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瞻向她求婚比王雱登門求親更讓蘇焱覺得匪夷所思和無法接受。
這晚,她躺在床上對著黑暗中的床頂呆。蘇洵回來後,只沉著臉叫子瞻留下,蘇焱便在一片呆然中麻木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可是今夜卻是怎樣也睡不著了,閉上眼睛腦海裡就會出現子瞻的臉,耳旁似乎還在迴響著他的話:「嫁給我……」
怎麼會這樣?子瞻他怎麼會、怎麼可能喜歡上自己?他不是一向以大眾情人自居,有的是女人對他投懷送抱嗎?他不是一向喜歡對她惡作劇、動不動就和她吵架的嗎?可是他現在卻說他喜歡她,可這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事?
蘇焱回想著這大半年內和他的相處。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被他的俊美攫住,自己看他都看得呆了,可是卻又立刻現他原來是個花花公子的事實;他刁難自己,卻被自己投機成功的看圖作詩;和他一起游西湖,被群眾現時的驚惶;為了吃冰糖雞蛋,他在雪地裡挨凍直至燒咳嗽;因為自己送了魯直玉珮沒送他,他就孩子般的大脾氣,那之後卻又自願罰站還為她寫了那《蝶戀花》……
笑漸不聞聲漸消,多情卻被無情惱。
蘇焱忽然只覺得心整個地沉了下去。原來那個時候子瞻已經在那詞中寫明了他的心跡,為何自己卻一直都不曾現?他在西湖之上曾經想要吻她,可自己竟然一直以為那也是他的惡作劇。
「我看是得讓你嫁人,讓你夫君好好管教於你才是。」
「又沒說要讓你離開蘇家。」
子瞻那時說過的話,自己絲毫沒放在心上,現在回想起來,原來他每一句話都有其深意。
可為什麼她到現在才現?
「嫁給他?」蘇焱在一片黑暗中喃喃自語:「做子瞻……做蘇軾的妻子?」
她猛地坐起身來,拚命地搖搖頭,不可能,這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她蘇焱注定再過兩年就要回到屬於她的現代去,她從沒想過要留在這個世界之中。況且,她就算再怎樣遲鈍,這時候卻也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對子瞻的感情和他對自己的感情不是一回事。
蘇焱歎了口氣,下了床。反正睡不著,不如出去吹吹夏夜的涼風,也好讓自己的心緒平靜下來。她輕輕打開房門,吱呀一聲,在這寂靜的夜晚格外地刺耳。
夏夜沉沉如水,她的廂房門外就是一片小花園,此時蘇焱席地坐在石階上,托著下巴對著天空中的明月出神。耳邊是草叢中的蟲鳴,涼風吹過,還能聞得到草木散出的清香。
忽然間有人從身後為她批上了外衣,然後是那個,盡在清洌如泉水般的聲音:「焱姐,怎的還沒睡?小心著涼。」
蘇焱回過頭去,明月正照在那人清秀無匹的臉上,正是子由。
子由挨著她身邊坐下,看著她輕聲道:「大哥……還跪在父親大人房裡。」
「啊……」蘇焱一聲驚呼,心裡一陣難受,可是卻不知該如何開口,只是這麼怔怔地看著子由的臉。
子由伸手握住她的手,感受到她手心的冰涼,低聲道:「焱姐難道不願意嫁給大哥嗎?」
還不等蘇焱回答,他又接著說道:「其實如果焱姐成了我的嫂嫂,我會很高興。」他看著蘇焱,眼神裡一片清澈:「這樣我就可以一直和焱姐在一起了。」
蘇焱握緊了他的手,幾乎要難受得流下淚來。那瞬間她差點就要告訴子由,無論怎樣她都沒辦法一直留在他身邊,她早晚要離他而去再也不回來。可是她卻只是吸了吸鼻子,勉強擠出笑容對著子由道:「我沒辦法嫁給他。我……我是很喜歡子瞻,但是,那是對兄長、更是對朋友的喜歡,不是那種……不是那種男女之愛。」說著,她又歎了口氣:「子由你還小,也許你不明白,雖然也許連我自己也根本不明白……」
