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納降
那日華鍛起得很早。推開窗,院子裡的霧氣還沒有完全散開。晨曦卻已薄薄的染在青磚上,仔細一瞧,磚縫牆角開了一蓬蓬的黃色野花。
他站了片刻,方在案前坐了,輕輕的磨挲著掌心一滴晶瑩凝結的眼淚。那比翼鳥的眼淚本來極涼,也被他少有暖意的手指撫摩得溫潤起來。而觀影琉璃珠在他的注視下開始光。
悠軍已經攻到松林城下。悠軍驍勇善戰,以一當十,訓練有素。城頭縱然矢石如雨,悠軍儘管搬土運石,填壕塞塹,一人陣亡,後面之人立刻補上,毫無阻滯。將領更是親冒矢石,奮勇當先。劉璞一見城壕被填平,第一個掣劍而上,振臂高呼。雲梯轟隆隆的推上前來,城上胡姜軍集中火力,將石塊火藥不斷投下,操縱雲梯之兵士血肉橫飛。劉璞暴喝一聲,一鼓作氣攀住雲梯,第一個登上城頭,舉劍四下猛劈,胡姜軍倉惶避之,火炮被他掀翻,城下壓力頓減,悠軍前仆後繼的衝了上來。而另一邊斐捷也已親自和兵士一起用巨木撞開城門,一路廝殺著如潮水一般湧進了松林。
華鍛縱不能親眼得見,然而見己方與彼方時進時退,膠著不下,也知戰況慘烈。等終於見悠軍推移入城,不免長歎:「還是比我料想得要快。」
楚容送熬好的藥進來,他仰頭一飲而盡,縱然苦如黃連也絲毫不覺。
悠軍取了松林,便星夜兼程逼到清州城下。整個漢州及後方鳳常皆惴惴惶恐,又兼錦安局勢不明,許多大戶百姓都收拾了細軟包袱,觀望局勢,一待有變就要逃離。鳳常多年未遭戰火,風調雨順,平安富足,更是慌得一塌糊塗。鳳頤道兵政司司長曹簿前來述職,說到要緊處竟潸然淚下,失態難以自處。華鍛又好氣又好笑,掩去鄙夷之色,和聲安撫。又調了雷琿兩頭管事,命曹簿協理,才算擺平。
松林敗軍退到漢州,備述當日破城之可怖。又說及孫統身先士卒,被趙靖斬於馬下,九星連珠箭自此失傳。眾人均痛哭失聲。華鍛哀戚,即刻上表請仁秀帝追封孫統。消息傳到沐州,沐州七萬百姓俱著縞素,廟宇中,尋常人家,乃至街邊,都有祭拜。
觀影琉璃珠晝夜不停的光華流轉。華鍛卻看得有些吃驚,悠軍逼到清州城下卻並不著急進攻,反而好整以暇的在城下停留。華鍛心知不妥,焦慮如焚。等見到悠軍竟然毫不費力長驅直入,不由跌坐椅上,雙手死死抓住扶手,寒星一般的眼眸中殺意陡現。
果然有斥候浴血殺出重圍,以煙火傳報,後又飛鴿傳書,說孫統重傷,被沐州軍冒死救出,星夜秘密護送到清州城下。城下守軍認得孫統,自然開門放行。哪知孫統進了城,見到鍾回後奪了兵符,命人打開城門,跟他一起混入城中的黑羽軍又乾淨利落的佔據了城中要地,眾人才知孫統已降,詐傷賺開清州城門。
華鍛看罷書信,衣袖一拂,桌上茶碗在地上砸得粉碎。他臉色鐵青,來回踱了幾步,方開口說話,語調極低,然而微微顫抖,分明是前所未有的震怒:「好個趙靖,這樣也能納降。好個孫統,這樣也能降。」
屋中諸將和楚容帶刀聽了,都驚得失了顏色,如三伏天冰水當頭淋下一般的感觸。
華鍛反倒桀桀的笑出聲來:「先有雷欽,後有孫統。好,真是好。」好字還沒說完,就猛地轉身,一拳擊在牆上,右手登時鮮血淋漓,卻不以為意,聲調略高,冷笑道:「雷欽也就罷了。這孫家累受皇恩,居然養出這麼一個忘恩負義不知廉恥的畜生來。」諸將同樣痛心,握緊了腰畔佩劍,齊唰唰的跪了下去。
華鍛清醒過來,將右手藏於袖中,冷冷道:「你們各自下去,務必要穩住軍心民心。誰敢做懦夫之言,殺無赦。」又命人即刻上奏朝廷,株連孫家九族。哪知孫家早得了消息,倉惶出逃,被一群碧衣女子在臻州接應,不知去向。
