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緣修道只緣君 正文 第七十四章
    我看我一定是瘋了……

    蘇焱躺在月明軒中自己的床上,兩眼盯著床頂的白幔呆,心中不停地重複著這句話:我瘋了,我瘋了,我瘋了……

    她自江中抱住秦觀大哭一場,被他輕聲細語安慰半天終於恢復平靜之後,才想起來問他為什麼他沒走這個問題,結果他的回答差點讓她當場吐血。

    「我只是看今天出得早,來不及在月明軒中吃早飯,便想提前出去街上買些早點回來備著,結果一回去就聽周掌櫃說你瘋了一樣地在門外找了馬車往渡口趕。我以為你出了什麼事,也趕緊跟著過來了,結果……」

    說到這裡,秦觀對著她露出個大大的笑容:「少游,原來你這般喜歡我的啊。」

    蘇焱當時真的很想立刻跳進長江裡就這麼淹死算了。她之前在江水中哭得要多傷心有多傷心,想到他要走自己就跟平生第一次失了戀的少女般痛苦,可結果居然是自己大擺烏龍一場……為什麼當時不仔細問問周掌櫃呢?明明她衝出去後他還在後面喊什麼的,為什麼她就不能停下腳步聽個仔細呢?為什麼到了岸邊也不仔細打聽一下往臨安的船到底是幾點出呢?居然只是聽說秦觀出去了自己就方寸全亂,誤以為他就這麼捨了自己走了,於是她就傻不拉幾地跑到江邊又是表白又是號泣,最後還被這人逮了個正著……

    神啊,可不可以讓她就這麼死在長江裡……

    但是秦觀顯然不給她這個機會。他直接攔腰將她抱起,就像當年從膩雲樓中把她救出來那次一樣,大大方方地抱著她攔了馬車,若無其事地抱著她進了月明軒,一邊笑一邊將她送回房間,再下去吩咐了掌櫃燒了洗澡水給她,待她洗完換了身衣服又從廚房拿了薑湯逼她喝下去,然後就坐在她床邊滿臉忍俊不禁地笑望著她直到現在。

    蘇焱覺得自己真的沒臉去看他的表情了。一想到自己先前居然主動撲到他懷裡,抱著他求他不要離開自己的樣子她就夾耳根、連脖子、經背脊紅下去直到腳跟。所以自她回來後她就看都不敢再看秦觀一眼,也不開口,一直這麼對著床頂愣。

    忽然間秦觀那張臉出現在了她的正上方。蘇焱先是一驚,然後下意識的反應就是要拿被子把自己頭蒙住,卻不料被他伸手握住了胳膊動彈不得。然後他俯下身來,細細地看著她開始漲紅的臉,又伸另一手撥開她面上垂亂的絲,卻也不言語,就這麼默默地凝望著她。

    蘇焱嚥了一口口水。她早已別開了眼睛不敢去回望他,卻過了許久也不見他說話,終於忍無可忍地偷瞄他一眼,便正對了他那雙滿是柔情的眼睛。登時她只覺得心都差點跳出來,感覺自己簡直要被他那雙眼睛逼瘋了——再這麼被他盯下去,她非昏倒不可!

    「少游……」秦觀終於開口了,聲音卻是溫和又帶了一點魅惑:「為什麼突然不想讓我走了?」

    蘇焱愣了愣,才轉過頭去定定地看著他,這算是突然的決定麼?應該是很突然的,如果不是她誤會了一下也許今天真的就會那麼故作心平氣和地看著他上了往臨安的船也不一定,然後那個獨自留下的自己會怎麼樣呢?現在簡直是連想都不敢去想,也不願意去想。可是如果說是突然,但實際上自己根本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就捨不得他了,可這到底又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但這種話……怎麼能再讓她親口對他說一次?還不如要了她的命!

