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緣修道只緣君 正文 第六十五章
    秦觀話音剛落,坐在子瞻身側的紅綺卻站起身來,隔桌對著他們冷笑道:「哎喲,我說是誰呢,原來少游公子今日也來了呀?」

    蘇焱本在看著秦觀手中的花柄怔,那花傳到秦觀手上時她就在心中倒抽了一口涼氣,臨場作以荷花為題的詩詞倒在其次,但是要她在這大庭廣眾之下念出來卻很是為難,一個不小心搞不好就會被子瞻現。誰知還沒來得及想好這事怎麼解決,她的老冤家紅綺倒率先難了。

    紅綺自去年秦觀從膩雲樓中把蘇焱帶走後,著實挨過一陣子的指責和嘲笑,消沉之下花魁之名也被奪去好幾個月,直到最近才靠她的本事又重新贏了回來,但她和蘇焱還有秦觀的梁子可算是結下了,怨恨還不是一般的深。先前她心思全放在了子瞻身上,不曾注意到坐在另一桌的他倆,現在看見了,頓時就想出言譏諷幾句以消心頭之恨。今晚宴會的主人張大人反正是她的老相好,而蘇焱和秦觀雖有名氣卻不過是一介布衣,她倒也不怕得罪了他們。

    於是紅綺索性悠閒地走到了蘇焱身旁,冷哼了一聲,才故意媚笑道:「少游公子好些時日不見,與太虛公子的感情還是一如既往地令人艷羨呀!不過據說前些日子你們之間生了些誤會?有姐妹告訴我太虛公子曾踏足青樓幾次,不過倒是不曾留宿,看來太虛公子果然對少游公子情有獨鍾,不忍讓你傷心呀!」

    她這番話說完,周圍已經有人忍不住笑出聲來了。雖然如今謠言已少再有人提起,但這畢竟也是去年轟動一時的大新聞,維揚城內人盡皆知。而席上有些外地來的對此不甚明瞭的客人,已經開始指著他們兩人向周圍人打聽具體內幕了。

    這要按照蘇焱的性子,她是肯定要站起來飆的了。她平生最受不得侮辱,惹毛了擼袖子掀桌的事她都做得出來。可她這會兒滿心顧忌,被紅綺一番陰陽怪氣的嘲笑卻頭都不敢抬起,只暗自攥緊了拳頭,心中不斷告誡自己務必忍了這口氣。

    秦觀看了她一眼,便抬臉對著紅綺微笑:「紅綺姑娘,如果還在記恨去年膩雲樓我從姑娘你身邊搶走少游之事,不妨衝著我來便好,何必為難少游呢?」

    「你!」紅綺俏臉一寒,瞪了他一眼,冷笑道:「太虛公子還是一如既往地憐香惜玉呀!想當年太虛公子怎麼也算是東關街上的常客,卻不知這位少游公子到底是哪裡吸引了你讓你改好了男色?是不是……因為他長得就像女子一般?」

    四周頓時一片嘩然,當著男人的面說他長得像是女子已經不是一般程度的侮辱性言語了,一邊張大人的臉上都有些掛不住,輕咳了兩聲,紅綺卻兀自站在他們身邊冷眼相向,而更多的人卻是向著蘇焱這邊伸頭觀看,都想看清楚這長得像女子的「男人」到底是怎麼樣一張臉。

    蘇焱臉色一片蒼白,頭垂得越地低,牙齒咬得下唇都出了一條血痕。就在她幾乎就要忍無可忍的時候,忽然一隻手伸出擁她入懷,另一手輕撫她後腦讓她好把臉埋在他懷中,正是秦觀。

    蘇焱大吃一驚,想要掙扎卻被秦觀緊抱住不能動彈,她正為秦觀這舉動驚慌失措的時候,耳邊卻聽得他若無其事地笑道:「我喜愛少游的原因可多了,只是在場人多,這等私事不便細說,紅綺姑娘若想知道,哪天我去了膩雲樓慢慢講給你聽可好?今日這宴會是為蘇公子所設,紅綺姑娘,你也是仰慕蘇公子才華之人,何必因為我們掃了他雅興呢?」

    紅綺和其他賓客萬沒想到秦觀會在這眾目睽睽之下對了一個男人做出這等親密舉動,並且一副落落大方泰然處之的模樣,似乎他懷中抱著的不是「少游公子」而是他的愛人寵姬。紅綺被他氣紅了臉,怒瞪著他,卻再說不出一句話。而正因為他太大方了,周圍群眾反倒沒有辦法去大聲議論,只能私下放在心裡吃驚。只是在場諸人雖然大部分都聽說過二秦之間的若有似無的緋聞,但親眼看到他們之間有過什麼親密舉動的畢竟只是極少數,秦觀此舉無疑是向人們證明他倆之間確有私情。

