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別
遲遲去屋裡收拾了東西出來,趙靖已替她牽好馬在外面等候。遲遲攏了攏頭,極簡短的解釋道:「我爹爹病了。」然後就撇過臉去將包袱褡褳掛好。
趙靖點了點頭,遞給她一張紙:「這裡有份地圖,可以少走冤枉路。你先走,去凰水渡頭,到時連人帶馬渡江,省了兩日的腳程。」遲遲收了,跳上馬去,心緒紛亂,竟也沒太在意趙靖言後之意。
夜色下,萬千星子的光格外亮,甚至都不需要火把照著。她看了他一眼,只說了句保重,就挽起韁繩離開。分別得那樣倉促,或許是刻意為之,否則總要忍不住叮囑或者撫慰,更當不起夜來風急的亂。
她一氣騎到渡頭前,已經是下半夜了。並沒有船停在岸邊,她有些著急。渡口上的棚子裡睡著幾個人,也是等渡船的。被風吹著,水聲拍打著,睡不踏實,聽見她的馬蹄聲便有人惺忪的爬起來,藉著星光看見少女秀麗的臉上全是焦慮,就好心的告訴她,船在對岸,黎明時分自會過來。
遲遲道了謝,牽著馬走到遠離棚子的灘上坐下。駱何是生了什麼病以至於胡業都束手無策要寫信來?她想一遍,就惶恐一遍。
遠處又傳來急急的馬蹄聲。棚子裡睡著的人嘟囔著翻個身,迷迷糊糊的想:「這一夜竟有這麼多人著急上路。」遲遲卻好像根本沒聽見,只顧著自己出神,直到那人在自己面前跳下馬來。
她抬起頭,瞧見趙靖,愣了片刻,方緩緩的站起來。反而不知道說什麼才好,鼻頭一酸,抿了抿嘴。趙靖伸手把她摟在懷裡。他趕路太急,出了一身汗,她卻也好不到哪裡去,草叢裡坐著也焦躁得額頭都汗濕。
兩人擁抱從未如此狼狽,卻誰都不捨得鬆手。過了許久趙靖才說:「我送你一程。」遲遲瞧見他馬背上搭的包袱,不知道為什麼,眼淚唰的流了下來。終於在他面前為自己的軟弱哭一次,她一邊哭一邊又覺得放鬆了許多。
哭完了用袖子擦乾眼淚,遲遲握著他的手兩人並肩坐在岸邊,才笑道:「你又不是大夫,也不見得有法術,能眨眼把我送回去。」趙靖被逗笑了,道:「我已經交代好了承福。我走不了太久,送幾日總還是成的。」兩人默默相對,一時間覺得甚是淒涼,都知半年攻到蒼河之約已迫在眉睫,當此際兒女私情總是最末。
遲遲終於微笑道:「這又是何必?」趙靖問:「你爹爹是什麼病?」遲遲道:「信上說昏迷了幾日。」趙靖一凜:「千萬查清楚了,莫要是心痺痛風。」遲遲只當他又想起屈海風,便道:「其實他身邊有個天下第一的神醫,若是這樣尋常病症,大概也不會來信。」
趙靖低頭把她小小的手掌合攏包在雙手間,鄭重道:「我決不再讓你一個面對這種事情。」遲遲眼眶又是一熱,轉過臉深吸了一口氣,方顯得輕鬆且自信滿滿的道:「我自家的事情我自有分寸。莫要小瞧了我。」
趙靖道:「你的事我怎能置之不理?倒叫人小覷了我趙靖。」遲遲又好氣又好笑,一時倒懶得反駁他。只是把頭輕輕的靠在他肩上,過了一會,柔聲道:「也不過就是幾個月而已。我總是要回錦安等你的。你別叫我走也走得不踏實。」
趙靖聽了她最後一句,心下難過,竟不敢再勉強,只得微笑道:「思君令人老,我怕你老了。」遲遲呸了一聲。他握住她的手,將之放在胸口。他的心跳有力,撞擊在她的掌心。他低聲笑道:「其實,我是怕自己老了。」遲遲閉上眼睛微笑,再無言語。倒是趙靖,眼睛一眨不眨的注視著江面,替她看著船是否搖過來了。
江水急急在前方流過,身邊草叢被風吹得簌簌直響。
等江面依稀出現了一條船的影子,趙靖鬆開她,又遞給她一小片絹帛和一封信,道:「薛真精明,碧影教無論如何也沒法真正靠近錦安,最近也只在臻州。不過聊勝於無,你按著這上面所說的去找翠葉四姝給他們看信,她們不敢不聽你的,興許能幫上忙。」明知遲遲傲氣,未必屑於與碧影教來往,仍忍不住殷殷叮囑。
遲遲點點頭,站起來,將身上的草拍打乾淨,牽著馬走到灘邊,又側頭看看趙靖,想了很久終於開口道:「我知道你不會原諒他,若終有那麼一日……」趙靖自然知道她說的是誰,飛快的接口道:「我會以待以英雄之道。」