    「我……我……」蘇焱扁了扁嘴,又咬了咬下唇,才吸著鼻子道:「我只是想追你回來問問你,到底、到底……」說到這裡,她又紅著臉別開眼去:「到底你是什麼時候知道我是……是女子的……」

    秦觀聞言一下笑出聲來。只見他對著蘇焱笑得開心無比,蘇焱有些氣惱地瞪他,剛想伸手去推開他,卻被他輕輕捏了捏鼻子。只聽他笑道:「我告訴了你,你可不許哭鼻子。」

    蘇焱一邊揮開他手一邊怒道:「我幹嘛要哭?再說我就那麼愛哭麼?」

    「我倒是看過不少次……」秦觀說著又笑:「不過之前江邊那一場是我看過最可愛的一次。」

    這話說得蘇焱頓時就羞不可抑,臉是已經紅得不能再紅了,同時還很憋屈地現自己徹底回不了嘴。秦觀坐在一邊笑看著她那副欲哭無淚的模樣,又不言語了,這氣氛便一時曖昧得無以復加。直到蘇焱終於勉強平靜了心緒從這股曖昧中拚命掙脫出來,趕緊瞪他一眼道:「你倒是說啊!是……是不是上次滁州那晚上……你……你現的……」

    說實話,蘇焱還真怕他就這麼承認了。如果真的是那一晚被現的,天曉得她醉酒之後被他怎樣過……她就這麼膽戰心驚地看向他,卻見秦觀微笑著搖了搖頭。

    這搖頭讓蘇焱一時又是放心又是疑惑。放心的是看來那晚真的沒生什麼需要讓她擔心的事,疑惑的是如果不是那晚,那又是什麼時候的事呢?她實在不記得之前有什麼機會能被他現的……

    「那……到底……是什麼時候?」

    秦觀看著她笑了起來,像是想起了什麼有趣的事般嘴角微微上翹,只聽他悠然道:「少游,還記得你第一次去膩雲樓那天,你回頭看了我一眼麼?」

    「嗯,怎麼了?」蘇焱先是不明所以地望著他,突然之間她臉就白了,然後只見她「砰」地從床上跳了起來,一手指著秦觀大叫道:「難道你在那時就……?不可能!絕不可能!我那時可連話都不曾和你說過啊!!!」

    「可是你在看到我的時候臉紅了,你自己不知道的麼?」

    蘇焱像被雷擊了般目瞪口呆地望著他,腦中猛然記起那第一次看到秦觀時的場景——她當時確實在看到他對著自己笑的時候怔了一下,可是她明明馬上就回過頭來了啊!但她在那剎那……居然臉紅了?!

    而最重要的卻是——秦觀他竟然就通過這麼一個微不足道的表,盡在情從一開始就已經知道她本是女子了???神啊,原來她來到這西宋做的最大的錯事既不是男扮女裝也不是冒名頂替,而是一次不經意的回眸和不由自主的臉紅???

    蘇焱想到這裡,眼眶立刻開始泛紅,原來這近一年她在秦觀面前都像個傻瓜一樣,就這麼一直被他當成笑話看?想到這裡她又是傷心又是憤怒地抬眼看向秦觀,卻見他依然是那副悠然自得的笑臉,一時讓她更是大受刺激,鑽進被子裡就想要蒙頭大哭洩一場。

    秦觀卻一下把她被子掀開,又伸手拽過她胳膊笑道:「可答應我不哭的!」

    「你把我當成笨蛋嗎?!」蘇焱奮力要掙脫他手,一邊叫道,聲音裡都帶了哭腔:「你故意不拆穿我,就這麼天天在背地裡嘲笑我是不是?你覺得看我笑話很有意思嗎?你到底都在心裡怎麼想我?平時就知道一天到晚戲弄我……虧我還……虧我還……」想到自己如今居然對他動了真情,蘇焱又是好一陣傷心。早知道他是這樣的人,還不如就讓他這麼走了算了!她使勁地咬了咬下唇,很想有志氣的不在他面前哭泣,但眼淚已經開始不聽使喚地流下來了。

