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月十六,晨
天亮後一個時辰之內,濟南城內外所有的花旗門下弟子,以及和他們有關係的眼線地痞流氓,都看到了一張圖像,接到了一項指令。
圖像是城裡十一位以替人繪製肖像遺容為業的名師,根據「趙大有」店裡的掌櫃和夥計的形容描敘繪成的,畫的是兩個人。
一個是叫吳濤的中年人,尖臉細眼長鼻闊嘴,打扮成外地客商的模樣。
另一個是叫元寶的小叫花,圓臉大眼,笑起來大眼瞇起,酒渦露出,樣子十分可愛。
指令是用「一號花旗」加急發出的,叫他們全力全面追查這兩個人的下落。
半個時辰後,濟南官府屬下所有的差役捕快也參加了這項行動。
因為濟南府的三班捕頭也接獲了線民的密報,說這個叫吳濤的生意人,很可能就是天下各州各府各縣都在追緝的四名漏網大盜之一,甚至有可能就是曾經三人皇宮大內盜寶,在江湖人心日中名聲僅次於「盜帥」楚留香的「大笑將軍」。
木板桌上擺著一大盤蔥醬,一大盤烙餅,一大碗飩得極爛的罈子肉,和一大盤加料炒成的合菜。
田老爺子經常吃的早點都是這樣子的,他一向認為早上吃得飽,一無做事都有精神。
今天他吃得卻不多。
今天他有心事,而且還有點感慨。
「大笑將軍,老子姓李。」他說,「這人倒真是有膽子,有本事。」
「他叫李什麼?」
「不知道。」田老爺子說,「沒有人知道。」
田雞仔又問:「別人為什麼要叫他大笑將軍?」
「因為大家都承認他的本事只比楚留香差一點,所以稱他為將軍。」
「大笑兩個字又是怎麼來的?」
「每次做案後,他都要大笑三聲。」田老爺子歎息,「當時別人聽到他的笑聲,真有人會嚇得連尿都撒出來。」
「然後呢?」
「然後就沒有了。」
「沒有了?」困雞仔不懂,」沒有了是什麼意思?」
「沒有了的意思就是沒有了。」田老爺子說,「別人聽到他的笑聲趕去時,已經沒有了。」
「什麼沒有了?」
「黃金、珠寶、古玉、古畫,只要他想要的,什麼都沒有了。」
田老爺子又歎了口氣:「十多年前,連他這個人都沒有了,就好像一碗酒倒進了你的嘴裡,忽然之間就沒有了。」
「還是有的。」田雞仔說,「一碗酒倒進了我的嘴,就到了我肚子裡。」
「還是沒有了。」田老爺子說,「一碗酒到了你肚子裡,就變成了尿,酒還是沒有了。」
他沒有笑,因為這不是笑話。
田雞仔也沒有笑。
他明白他老爹的意思,「大笑將軍失蹤了多年後就變成了吳濤?」
田老爺子忽然轉過去問蕭峻:「丐幫刑堂新創,百廢待興,日理萬機,你本不該到這裡來的。」
夠用一個字表明意思時,蕭峻從不用兩個字。
「只不過你還是來了。」
「是。」
「你為什麼來的?」
蕭峻想了想之後才回答:「為了大笑將軍。」
他說的是實話,他從不說謊,對這一點田老爺子無疑覺得很滿意。
「你當然是為了他來的。」田老爺子說,「牛三掛他們當然也是為了他來的,我相信現在江湖中一定已經有很多人知道他在濟南城。」
田雞仔又不懂了:「可是吳濤以前並不在濟南。」
「他在濟南也好,不在濟南也好,都沒關係。」田老爺子說。
「為什麼?」
「因為別人本來要我的根本不是他。」
「不是他?」田雞仔問,「是誰?」
「是孫濟城。」
當然是孫濟城。
大笑將軍失蹤了之後,就化身為濟南的億萬巨富孫濟城。
田雞仔並不是沒有想到這一點。
田雞仔並不是笨蛋。
他只不過喜歡問,什麼事他都要問,明明已經知道的事有時候他也要問。
「別人我的本來既然是孫濟城,既然已經懷疑孫濟城就是大笑將軍,現在為什麼又要懷疑吳濤?」田雞仔又問,「難道吳濤和孫濟城有什麼關係?」
「恐怕有一點。」
