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緣修道只緣君 正文 第六十七章
    蘇焱一愣,看向子瞻的眼睛裡頓時蒙了一層陰影,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要對他說什麼,卻終究只是沉默著微微別過臉去。

    子瞻看著她欲言又止的模樣,心中也是黯然,只把她的手握得更緊些,慘然一笑,輕聲道:「我又讓你為難了,是不是?」

    「子瞻,我……」蘇焱澀著嗓子開口,子瞻的這個問題她實在是無法回答。別說她一年後就要徹底離開這個世界,就算不離開,她也不能回到他身邊去。既然她回報不了子瞻的感情,能做的也只是離他遠些,讓他看不見自己,讓時間來慢慢治癒他……只是,如今對了這樣的子瞻,她這些絕情的話又怎麼說得出口?

    「好了,先不說這個!」子瞻忽然用一種輕鬆的語調打斷了她的冥想:「剛才你問了我那麼多,現在換我來問你,這一年來,你過得好嗎?」

    「我……嗯,我就一直在這揚州這麼住著……」蘇焱點點頭,輕聲說道,子瞻卻伸出另一隻手摸了摸她頭上的書生髻,失笑道:「難道你就這麼扮了一年的男子?就是剛剛席上被人叫成『少游公子』的?」

    蘇焱臉紅了紅,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聽到子瞻又開始生氣了:「難怪我和你說話都不怎麼搭理我!還一個勁地躲!我問你,你就這麼不想見到我嗎?是不是我今天沒現你就打算躲我一輩子了??」

    「我……」蘇焱又是內疚又是委屈地低下頭去,不敢看他眼睛,只囁嚅道:「我是怕你見了我生氣!我想你一定再也不願意看到我的……」

    「笨蛋……」子瞻看著她笑了,眼中又是哀傷又是不捨,長歎了一聲:「我怎麼會生氣……我做夢都想見到你,這一年來雖然我遠在嶺南,卻也請人偷偷在這揚州打探你的消息,可一直也杳無音訊。想想自己也真沒出息,當初被你那樣拒絕居然還不死心……」說到這裡,他自嘲般的輕笑一聲,卻讓蘇焱不自禁地緊緊回握住了他的手。

    子瞻看她一眼,抿嘴笑了笑,繼續說道:「難怪我怎麼也找不到你,原來你女扮男裝改名換姓。卻怎麼就叫少游了?」

    「嗯,少游……是我這個假名的字。」蘇焱頓了頓,又道:「我用的名字是……是秦觀,和你今天見到的那個男人的名字……一樣……」

    子瞻一愣,頓時記起先前秦觀說過的話「在下先前所說那位逼我表詞賦的朋友,就是與我同名同姓的」,再想到先前秦觀在宴席上摟抱著蘇焱的模樣,他不禁眉頭輕皺:「你在揚州……一直和他在一起?」

    「……嗯……」蘇焱點點頭:「我根本沒想到會遇到他的……」

    「你曾經問過我這個名字,指的不是他麼?那你又怎會知曉這個名字的?」子瞻疑惑地問她,蘇焱略有些緊張地眨了眨眼睛,才道:「我……從前母親和我提起過,也許我母親認識他吧,我母親……也是姓秦的。」說到這裡,她忽然轉頭看向子瞻,一臉懇切地道:「子瞻,你勸勸他,勸他隨了你一同學習去,勸他去考了功名,他那麼一個才華橫溢的人,你也一定會很欣賞他的!」

    子瞻也不答話,只是若有所思地望著她,沉默了好一會才道:「你很關心他的事嗎?」

    蘇焱被他問得一怔,半晌才點點頭道:「他……他也許看起來是放浪不拘了些,但心思可是很細膩的,你也見過他的詞賦了是不是?清新嫵媚,辭情兼勝,這樣的文才不去考取功名太可惜了!我雖然一直遊說他,可他總也不聽我的……」說到這裡她不覺臉微紅,小聲嘀咕了句:「趕都趕不走,那塊揭不開的狗皮膏藥……但是子瞻你去說的話一定不一樣!而且你們……你們在一起研究學問的話……」

    「焱妹,」子瞻卻忽然打斷了她的話,他深深看著她的眼睛,又咬了咬下唇,好一會才啞聲道:「你……可是喜歡了他?」

    蘇焱一呆,當下愣愣地望著子瞻,耳中迴繞著他這句「你可是喜,盡在歡了他」,半天都回不過神來。子瞻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是她完全沒想到的,可自己在他這一問之下竟是心慌意亂,眼前頓時浮現出秦觀那張不笑時也帶了三分笑意的臉。她一時漲得滿臉通紅,對著子瞻連連搖頭道:「怎麼會,怎麼會!我怎麼會喜歡了他?他那樣四處留情口輕舌薄的男人……我、我討厭都來不及呢!而且……他、他也不知道我是女子啊!對了!」說到這裡,她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叫起來:「你是不是看到先前在宴席上他……他抱了我才這麼說?哎,那個做不得數,他那個人就是那副德行……」

    子瞻看著她忽然之間面紅耳赤語無倫次的樣子,再回想起先前宴席之上秦觀對蘇焱的舉止神態,還有先前他看到的那詞,心中似乎已明白了過來,頓時一股心酸洶湧而上,深吸了口氣,卻只對著蘇焱無奈苦笑道:「笨蛋,你以為你瞞過他的眼睛了?」

    「嗯?」蘇焱先是不明所以地望著他,待到明白過來子瞻的意思,她臉色一下變了,立即想起上個月秦觀在自己房中那句沒說完的話「其實你是……」,當時她就已經疑心自己是不是被他看穿了,可是那之後他不再有任何異樣的表現,自己還以為又僥倖逃過一劫……可……為什麼子瞻會知道他看出來了?