    秦觀見她要哭,臉色一凜,索性強行拉她入懷,一手輕撫她後腦,一邊又笑歎口氣:「這少游你可就冤枉我了,我哪有心思笑話於你?」

    蘇焱本來在死命掙扎,這時聽他這麼說,頓時不相信地抬頭看他,卻見他正一臉認真地望著自己的眼睛:「不拆穿你,是因為你不願意被拆穿。幫你掩飾,是因為我不希望別人現你是女子……」

    秦觀見她聽到這句話後露出滿臉疑惑的神情,頓了頓,抬手替她拭了眼淚,這才無可奈何地輕聲說道:「你以為我看你一個人去膩雲樓不擔心?你為永叔忙前忙後我不妒忌?在滁州我坐你們門口不就是想萬一你們房裡的燭火滅了我就不顧一切地衝進去?後來看到子瞻來了你就那副萎靡不振的樣子我不難受?」說到最後,他那一向帶了玩世不恭笑容的臉上竟也微微有些泛紅:「尤其是子瞻的事,一開始我實在拿不準你和他到底有著什麼樣的過去……可是,與其看你傷心,我倒寧可你去見了他還好些……」

    說到這裡,秦觀苦笑了一聲,兩眼溫柔地看著她,頓了頓才道:「我當時還不知道原來你就是他……小妹,而我當然不甘心就這麼把你讓了給他,所以才匆匆在那闕《虞美人》後添了那行小字……否則,」說到這裡他微微一笑:「我本來是想等到你什麼時候親口承認了再給你看的……」

    蘇焱呆呆地望著他,待到反應過來他話中的含義時頓時整個人都傻在那裡——秦觀這是在跟她表白嗎?!天哪,為什麼這個一向流連風月浪蕩成性的傢伙如今這麼樣有一點點害羞地在跟她告白的樣子簡直讓她覺得不可思議的心動呢?糟了!糟了!!自己的定力真是越來越差了!

    「那……你那時在半青閣門口坐了一夜也是……」

    「你可不知道我那一夜受了多少煎熬。」秦觀想起來那晚的事,這時還有些自嘲地笑笑:「看著你倆就這麼從我面前跑掉,知道我多想一起追上去麼?可還得拚命壓抑著自己讓我相信你……」

    「你……真的假的……」半晌,蘇焱才眨巴著眼睛低喃:「你又在調笑我對不對?說得倒好聽……我、我可不會上當的……」

    秦觀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卻把她摟得更緊些,附在她耳邊低聲道:「哎呀,這可真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了。少游,那你要怎樣才相信我?」

    「你少拿《越人歌》來哄我……」蘇焱想起第一次遇到他時他就那副左擁右抱的德行,結果自己到頭來居然好死不死喜歡上這種她一向最鄙視的男人,心中就一陣彆扭加鬱悶,一邊暗罵自己沒出息一邊抬起頭來沒好氣地瞪他:「你……你明明當初說什麼來揚州是來尋芳的!!而且……而且……如果你真的……真的……那你幹嘛平時總是一副若無其事雲淡風清的樣子啊???」

    秦觀見她生氣,不禁心中大樂,捉了她手腕笑道:「我這不是尋到了麼?更何況還是株天上碧桃?其實最初我是好奇為什麼你一個姑娘家要去逛青樓,並且居然還想要奪花魁!哈哈,而且就連柳永的艷詞竟也知曉,實在讓我心裡吃驚不小,便想著接近你看看到底你在打什麼主意……嗯,當然我最驚訝的是為什麼你我的名字一樣……可後來越接近你就覺得越有意思,我也就越來越捨不得走了。不過有時也真的被你搞得很生氣,像上次你私自替我回請帖那事,想到你竟然一點都不考慮我的心情,好在我這人有的是耐心……」說到這裡,秦觀故意向她眨眨眼:「再說,我要是不雲淡風清,你這性子還不早就嚇跑了?所以我只好慢慢來啊,再怎麼焦急也只能放在心裡,然後等著你逐漸意識到自己的心思,意識到自己其實很在乎我,捨不得離開我……結果,我不就成功了?」