「也許是因為焱姐你對大哥有誤會。」子由看了她一眼,抬起頭來對著空中的皎月輕聲道:「大哥雖然看起來那個樣子,其實他是對待感情很認真的人……雖然焱姐說我還小,可我也並不是完全不懂。大哥對焱姐的感情,我看得出來……」說到這裡,他也微微歎了口氣:「為什麼我卻沒能早點現呢……」
「子由……」
「大哥他第一次送給女子詩詞,對象就是焱姐,焱姐你不知道吧?」
「那《琴詩》?」
「嗯。那詠茶詩其實也是寫給你的。我還在他的書房裡看到他畫的《江南可採蓮》,他很高興地笑著對我說畫好了就送給你……」
蘇焱越聽越覺得心下一片悲涼,她不由垂下眼睛,哽咽道:「他對我太好了,可我卻到現在才明白。」
「大哥……」子由歎了口氣道:「其實是很深情的人,焱姐可知道麼?」
「呵……深情……」蘇焱聽到這個詞,再也忍不住,掩面輕輕而泣。她從小到大讀了多少蘇軾的詩詞,她怎會不知道蘇軾的深情,這世上如今又有誰會比她更瞭解蘇軾的深情?可是為什麼她從來都沒有想過這個世界的子瞻,其實骨子裡也是那樣一個人呢?
「我知道,我知道他,子由……」蘇焱摀住自己的臉,眼淚卻從指縫中不停滴落下來。她啜泣著道:「他不應該遇到我的,他也不應該喜歡我的……我知道他以後一定會有一位好妻子,他還會為他的妻子寫一流傳千古的《江城子》,可是,那個人不是我,不是我啊……」
說著,她流著眼淚輕聲低吟:「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吟到最後一句,蘇焱幾乎已泣不成聲。子由也不再說話,只是伸出手臂輕輕地把她攬進自己懷中。月光無聲地傾瀉在二人的身上,將他們的身影在身後拉得很長、很長。
蘇焱決定走。
第二天上午,一直服侍她的侍女歡天喜地地跑來告訴她,大少爺在大人房裡跪了一夜,終於讓大人點頭許了他婚事的時候,蘇焱心裡就知道她只能走。
通判府再也不能待下去了,要走就得趕快,最好就是今晚。自己既然早已下定決心要回去,再拖下去等到舉辦婚禮就萬事休矣。而自己既然不愛子瞻,更不能再待下去折磨他了,不如走得遠遠地,讓他好快快把自己忘了。
這事說起來容易,待到要做起來,即使蘇焱她這個一向的行動派,也把自己關在房裡大哭了好一場才開始動手收拾行李。其實她的東西很簡單,就是當初帶過來的那些玉珮,後來在清秋客棧做生意賺的銀票,以及這一年來收集的蘇家父子和魯直他們的詩詞書畫。
蘇焱從牆上摘下那幅她後來請人裱的《琴詩》時,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在畫框上。看到那上面還殘留著的褶皺,還有那撕破的一角,似乎和子瞻的爭吵就生在昨天。為什麼自己不愛子瞻呢?如果愛他,也許心一橫就繼續留下來了,就算不可能嫁給他,也能再伴他身旁兩年。如果愛他,也許自己還不會走得這麼痛苦。如果愛他……為什麼自己就不愛他呢……
她拿袖子擦了擦眼淚,又搖搖頭,努力把這湧起的悲傷強抑下去。抬起手腕看表,差不多已經是晚上十點半,待到子夜以後,府上的守衛應該會減少,後花園那處的矮牆估計可以翻得過去。一路跑到運河邊的話,可以搭上清晨前往揚州的第一班船。
揚州。這種時候,可以想到的回得去的地方,只有揚州。
即使這裡是九百年前的平行世界,家鄉還是家鄉,走投無路之時,總會覺得只有家鄉才是最可依靠的地方。自己可以在那裡隱姓埋名度過剩下的兩年,然後再回到臨安,回到城外的那個狩獵場,回到屬於自己的那個世界去。
卻在這個時候,門外有人輕輕敲門。蘇焱大吃一驚,一時竟不敢做聲,直到門外的人低聲道:「焱姐,是我,子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