華鍛得知,已無先前之驚怒,反而坐下來仔細的回想了一遍,想起自己說過的話,倒自嘲而笑,喃喃道:「累受皇恩,嘿嘿,先帝積累的那些皇恩,其實也消磨殆盡了啊。」卻是想起唯逍任性妄為,先是孫統的叔叔撞見他微服出訪說了幾句,就被尋了個由頭罷官。後來孫家和殷家有所摩擦,殷如玨故意讓孫統之兄出使北域,路上被賊人所殺,死狀甚慘。這樣想來,孫統或許早就心懷不滿,被趙靖鑽了空子。而他自負其才,先前曾多次自請代替孟遼統領大軍未果,恐怕也是誘因之一。
華鍛又想到薛真在錦安管理諸事,總有疏漏,竟讓孫家的人神不知鬼不覺的提前逃跑,不由歎息一聲。不知為何,殷相失勢,薛真做大,他並無太多如釋重負,反而隱隱有種如芒刺背的感覺。
他踱到院中,在石凳上坐下。看著春草勃,野花燦爛,一時間思緒萬千,竟不由自主的想到:「有得世之珠卻無明君,胡姜又如何守得住?不另立明君,父親與我所做的一切,終是枉然。」這個念頭一起,自己都被嚇了一跳,額頭上冷汗涔涔而下:「華鍛啊華鍛,你居然也會私自忖度廢立的一日。」
他突然開始焦躁,起身走來走去,右手又開始作痛。然而這念頭一旦被想起,竟如春草初般不可抑制。想到現下的局面,無悟太過高潔,並不適合為一國之君。還不如薛真自立。只是薛真勝於心計,遜於大局籌謀,平定胡姜亂世,也並非選。趙述強悍,善於謀略,為君確會有所作為,然而朝中舊怨甚多,將來勢必要血洗錦安,甚至天下,未免失於仁。趙靖氣度智謀不輸於趙述,若此人踐祚,才是胡姜之幸。可惜他不能單獨成事,須暫附趙述,又與自己血仇不共戴天,為著錦安華家安危,自己也不能就此罷手。思來想去,竟無全策。
清州城一失,悠軍佔盡地利之便。糧草輜重沿鳳江而下,源源不斷的輸送到前方。士氣又空前高漲,清州境內盡被掃蕩。華鍛不得不命劉止鍾回兩員僅餘的大將回到漢州堅守。幸好李唐也已趕到,與眾人會合。
孫統卻沒有跟悠軍一起駐紮在清州城,而是自行請命回松林駐守。趙靖也沒挽留,只是親自送他出了城。見馬蹄捲起的塵土越來越遠,心中感喟良多。
當日趙靖欺近孫統,一劍斬下,孫統應聲落馬。早有趙靖親兵上來將孫統運到後方。胡姜軍見主帥被斬,軍心大亂,潰敗得更快。
夜晚時分,孫統悠悠醒來,勉力撐著坐起,環顧四周,卻見自己置身於一帳篷之中,外面不時有腳步聲傳來,還有鐵器甲冑碰撞之聲。他意識到不知為何自己並未死於趙靖劍下,心頭竟略微欣喜。隨即又明白,自己已被囚禁。
他在黑暗裡坐了一會,手心冒出汗水。他終於下定決心,霍的站起來破口大罵,立刻有兵士衝進來,高舉著火把,亮得晃眼,他不得不偏頭避開那刺目的光。
過不了多久,他被帶了出去。他看見大帳前密密麻麻的站滿了兵士,火把照得如白晝一般。每走一步,他都能感受到那些目光冷冰冰的刮過他的肌膚,宛如凌遲。
有人緩緩的自帳中走出。他狠騭的抬頭,卻愣了一愣。趙靖的眼神平靜,甚至帶著某種寬和的意味。他沒有多想,仰頭大笑了兩聲,再次破口大罵,罵悠王,罵趙靖,趁眾人不注意,他一個縱身,衝著帳旁大樹撞去,卻覺後頸一痛,失去了意識。
趙靖踱步走到孫統面前,低頭看著他,一言不。過了片刻,孫統甦醒過來,迷惑的看著周圍的火把,被再次嘲弄的屈辱瞬間湧上心頭,他跳起來,幾乎要貼到趙靖的鼻尖,怒吼道:「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少來給老子玩把戲。」
趙靖反而微微的笑起來:「你是不是不服?」孫統呸了一聲,朗聲道:「老子能服了你這個反賊?」趙靖挑了挑眉,用只有他能聽見的聲音道:「那這樣吧,我可以再給你一次機會。明日一早,我會親自領教你的九星連珠箭。」孫統狐疑的看著他,過了片刻,冷笑一聲,算是默許。