    蘇焱聽到最後簡直吃驚得嘴巴都合不上了。原來秦觀這傢伙從最初就早已設好了圈套,然後笑瞇瞇地坐在那裡等著自己往下跳。而她居然就真的跟守株待兔那故事裡的傻兔子一樣蹦躂來蹦躂去可最後還是免不了一頭撞他這棵樹上了。秦觀啊秦觀,當初她冒充這名字時可絕絕對對想不到有朝一日他居然會成了自己過不去的情關!可是這個該死的下圈套的傢伙居然說他在等待的過程中也是焦躁不安……為什麼她聽到這句話就覺得一點氣都生不起來了呢?

    「那……那你如今既然已經知道……知道少游不是我的真名,為什麼還這麼叫我?」蘇焱囁嚅著,又低下頭去,心裡卻不免擔憂——如果秦觀問起來她到底為什麼會選了他的名字來冒充的話,對他本人又該如何解釋呢?

    秦觀笑看她一眼,附在她耳邊低聲道:「那是因為我喜歡這麼叫你,當然,如果你願意的話,我也可以叫你焱兒……」

    蘇焱被他叫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只覺得他聲音中滿是魅惑,趕緊要掙脫他手,一邊面紅耳赤地連聲道:「你你你你、你還是叫我少游好了!!我我我我、我也習慣你那麼叫我……」

    秦觀笑而不語,半晌才歎口氣道:「少游,你讓我陪在你身邊,我自是高興不已,可你為何要說就一年?我一直和你在一起不好麼?還是,這其中還有什麼緣故?」他說到這裡,握緊她手微笑:「如果還是考取功名這件事的話,你倒不用擔心,我既然應了子瞻,就算不拜入蘇家,在這揚州也不會耽誤了這事。」

    蘇焱愣了愣,不覺也緊握了他手,睜大眼睛看著他道:「我一直沒能問你,為什麼會突然想通了的?到底子瞻他……他那晚和你說了什麼?」

    「他說……」秦觀深深看著她:「我若是真對你有意,有心娶你,就該去中了進士,再上蘇門求親。」

    蘇焱先是呆在那裡,然後臉立刻就開始紅,窘得眼睛不知道該看哪裡才好。秦觀居然是為了娶她才願意去入仕??這個玩世不恭的傢伙……為什麼一旦認真起來就不顧一切啊??怎麼辦?怎麼辦??而她明明應該高興才對的,可為什麼想到子瞻,心裡卻沒來由地一陣痛苦呢?

    那夜的子瞻,他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對著秦觀說出這些話來的呢……

    秦觀看她愣在那裡,英俊的臉上忍不住笑得促狹:「少游,你現在可是後悔也來不及了,我可是你自己追回來的,這下便是趕我走我也不走了!」

    蘇焱只覺得心中一緊,趕緊垂下了眼睛不再去看他。她這時才意識到她對秦觀做了件無比自私的事——親自把他追回來,卻只給了他最後一年都不到的時間,而他本人還什麼都不知道。他肯為了自己放棄做蘇門四學士的機會,而她卻終究還是要走的……想到這裡她不禁抬眼,卻見他對著自己正是溫柔無限的神情,心裡又是說不出的苦澀——她在極度衝動下做的這件事,其實仔細想來又和飲鴆止渴有什麼區別呢?秦觀如今留在她身邊,她是歡喜,是安心,可是想到明年的六月二十三日她就真的沒有一點悔恨?一定只會比現在更痛苦罷了。再如何喜歡他,和他再如何兩情相悅,她的戀情卻從這一刻起,已經開始倒計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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