船靠近渡頭,船家幫遲遲牽了馬上船。遲遲剛要踏上船,又突然轉頭嫣然一笑,那個笑容如第一線曙光那樣照在趙靖心底。正怔忡間,遲遲已飛快掠到他身邊,在他耳邊笑著輕聲道:「放心吧,我不會讓你成老頭子的。」不等回答,就跳回船頭。
船家長竿一撐,渡船離開渡頭。遲遲的衣袂被風吹得揚起。欸乃聲中,趙靖目送著她漸漸遠去。
遠處朝陽剛剛露出天際一個邊,江水上被照了長長一片金紅色,耀眼熾烈。而近處的天空還是淡青,透明得有些淒清。渡船在那片熔金上行遠,背景天色與之形成奇妙對比。
等那船終於消失成一個小小的黑點,趙靖緩慢的盤膝坐下。
這渡口人本來就不多,又是黎明絕早之時,更無人跡。他全身洩了力,垂著頭,只有手緊緊的抓著疾劍的劍鞘,彷彿那是唯一可以憑借的支撐。
他強自苦撐時的汗水此刻已經濕了一背。雖然只讀了一次,藍田親筆寫下的那封信裡每個字都鋒利如刀,過目難忘。
「殷相還鄉之後,嘗酒醉私謂其愛妾,不得讓生人接近。曰悠王了得,尋天下奇士種養藥草,此草極其稀少,勝在絕無毒性,只引體內邪氣,短則十餘日,,盡在長則三四月。對年長者尤險,心痺痛風之猝死,不可察前因後果。二人從前往來有私,王嘗贈與殷相,以備華相難。如今殷相告老,反懼之。」
灘頭荒野,沙石粗礫,長草亂蔓。朝陽已經噴薄而出,頭頂風起雲湧,流金耀光。
他卻如船行夜海,正經歷暴風驟雨,驚濤駭浪。
許久,他終於抬起頭,眼神恢復了從前的鎮定平靜,彷彿一切都沒生過。若不是極親近之人,絕不會覺察到他眼底最深處的異樣。
十餘日之後某個傍晚,趙靖帳中走進個小兵。趙靖看了一眼,頷道:「阿田坐下吧。」
藍田見趙靖神色和煦,一時間有些訝然。趙靖坐於案後,打量了她半晌,方道:「那事情,除了你之外還有誰知道?」藍田笑了笑:「再沒人了。殷如玨的小妾前幾日病死了。」
趙靖頷:「你我以外,任何人都不能再聽見片言隻語。」他將任何人三個字咬得略重,藍田吃驚道:「將軍,難道不要回蔭桐知會黑翅做好準備,再和商烈通個聲氣?」
趙靖一哂:「商烈與我再親厚,也不至為了我反了王爺。」
藍田按捺不住:「那將軍有什麼打算?」
趙靖輕輕笑了一聲,重複道:「打算?」隨即搖了搖頭,「現下我只想知道是誰,以及為什麼?其餘的,小心提防就是。」
藍田思忖片刻,也明白眼下的確也別無它法,只能死忍。她看了看趙靖若無其事毫無情緒洩漏的臉,滿心淒涼不忍,別轉過頭去。
遲遲到達錦安時已是初秋。
越靠近盛秋,錦安城越熱鬧。戰火還遠,桂花卻近,眼看著就要開了,家家戶戶都忙碌起來。倒不一定是要準備蒸籠米粉,而是按照習俗灑掃做新衣。
遲遲一路見九衢繁華如此,反而更添心焦。按照胡業信上所說,找到城中一條偏僻街巷,尋到人家,便忙著扣門。胡業親自來開門,見是一個醜陋少年,臉色一冷就要關門,卻認出遲遲的聲音,立刻一臉愧色,討」好的看著她。
遲遲歎了口氣,一面往裡面走一面道:「胡伯伯,到底是怎麼回事?」
胡業撓了撓腦袋:「我跟你爹上錦安來逛,怎知有天他就突然昏迷不醒了。」
遲遲嚇了一大跳,一把扯著他的袖子:「你是說,這麼多日子以來,我爹爹就沒醒過?」
胡業羞愧得滿臉通紅:「可不正是。」
遲遲腳已經有些軟,卻強撐著往屋裡跑去。見駱何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便挨著床沿慢慢的滑坐下去,眼淚流了一臉,拉著駱何的手不住低聲呼喚。
胡業跟進來,勸道:「好姑娘,你也別太著急。你爹脈象並不弱。」
遲遲用袖子擦了擦臉,仔細看駱何神色,見他臉色蒼白,似在夢中忍受極大苦楚,只是呼吸順暢,心脈也果然跳動有力。她轉頭問胡業:「胡伯伯,我爹曾去過什麼地方才染了病?」
胡業搖頭:「我也不知道。我天天逛藥材鋪,跟你爹可沒一路走。」
遲遲又問:「你當真診斷不出我爹的病症?」
胡業忿忿看她一眼,也不出聲,過了許久方道:「我看著你爹的樣子,倒像是中了什麼妖術。」