「是一大點還是一小點?」
「一大點,很大的一大點。」田老爺子說,「恐怕大得要命。」
他又歎息:「現在恐怕就已經要了好幾個人的命。」
蕭峻的目光又好像凝視在遠方,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說:「孫濟城已經死了,示他的囚手也死了,他的門下為什麼要大搜濟南城?」
這是非常重要的關健問題,是個已經有很多人問過了很多次的老問題,也是個沒有人能回答的問題。
可是現在不同了。
現在這個問題已經有人能回答,能回答這種問題的當然只有田老爺子。
「這問題的答案其實很簡單。」他說,「只用八個字就可以說明白了。」
「八個字?」田雞仔問,「哪八個字?」
「孫濟城根本沒有死!」
這是句很驚人的話,大多數人聽見都會大吃一驚。田雞仔和蕭峻不是大多數人,他們是極少數人中的少數人。
他們居然都沒有吃驚。
只不過田雞仔還是要問:「他明明已經死了,大家明明已看見過他的死屍,怎麼會沒有死?」
「死的不是孫濟城。」田老爺子說,「那個死屍也不是孫濟城的。」
「是誰的?」
「是一個長得極像孫濟城的人,很可能是孫濟城特地挑選製造出來的,準備在必要時候替他死的人。」
「挑選的意思我明白,可是製造……」田雞仔問:「製造是什麼意思?怎麼製造?」
「他先挑選一個容貌本來就非常像他的人,再在這個人臉上做一點手腳,加一點工。
「田老爺子又解釋:「江湖傳言,都說大笑將軍和花十娘的交情不錯,花十娘家傳妙絕天下的易容術,他當然也學到了一點。」
「然後他就把這個人藏在密室裡,等到必要時替他死。」
「對。」
「必要的意思,就是他的秘密已經被人發現了的時候。」
「對。」
「他先勒死了柳金娘,用邱不倒的少林重拳打死了他的替身,然後再強迫邱不倒服毒自盡,讓別人以為他們是死於情殺的。」
「對。」
「以前縱然言人懷疑他是大笑將軍,可是孫濟城既然已死了,也就不會有人再追究這件事。」
老爺子說,「錯了。」
田雞仔苦笑。
「究竟是對?還是錯?」
「你說的對,他卻做錯了。」田老爺子冷冷地說,「他選錯了人。」
「我倒認為他沒有錯,」田雞仔說,「柳金娘替他做的衣服,每一件都像皮膚一樣合體貼身,對他的身體四肢骨骼構造一定非常熟悉,所以只有她可能會分辨出死的那個人不是他,因為每個人的骨骼構造都不會相同的。如果我是他,我一定也會選柳金娘的。」
田老爺子忽然又生氣了,用力一拍桌子:「可惜你不是他,你是個混蛋,你懂個屁,你根本連屁都不懂。」
田雞仔閉上了嘴。
他看得出他老爹這次是真的生氣了,可是他不懂他老爹為什麼會忽然生這麼大的氣。
所以他不敢再開口,一直不開口的蕭峻卻開口了:「一定有一點破綻。」
他只說了七個字。
其實這句話至少要用三四十個字才能說明白的「孫濟城這計劃雖然周密,可是其中一定有一點破綻,所以別人才會發現死的不是他。」
他只說了七個字,因為他相信老爺子一定明白他的意思。
「當然有一點破綻。」他說,「如果有人真的相信世上真的有天衣無縫、滴水不漏的罪案,那個人一定是個瘋子。」
「孫濟城自己很可能也隱隱約約感覺到一點,所以才忍不住要回來看看。」
田老爺子冷笑,「他一定認為這裡是個很安全的地方,絕對沒有人想得到他會回來。
「「所以他回來了。」蕭峻說,「所以吳濤才會在濟南出現。」
這就是他們的結論。
可是田雞仔還有問題:「如果吳濤就是孫濟城,就是大笑將軍,那個叫元寶的小叫花是誰呢?」
田老爺子沉著臉不開口。
蕭峻也不開口。
田雞仔又問他:「如果元寶真的和你說的那人有關係,怎麼會跟吳濤在一起?難道他也知道吳濤就是大笑將軍?他是怎麼知道的?」