    而蘇焱此時伏在他懷中,感覺到他放在自己上輕撫的手,才知他此舉目的是為她解圍,好把八卦群眾對她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他自己身上去。雖然這舉動嚴重出格,出點倒是好的,而且想想也是他的一貫作風,只是……這局面未免也太讓她哭笑不得了……

    子瞻在後面看到現在也是不明所以,這會兒見前方事態似乎有點嚴峻,便站起身來,一邊走過去一邊笑道:「紅綺姑娘,這是怎麼了?秦公子詞還未作,你怎麼就要過去給他罰酒了?」

    紅綺和賓客一起為他這句話笑了起來,氣氛頓時緩和了好些。只有蘇焱,覺察出子瞻已站在自己身後,頓時緊張得從頭僵硬到腳,悶在秦觀懷裡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子瞻完全沒有覺他面前那正趴在別人懷中之人就是他朝思暮想的女子,只對著秦觀笑道:「秦公子,還請將這遊戲繼續進行下去了。」說著,他又略傾了身,對著蘇焱說道:「這位……少游公子,也請準備一下了,下一位正是你。」他見秦觀將這「少游公子」抱得緊密,心下也以為他二人關係不一般,只是這本是他人私事,再來龍陽之好也不算什麼太罕見的事,故他倒也並不如何好奇在意。

    秦觀笑了笑,一邊將蘇焱扶好,站起身回過臉去對著子瞻點點頭:「蘇公子,剛才實在不好意思了,在下這便作小令賠罪。」說著,他看向不遠處的荷塘,低聲吟來:「柳岸。水清淺。笑折荷花呼女伴。盈盈日照新妝面。水調空傳幽怨。扁舟日暮笑聲遠。對此令人腸斷。」

    眾文人見他談笑間已在心中做成這清新動人的《調笑令》,頓時都把他剛才的狂放舉動放在了一邊,只剩止不住的稱讚。秦觀這一年來在蘇焱的威逼利誘之下,他的詞也開始在街頭巷尾之間流傳,雖沒有任何功名在身,卻也靠一身才氣傾倒了不少人,這位張知府也曾下帖子宴請他不少次。如今他即席作了這小令,張知府頓時也與有榮焉,在一邊笑得合不攏嘴。

    只子瞻在心中回味著這詞,嘴裡反覆了好幾次「扁舟日暮笑,盡在聲遠。對此令人腸斷」,這才看著秦觀微笑道:「秦公子果然擅於辭工,這最末句尤其寫得情融於景,實在令在下佩服。」

    秦觀亦微笑以對,欣然入座,而子瞻則踱到一旁畫盆邊,取了一朵紅蓮,又走回了他們身邊,伸手將這支花遞給了正背對著他的蘇焱,笑道:「少游公子,便輪到你了。」

    蘇焱哪裡敢回過頭去。自從他站在自己身旁後她就整個人呈石化狀態,卻又如坐針氈,身上已經不知道出了多少層汗,只恨不能在地上挖個洞好鑽進去。只是如今子瞻花已經遞了過來,鴕鳥政策再行不通,她只得硬著頭皮伸手接過子瞻遞來的花。眾人見她既不起身,又不回頭,就這麼低垂著腦袋隨隨便便地接過大才子蘇東坡的花,心裡都為她的無禮驚怒。子瞻卻不以為意,還以為她是身體不適行動不便,笑道:「這便請了。」

    蘇焱先前已經在心裡想七想八了一堆詠荷詩,反正元朝以前的統統pass,今天在場文人太多,要是背宋詩宋詞弄得不好就要穿幫,還是撿後期的安全係數大。同時又要顧慮到目前的場景時間氣候季節,排除法到最後,她只得在心中對著納蘭性德苦笑道:「納蘭老前輩,今兒可就得罪了,借你老人家詩一用……」

    然後她便繼續低垂了頭,沙著喉嚨,連句開場白都沒有,張口就道:「魚戲葉田田,鳧飛唱採蓮。白裁肪玉瓣,紅翦綵霞箋。出浴亭亭媚,凌波步步妍。美人憐並蒂,常繡枕函邊。」

    背完她就繼續一聲不吭,只急急忙忙地把手中的花撕下一瓣再傳給身旁的賓客,同時一心期望著子瞻趕緊走開,千萬不要再問她任何問題了。蘇焱覺得她此時已經到達了她作為人類的極限,堅持不了幾分鐘了,再多說幾句,穿幫早晚的事……

    Rp大神!!!求你保佑了!!!