    子瞻從懷裡取出他先前追蘇焱之時隨手揣進去的詩稿,揀出一張來,遞了給她:「我確實很欣賞秦觀的文采。先前在半青閣堂內,他拿給我讀他填的詞時,我便一眼看到了這,正想去問問他先前匆忙之中加上那行字的緣由之時……就看到了你。不過現在看來,我也不用問他了。」

    蘇焱心驚膽戰地接了過來,卻見是一《虞美人》,上面秦觀飄逸的字跡寫著「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數。亂山深處水縈迴,可惜一枝如畫為誰開?輕寒細雨情何限,不道春難管。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時候斷人腸。」

    蘇焱見是這詞,反倒疑惑地抬眼看向子瞻,想不出這闕《虞美人》和她之間有什麼聯繫。但她心下一時也有些詫異,因為她這一年來自從逼迫秦觀寫詞後,幾乎看過他目前的所有作品,卻偏偏不曾見他拿給自己讀過這《虞美人》。不過這詞她倒並不陌生,算是正史中秦觀詞裡她背得最熟的其中一,甚至裡面的小故事都知道一些,好像是他在京師做學士時去貴官府上赴宴,那貴官有位叫做碧桃的寵姬出來勸酒,秦觀反勸於她,貴官說碧桃不擅飲,意不欲秦觀強之,結果碧桃卻說今日為了學士拼了一醉,秦觀便即席作了這詞贈她……可這西宋的秦觀卻又是在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下,寫了這闕詞的呢?

    子瞻見她還不明白,便無奈歎了口氣,道:「還沒看出來?卻見這第一句,已然點出主題來了,應是化用唐詩人高蟾《下第後上永崇高侍郎》中『天上碧桃和露種,日邊紅杏倚雲栽』語。他倒是有心,這般讚揚於你……」說到這裡,子瞻頓了頓,一臉不甘心地悶聲道:「我都不敢寫這麼直接的……而『可惜一枝如畫為誰開』這句,意即說你女扮男裝,身為佳人,卻無人知道欣賞,盈盈如畫只是孤獨自開……不過後面兩句,我就猜不出他是在什麼情形之下寫的了……」

    蘇焱眉頭緊鎖地反覆讀著它,聽子瞻這麼解讀,似乎真的有點道理,但她還是不死心,像是解釋給子瞻聽卻更像是安慰自己道:「不可能,他肯定不可能是寫給我的!我都認識他快一年了,他……他從沒有問過我是不是女子的!」除了那一次……可那次他沒說完的話也不一定就是圍繞這件事啊!

    「就說你是笨蛋!」子瞻輕拍她一下,沒好氣道:「眼睛長哪了?沒看到那最下面還有一行小字嗎?你再好好看看!」

    蘇焱一呆,再對著月光仔細看去,這才現在紙的最下面真的還有一行蠅頭小字,方才正好擋在陰影處,要不是子瞻提醒她還真注意不到。這時她一看過去,心頓時涼了半截,只見下面一行簇新的潦草墨跡寫著:「戲贈少游,崇熙七年五月八日夜於滁州」。

    五月八日,五月八日……可不正是在滁州那無名小客棧的露台上,她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省的那天麼?!自己第二天早晨在秦觀房中床上醒來,可當時他也只是嘲笑自己睡相差,並沒說現她是女子啊!難道……難道他騙了她?他果然還是看到了全部???

    天哪!!!

    子瞻見她忽然間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以為她是被秦觀現了自己是女子而受驚過度,便摸摸她額頭柔聲道:「沒事吧?額上冷汗都出來了,他既然現了,那也沒法子,我倒是佩服你,居然過了一年也只被他一人看出你是女子,永叔兄好像也和你們一直在一起吧?他怎麼就沒看出?」

    蘇焱欲哭無淚地扁扁嘴,想到秦觀一直以來對她的那些異常親暱的舉動她就渾身熱。從前以為他對自己摟摟抱抱挨挨靠靠只不過是他的個性使然,大概不怎麼在意對象是男人還是女人,所以自己就算被他佔了點便宜也一直很想得開的。可現在看來……他都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就知道她是女子了,可他居然還那樣對待她……他肯定還在心裡偷笑……可惡!壞蛋!!登徒子大淫賊!!!

    於是蘇焱索性抬頭就對著子瞻叫道:「子瞻,你務必帶了他去!他,他會聽得進你的話,你把他召入蘇門之下,然後說服他去考了功名,這事……我也只能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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