田老爺子又有點生氣了。
「你問的問題倒不少,你為什麼不問他自己去?」
田雞仔歎了口氣。
「我也很想去問他,只可惜無論誰要找他恐怕都很不容易了。」
「為什麼?」
「如果我是吳濤,我殺了老王之後,一定也會殺了他滅口的。」田雞仔說。
他偷偷地看他老爹,忽然又笑了笑:「幸好我不是吳濤,我只不過是個混蛋而已。」
田雞仔不是混蛋。
他聰明機警,有膽識,反應炔,而且極富判斷力,花旗門下的兄弟們沒有不佩服他的,因為他下的判斷幾乎從未錯過一次。
這一次他的判斷無疑也十分正確,連田老爺子和蕭峻都沒有異議。
但是這一次他們偏偏算錯了。
吳濤並沒有殺元寶滅口,而且好像這一點點要殺他的意思都沒有。
他們也沒有逃走。
現在他們居然還留在濟南,只不過沒有人能找得到他們而已。
就算比田雞仔再精明十倍的人,也絕對想不到他們會到那種地方去。
沒有人能想到他們會躲在那種地方的。二
濟南是古城,也是名城,開府已久,物阜民豐。
濟南府的知府衙門建築恢宏,氣派之大遠比大多數的府縣衙門都大得多。
濟南府的大牢建築堅固,禁衛嚴密,關在裡面的人要想逃出去,簡直難如登天。
要逃出去雖然難如登大,要進去是不是也同樣困難?
沒有人仔細研究過這問題。
誰願意無緣無故把自己關進監牢裡去?
有人願意的,至少有兩個人。三
每座監牢都有陰暗的一面,濟南府的大牢當然也不例外。
關在這座牢獄裡的囚犯,只要一聽見「神仙窩」三個字,就會嚇得連褲管都濕透。
神仙窩當然不是神仙窩,也不是神仙去的地方。
神仙窩是濟南府大牢裡最可怕一間牢房,只有最可惡的惡鬼才會被關到那裡去。
現在被囚禁在神仙窩裡的,是兩個只等判決處斬的死囚,不但犯案如山,而且窮兇惡極。
四月十六日這一天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時候,他們忽然在睡夢中被人打醒,忽然發現這間陰暗如鬼窟的牢房裡居然多了兩個人。
他們看不清這兩個人的臉,只看得出其中一個比較高大。
死囚大喜,還以為是道上的朋友來救他們。
黑暗中的高大人影也客氣地告訴他們:「我是來送你們走的。」
「送我們到哪裡去?」死囚更喜。
說話的人更客氣。
「像兩位這樣的人,除了十八層地獄之外,還有哪裡可去?」
死囚又驚又怒,想翻身躍起,可是全身上下都被制住了。
這人影只伸出一根手指,就把他們制住了。
他們平生殺人無數,手底下當然也很硬,可是在這鬼魅般的人面前,就像是變成了兩隻臭蟲。
他們流著冷汗問這個人。
「我們跟你有仇?」
「沒有。」
「有怨?」
「也沒有。」
「既然無仇無怨,你為什麼要冒險闖入這裡來要我們的命?」
對方的回答是兩個死囚做夢也想不到的,讓他們聽了哭也哭不出來笑也笑不出,死也死得不能閉眼。
這人夜闖大牢來殺他們,居然只因為:「我想借你們這地方睡一覺。」
這個鬼魅般的人當然就是吳濤。站在後面看他殺人的除了元寶外也不會是別人。
唯一讓人想不到的是,元寶並不是被吳濤綁架來的。
元寶是自己要跟他來的。
在趙大有那間暗室裡,用一種不可思議的手法在一瞬間擊斃淮甫鷹爪高手禿鷹之後,他就用一隻手將元寶扔出了窗戶。
可是元寶還沒有跌在地上時,忽然間又被他用一隻手接住了。
然後元寶就發現自己忽然間已經到了七八重屋脊外。
「我的媽呀,」元寶叫了起來,「你這身功夫是怎麼練出來的?你到底是人是鬼?」
「有時候是人,有時候是鬼。」吳濤淡淡地說,「有時半人半鬼,有時非人非鬼,有時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
