百姓小女子能隨便看的?便向他做個鬼臉,笑道:「那你也快點歇息吧,時辰可不早了,我也回去啦!」說著,就要轉身,卻不想又被子瞻叫住:「哎!你等等……」

    「嗯?怎麼了?」她回過頭來,見子瞻看著她的眼裡忽然閃過難言的憂傷,他垂下眼睛,又抿了抿嘴唇,忽然開口問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嗯?」蘇焱被他問得有些摸不著頭腦:「他是誰?」

    子瞻略略一笑,只是那笑容透了些許苦澀:「當然是你所知道的……那個蘇軾呀……」

    蘇焱當即震住,不敢相信地「啊」了一聲,旋即低下頭去,腦中一陣轟鳴,只覺得渾身都開始冒虛汗,在原地杵了好久才敢出聲輕問:「你……你都知道了???誰告訴你的?」

    「我不告訴你,呵呵……反正我現在知道了。來,給我說說,你所瞭解的歷史中的蘇軾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很好奇呢。」

    「哎呀……」蘇焱有些哭笑不得地抬頭看他,她沒想到子瞻知道了她的事後最想瞭解的竟然是這個,雖然說心理上的壓力頓時小了不少,卻也忍不住有些好笑,便看向他眼睛道:「他可是個不得了的人,是宋朝最出色的文學家,文壇領袖,唐宋八大家之一,他的詩文留傳千古,便是到了我那個世界的九百年後,仰慕他的人也不計其數……哦,對了,我那個時代有位叫做林語堂的很有名的文學家,他還寫了部《蘇東坡傳》呢!書中評價他就說他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樂天派,一個偉大的人道主義者,一個百姓的朋友,一個大文豪、大書法家、創新的畫家、造酒試驗家,一個工程師,一個憎恨清教徒主義的人,一位瑜伽修行者、佛教徒、巨儒政治家,一個皇帝的秘書、酒仙、厚道的法官,一位在政治上專唱反調的人,一個月夜徘徊者,一個詩人,一個小丑……」

    「哈哈哈!!!」子瞻聽到最後忍不住搖頭大笑:「原來還有人為蘇軾立傳?雖然好多不明白的詞,可聽上去倒真是不錯……不過,他還漏了一句話吧?」

    「嗯?什麼話?」蘇焱驚訝地問道,卻見他嘴角略略上揚,然後頗有些頑皮地一笑:「他還是個醜男啊!」

    「撲哧」!蘇焱想不到他會來這麼一句,禁不住笑噴出來,瞬間想起當年他們初見的場景,那時她第一次見到面前俊美無倫的男子,卻指著他不敢相信地大叫:「這怎麼可能?因為我知道的蘇軾蘇子瞻,他應該是一個醜男才對啊!」

    「焱妹……」子瞻忽然柔聲喚她,蘇焱聞聲看向他,他的墨色眸子在燭光下閃爍不定,然後他黯然笑道:「那你穿越時空卻見到這個我……我可是令你失望了?」

    蘇焱一怔,隨後立即搖頭,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大聲回答他:「怎麼會呢,盡在?你一定比我知道的他更好上百倍千倍!蘇軾在我那個時代都那麼受歡迎,你知道嗎?千年後都還有女孩子說輪迴轉世也要嫁給他呢!更何況你……你比我知道的他更出色,更完美,更有文采,也更英俊……」說到最後一句,蘇焱不禁微笑起來:「這個世界的千年之後,也一定會有人給你立傳,夢想嫁你為妻……」

    子瞻只是莞爾,聽蘇焱分外激動地說著,一直沉默地深深凝視著她,這時他卻忽然苦笑著搖了搖頭,看了她一眼,幽幽歎口氣道:「再好又有什麼用呢?卻也有人怎樣都不願嫁給我呢……」

    蘇焱霎時噤了聲,張口結舌地看著子瞻,在看到他的臉上流露出落寞的神情時,她的眼眶一下子紅了,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只剩無盡的愧疚和難受要將她淹沒。直到子瞻衝她微微一笑:「逗你呢!看你那樣子,秦兄看到還要以為我做哥哥的欺負你了……」

    「子瞻,我……」蘇焱張了張口,卻現自己依然沒辦法說下去,她也不敢再去看子瞻的表情,只能垂著腦袋強忍逐漸蓄積起來的眼淚。

    「焱妹,我就問你一句,你老實回答我。」子瞻深吸口氣,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般地開口:「你當初不要我,和你知道有關蘇軾的歷史,有沒有關係?」

    蘇焱一下子怔在那裡,這時她的心中才逐漸清明起來,原來子瞻今晚問了這麼多的問題,都只是在為鋪墊這一句,他想聽到的,也根本不是什麼她所知道的歷史上的蘇東坡,而是她關於這一句問話的答案。那麼他的這句話,她又該如何回答呢?

    當初確實是因為子瞻與她所熟知的史書中的蘇軾有很大不同,也連帶著讓她對他生出許多誤會,她才老是嫌他幼稚,小心眼,脾氣暴躁,一點也不溫柔,和她理想中那位崇高的蘇東坡相去甚遠……但是,自己當初選擇從他身邊逃離時,也受到這些歷史的影響了麼?