遲遲一驚,思忖片刻起身道:「我去去就回來。」
定風塔下一片寂然,只有風吹過樹梢的聲音。城中再熱鬧,也同此地不相干。
遲遲站在塔下抬頭仰望,塔頂在雲霧繚繞中若隱若現。她躍上樹去,手輕輕一送,冰影綃絲疾射而出,她輕盈的跟著飄了起來。
閣樓上空無一人。陽光照得一室通明。在一片晃眼的浮塵中,她似乎聞到桂花的芳香。她略有些恍惚,手撐在桌邊深吸了一口氣,這才覺是灰塵。原來這地方已經有些時日無人居住了。
她心念電轉,推開窗去躍到塔頂。塔頂雖然已經修復過,還能隱約可見當初被天雷劈焦的痕跡。她迎風而立,環顧一周,除了流雲和風,什麼也沒有。
遲遲失望極了,下了塔走到離得最近的茶寮去。茶寮的老闆娘十分慇勤,忙著上來招呼。遲遲心不在焉的喝了兩杯茶,才笑嘻嘻的道:「大娘,定風塔就是後面那座老高的塔吧?」
老闆娘笑道:「可不是?」一邊打量遲遲道,「小伙子從哪裡來?聽著像是陰州那邊的口音。」遲遲笑道:「是啊。我早聽說這定風塔的大名了,才進了錦安城就忙著來瞧。可是都沒看到什麼人,塔也鎖的死死的。」
老闆娘手腳麻利的收拾著桌子,答道:「咳,這錦安城裡好玩的地方多了,可不用來這定風塔啊。這定風塔尋常人沒法上去,你可別亂走,過會巡邏的禁軍來了可要抓人的。何況這幾日聖僧不在塔上。」
遲遲睜大了眼睛:「聖僧不是日日在塔上清修麼?」
老闆娘笑道:「這你就不知道了,說是每二十年聖僧都會去哪個地方閉關來著。剛好今年無悟大師年滿二十,上個月下塔閉關,在錦安城裡也是件大事了。」
遲遲愣了片刻,嘴裡全是苦澀,心想:他去了哪裡呢?如果是定風寺的話,要請他出關只怕是千難萬難。」只得一籌莫展的回到了駱何胡業落腳的地方。
夜裡她怎麼也睡不著,醒來好幾次,便去到駱何床前輕輕的搖晃他,他卻一直不醒。最後一次,她失去了走回去的力氣,縮在駱何床角抱著膝蓋,看著天光漸漸亮起來。迷糊中瞧見一個秀麗的女子走過來,溫柔的摸著她的頭,她委屈的抱住那女子:「娘,你瞧瞧爹,他怎麼了?」
然而額頭卻是一痛,她睜眼,才知道是做了個夢,睡夢中額頭撞到了牆上。她揉著額頭站起來,豁然開朗,匆匆的洗了臉便往外走,在門口遇到胡業,忙道:「胡伯伯,你跟我爹出城吧。」便張羅著找了馬車,親自送兩人出了錦安安置好才自行離開。
錦安城外有停雲嶺,風景優美。樹葉淺黃金黃到明紅,如鋪了錦一般。嶺間溪水淙淙,鳥語陣陣,遊人如織。
遲遲登到山頂往下俯視,心裡有了數,又繞到後山。後山陡峻,懸崖上有瀑布垂下,聲勢浩大,隔老遠就有水珠如細雨撲面而來。瀑布落在深潭上,飛珠濺玉,被陽光一照,掛起一道彩虹。
遊人多在瀑下亭中觀賞,若走得近了,全身要濕透。指指點點之間,無人注意到少女苗條的影子如輕煙一般掠過。貼近山壁處水聲震耳欲聾,她瞅準了水簾與山壁間難以察覺的縫隙,縱身躍進,繞到了瀑布之後的山腹中。
這山腹僅僅是個小小的山洞,濕冷黑暗逼仄。遲遲卻似極熟悉一般輕盈的繞過那些突兀嶙峋的石筍,找到一個洞口鑽出去,再繞了兩下,眼前豁然開朗,竟是一片極幽靜的峽谷。谷中有亭,亭中儼然坐了一個人。
再走近些才能覺是一個石雕少女,笑容可掬的坐在石桌邊,桌上有塊醒木,少女纖細的手指搭在其上,好像隨時就要開口說書一般。
遲遲注視那雕像許久,眼眶漸漸紅了,視線卻不知不覺的看到亭後兩個突起的土包上。土包上開著紫色的花朵,紫得眩目而妖異。周圍還有幾棵不知名的樹,乍一看凌亂,似是山間樹木無意中長起,然而仔細看去,卻大有文章。
遲遲微微一笑,用一種漫不經心的神態朗聲道:「出來吧。」
身後有人走了出來,笑嘻嘻的對她行禮:「姑娘好。」聲音尖利高亢,不似常人,上下打量她片刻又笑道,「都說姑娘你易容術精妙,果然名不虛傳。若非知道只有姑娘會來,我還真不敢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