    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她今天出門真的沒看黃歷,而黃歷上真的寫著她蘇焱今日不宜出行,Rp大神現在顯然是放棄她了。子瞻非但不走,反而俯身擊掌笑道:「我們都作詞,而這位少游公子卻作五律,好生別緻!這五律作得也是韻致翩翩,『亭亭媚』,『步步妍』,文字中便叫人賞心悅目。在下有心結交了少游公子這位朋友,不知少游公子可願意麼?」

    名滿天下的蘇軾主動要求和她結交做朋友,當下便引得席上人人艷羨,恨不得自己替了蘇焱去。只是這話聽在蘇焱耳裡簡直如五雷轟頂,恨不能自己立刻化身五更時的鬼影來他個消失不見。她雖低垂了頭,眼角卻已瞟見子瞻的臉在逐漸靠近,頓時嚇得手腳都冰涼了,情急之下,她別無選擇,索性拿袖袍摀住了臉就是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

    子瞻被她嚇了一跳,直起身來,卻見她咳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身子都咳顫抖了,當下擔憂地道:「少游公子,你沒事吧?你這咳嗽太厲害了,你稍等著,我這就去寫了方子差這酒樓的廚房替你做了藥去。」說著,他就轉身去跟人借紙筆。

    蘇焱見他走遠,心中才好不容易舒了一口氣,剛放下心,就聽隔壁桌歐陽修叫她。她轉過臉去,見歐陽修一臉關切地問道:「少游,怎地突然咳得這麼厲害?昨夜睡覺時受了風寒麼?不是先前還好好的?」

    「啊,我沒事!勞歐陽兄關心了,呵呵,呵呵……估計,馬上回去就好了!」蘇焱一陣訕笑,心想自己現在的演技還真是越來越厲害,連歐陽修都被她騙過去了。其實仔細想想剛才好像演得過了點,是不是有點做作啊?

    她這麼胡思亂想著回過臉時,卻正對上了秦觀的眼,見他正翹了嘴角,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似乎早看穿了她的把戲。這笑容讓蘇焱心中一緊,趕緊別過臉去,只當剛才沒看見,好強行讓自己心緒平靜。

    那之後子瞻歸來,遊戲便繼續有條不紊地進行下去,不一會廚房也專門給蘇焱端上了那碗治她咳嗽的冰糖雞蛋。蘇焱有苦說不出,只得硬著頭皮吃下去,一邊吃她還一邊想著,當初她給子瞻留的做法是不是寫錯了,怎麼搞得這麼甜……

    這場宴會一直到深夜才結束,人人皆是盡興而歸。而子瞻因為結識了歐陽修秦觀尤其高興。這時他意猶未盡,便極力邀請他們幾位聊得特別投機的朋友留下來秉燭夜談。蘇焱則巴不得趁子瞻想起她前快點離去,一見他二人要留下,她便附在秦觀耳邊道:「你們慢談,我先走一步。」

    秦觀看她一眼,見她隔得遠遠地還在偷瞄子瞻,同時神色慌張,滿臉的不自然。他眉頭皺了皺,輕聲道:「我先送你回了月明軒再過來。」

    「啊?不用不用!」蘇焱趕緊推辭,連連擺手道:「你快去和子……和蘇軾談詩論詞吧!我一個人回去就行了,又不是不認識路!」說著,她就往半青閣門口撤退。

    秦觀沉默地看著她,就在她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卻忽然跟了上來,一把拉住了蘇焱的袖子。蘇焱莫名其妙地回過頭,半青閣門前的燈籠下,秦觀正一瞬不瞬地盯著她。

    「嗯?怎……」蘇焱剛要問,秦觀已低聲打斷了她的話:「這時候沒什麼人了,你為什麼還不去見他?」

    「啊?」蘇焱一呆,先是不明所以地望著他,待到明白過來秦觀話中的「他」正是指子瞻時,臉登時刷地白了。

    「我……我不……」她低下了頭,囁嚅著,心裡一片慌亂——秦觀果然看出她早就認識子瞻並且還躲著他了……她正躊躇著不知道怎麼樣才能把這事說圓滿,卻在這個時候,門內傳來一聲笑聲:「秦兄,你站在門口做什麼?我正要找你,剛剛看到了你這《虞美人》……」

    子瞻的話在他走到門口、一眼看到燈籠下蘇焱那張蒼白的臉時戛然而止。蘇焱聽到他聲音想要轉過身去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就這麼徹徹底底地和他當面對了個正著,兩人都在那瞬間瞪大了眼睛,同時「啊」了一聲,就此雙雙怔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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