他淡淡的聲音中彷彿帶著種說不出的悲愴,幸好元寶似乎聽不出來。
不幸的是,元寶又好像聽出來一點。
這個小叫花知道的事好像比他應該知道的多,所以他問:「現在你是不是要殺我滅口?」
「殺你滅口?」吳濤冷笑,「你知道什麼?我為什麼要殺你滅口?」
「至少我知道你殺了人。」
「殺人又如何?」吳濤聲音中又有了那種悲愴,「世上殺人的又豈止我一個?」
元寶看著他,忽然歎了口氣。
「其實我也知道那個人並不是被你殺死的。」
「哦?」
「他是嚇死的。」元寶說,「你一出手就捏碎了他的兩隻雞爪,在他耳邊低低說了一句話,我就聽見他放了一串屁,就嗅到了一股臭氣。」
元寶又道:「我早就聽說被嚇死的人都是這樣子的。」
「你知道的事倒不少。」
「我還知道那個人本來就該死。」
「為什麼?」吳濤問。
「他根本不知道你是誰,只不過要帶你回去問話而已,可是他一進來就想用重手法捏碎你身上四大關節,」元寶道,「像這樣的人,平常做事也一定又凶又狠又毒辣,也許早就該死了。」
吳濤盯著他看了半天,臉上雖然沒什麼表情,眼睛裡卻露出種別人很難看得出也很難解釋的表情。
「你走吧。」他說,「快走。」
「我不走,我也不能走。」
「為什麼?」
「別人既然能找到你,當然也知道我跟你在一起。」元寶說,「現在你一走了之,我又不知道你到哪裡去了,如被他們抓住,不活活被他們打死才怪。」他拉住了吳濤的袖子,「所以我只有跟著你,而且跟定了你。」
吳濤又盯著他看了半天,才問道:「你知道我是誰?」
「不知道。」
「我不是個晉通的生意人。」
「我也不是個普通的小叫花。」
「你不想知道我是什麼人?」
「我想,可是我又不想讓你知道我是誰,」元寶說,「所以只要你不問我,我也不問你。」
「你跟著我不會有什麼好處的,」吳濤說,「我若是個人,絕不是個好人,就算我是鬼,也是個惡鬼。」
他的聲音又變得極冷酷。「我本來只不過利用你渡過今夜,我也看得出你有點來歷,必要時說不定還可以利用你的家世去要挾別人。」
「我知道,」元寶居然說:「我完全知道。」
「你若跟著我,不但要陪著我受苦受難受氣受罪,必要時我說不定還是會賣了你。」
吳濤冷冷地說,「別人一刀砍來時,只要我能逃命,說不定會用你去擋那一刀的。」
「我知道。」
「你不後悔?」
「這是我自己願意的,怎麼會後悔?」
元寶忽然笑了笑:「何況我說不定也會利用你,別人一刀砍來時,究竟是誰有本事利用誰去擋那一刀,現在還難說得很。」
吳濤沒有笑。
他本來好像想笑的,可是他沒有笑。
元寶又問他:「現在你想到哪裡去?」
「想大睡一覺,養足精神。」吳濤說,「不管要幹什麼,都得要有好精神。」
他冷笑:「別人一定認為我會像野狗般被迫得疲於奔命,我偏要他們大吃一驚。」
「睡覺是好事,」元寶說,「只不過濟南城裡哪裡還有能讓你好好大睡一覺的地方?
「「有個地方是他們絕對找不到的,因為誰也想不到我會到那裡去。」吳濤說得極有把握。
「沒有人能想得到?」
「沒有。」
「有一個,」元寶眨了眨眼,「至少有一個人能想得到。」
「誰?」
「我。」
吳濤盯著他。「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地方?」
元寶又笑了笑,露出了兩個大酒窩。
「我不但知道那是什麼地方,而且還知道那地方要進去比要出來容易得多。」
所以元寶就跟著吳濤進了神仙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