    沉默良久,蘇焱終於抬起眼睛,然後她對著子瞻輕輕而堅定地搖了搖頭,那瞬間她看到子瞻的眼中閃過深重的失望,可旋即他的臉上卻又露出了安心而平和的笑容來。

    「那就好。原來你是真的不喜歡我,這樣我就終於可以死心了。」他的語調裡透著說不出的輕鬆:「否則如果讓我知道我是死在歷史這種無聊的事上,我可絕對不會心甘的!」說著,他抬頭對著蘇焱笑道:「還不快回去睡覺了!我不是還說要帶你去西湖看蘇堤麼?你看,現在西湖邊又有白堤又有蘇堤,我也能和我崇敬的樂天大人共同留名了……還多虧你,想出什麼『蘇堤春曉』來……」

    「子瞻!」蘇焱再也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我不值得你這樣!我也只是在我那個時代多讀了一些詩書而已……我只是愛耍小聰明,我並不是你想像中那麼有才氣的女子,就算是我提議什麼蘇堤春曉,也不過是因為我所在的現代臨安就有這景致……你如今已經知道了真相,你難道不對我失望麼?」

    「哎呀,真是個笨蛋!」子瞻見她忽然之間泣不成聲,急得趕緊站起身來,直到這時候,他才把先前始終握在手中的那本書冊放下。他走到蘇焱身邊,看著她抽噎的哭泣模樣,下意識地就想伸出兩手擁她入懷,但觸到她衣裳那一刻時他卻生生停住,微微歎了口氣,子瞻終究只是輕拍了一下蘇焱的腦袋,低下頭來笑道:「難道你以為我喜歡的是那些麼?我喜歡的是你這個人啊,笨蛋!」

    蘇焱聞言完全愣在了那裡,心中一時百感交集,之後更是捂著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倒累子瞻哄了她半天:「好了好了,不哭了,真是嚇死人了!怎麼這麼久沒見還這麼能哭?哎,以前那些嬉皮笑臉整我們的勁頭都上哪兒去了?哎,算我不對,秦兄就從不惹你哭吧?我果然是不及他……」又搜腸刮肚地說了好幾個笑話,直逗得蘇焱破涕為笑,吸了吸鼻子,抬眼見他在自己眼前笑得燦爛,才忍不住扁扁嘴道:「真是老掉牙笑話,趕明兒我給你說幾個我那個時代流行的笑話,才保管笑死你!」

    「好好,我巴不得笑死呢!」子瞻拍拍她肩,又拿袖子小心替她拭了眼淚,這才笑道:「趕緊回去睡吧,啊,我送你。」

    直到把蘇焱送回她廂房,看著她屋中燈火熄滅,子瞻才重新踱回自己房內。他並不急著更衣入睡,而是回坐到書案邊,伸手拿過那本沒有題名的書冊,先是怔怔地盯著它了半天呆,然後手指開始無意識地翻動起它來。

    隨著他翻開的書頁,上面出現的是蘇焱端莊秀麗的小楷。這麼一頁頁翻過去,每一張都是這一年內她從揚州寫來的信。起初信還不多時,子瞻每次看完就把那些來信都一張張地仔細疊好再放回去,漸漸地積攢得多了,他索性把它們按照來信的日期整理好,裝訂成冊,時時帶在身邊翻看。平日裡結束了公務,一人在書房讀書時,或是對月獨酌時,想起來便打開看兩眼。他很喜歡看她秀麗的字體,明明人大大咧咧的,偏偏字倒寫得十分好看,只是她寫錯了字時便喜歡拿墨在錯字上塗一個大叉,他看到時總是忍不住微笑,一邊想像著她寫錯字時蹙眉的光景。

    逐漸地,書頁翻了一半有餘,出現在紙上的不再是她的小楷,而是他意態嫻雅的行書。那些都是他無人可說,也沒有辦法說出來的、隱藏在心底最深處的秘密。他平日裡給她的回信,多是說一些最近身邊生的趣事,或者就是叮囑她小心保重,唯獨相思之意,他萬萬不敢再寫進信裡。可是悶在心裡怎麼辦呢?他就想出這麼個簡直算是自欺欺人的方法來,他將它寫在紙上,卻不寄給她,而是留在身邊只給自己看。那些綺麗的句子,纏綿的情詩,卻統統都是他無人可寄托的思慕。

    子瞻淡淡看著面前自己的筆跡,不禁自嘲地輕笑出聲,若是被小山看見這集子,定要說自己如今和他一般是個「癡人」了吧?自己也真是癡得可以……漸漸地書冊終於翻到了最後一頁,那是他今晚從秦觀處回來,終於接受了她要走的事實後填的一闋詞,墨跡還新,這時翻開,還有墨香味道隱隱傳來。

    那是一闋《沁園春》。其實他很少填這個詞牌的,可這一作當時卻填得異常順利,他寫完了細細品讀,忽然就覺得悲從中來,連帶著極度的疲倦湧上來,才終於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情若連環,恨如流水,甚時是休。也不須驚怪,沈郎易瘦;也不須驚怪,潘鬢先愁。總是難禁,許多魔難,奈好事教人不自由。空追想,念前歡杳杳,後會悠悠。凝眸。悔上層樓。謾惹起新愁壓舊愁。向彩箋寫遍,相思字了,重重封卷,密寄書郵。料到伊行,時時開看,回和淚收。須知道,這般病染,兩處心頭。」

    他的眼前忽然濕潤,模糊得那些字跡都看不清楚。像是禁不起蠟燭跳躍的光線,子瞻拿袍袖拂了燈火,周圍終於全部隱入了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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