那個晚上孫統本應好好休息,無奈怎麼也睡不著,這」一生看似風光,在此時卻只有種種不得意被回想起。而不幸被俘,令他更覺憤恨不平。天將亮的時候,才迷迷糊糊的睡去。
校場上只有一個高大的身影背對他站著,他覺得有些奇怪,覺守衛自己的兵士也不知何時悄悄退下了。他注意到自己的弓和箭筒都放在架子上。趙靖轉過身,左腳一邊伸出,隨著身體轉動在土上畫了個圈,然後注視他的眼睛:「我就在這個圈裡領教你的九星連珠箭。」
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上次趙靖破了他的九星連珠箭之後,他再無十分把握與趙靖交手。而趙靖這樣的安排,簡直讓自己佔了極大的便宜。他沒有覺得慶幸,反而有些不安。
在這不安中,他走向自己那張舉世聞名的大弓。
浩淼晴朗的春空下,一群燕子翩然飛過。
承福站在校場外,站得筆直,一動不動。輪椅聲在他身後響起。他略放鬆緊繃的身體,轉頭叫了聲「屈將軍」。屈海風那雙烏亮的眼睛裡有些許笑意,像是看穿了他的內心。他有些侷促的低頭,卻聽屈海風道:「放心吧,靖兒不是那種置自身安危於不顧的人。」說罷,又意味深長的補充了一句,「事事應以大局為重。」
承福不語,卻聽見箭翎破空的聲音。單憑那不絕的風聲他就可以猜想到這九支箭有多快多可怕。他握劍的手收緊了。他所熟悉的龍吟之聲清越響起,掩蓋了一切聲音,隨即一切歸於寂靜。
承福猛地轉身,奔過去遠遠眺望,見趙靖正負手和孫統說著什麼,放下心來。卻生怕被覺,轉身迅離去,留下屈海風微笑搖頭歎息。
屈海風瞇起眼,陽光已經有些晃眼了。趙靖和孫統站在校場中央,無法看清表情。屈海風的手指輕扣著扶手,之前他和趙靖已經詳細商談過。孫統的弱點在於肆意妄為,加上在胡姜的懷才不遇。趙靖若許以重用,並承諾孫家上下的安全,或可將之勸服。而他自盡過一次之後恐怕死志已去,殉節的念頭也會打消得七七八八。
不知過了多久,金色陽光下,孫統終於單膝跪下,趙靖鄭重的重新將大弓和箭筒交到他的手裡。
隨後悠軍順利的攻下了清州城。慶功那夜,趙靖命人拖上幾個大麻袋,眾人面面相覷不得要領,卻聽他含笑道:「這裡面,是諸君家書。大家立下大功,必定急於與家人分享。兩日之後,我會命一小隊人馬將你們的回信送回悠州。」
眾人大喜過望,酒也顧不得喝了,忙著去領信。過了一夜,軍中一派祥和喜悅之氣,真真是家書抵萬金。趙靖對諸將道:「我悠軍興仁義之師,不欲天下百姓再骨肉分離,更要珍惜我悠州兒郎的性命。承平將軍在天有靈,也必欣慰。」這話傳了出去,悠軍上下無不感服,對趙靖收服孫統一事也少了許多怨懟。
趙靖忙完了軍務,便邀了屈海風和遲遲去城外嫵嶺踏青。遲遲見這嫵嶺山色秀媚,讚道:「這山名字取得好。」趙靖卻笑道:「其實這山冬天黑乎乎象塊炭,所以從前叫做烏嶺的。都是清州城讀書人覺得這名字不雅,才改成嫵嶺。」一面又說起清州城許多掌故給遲遲聽。遲遲一面聽得津津有味,一面想:他帶兵打仗,在這些事情上也下了許多功夫,實在不易。
山道曲折,轉過一個大彎,前面山坡上開滿了大片野花,蝴蝶翩阡,流連其中。三人都連聲讚好。遲遲更是起了興致,逕自到花叢中撲蝶去了。
屈海風和趙靖遠遠瞧著她的身影,都不約而同眼角眉梢全是笑意。待遲遲的背影消失了,趙靖才收斂了笑容,推屈海風上了坡頂,自己坐在旁邊大石上出神。
屈海風看著他微笑道:「多少年風浪都過來了,靖兒竟能為一事十多日不能釋懷?」
趙靖對屈海風自然沒有什麼隱藏,放下喜怒難測的面具,苦笑著坦白道:「說實話,我曾想過,孫統若是殉節,我定厚葬於他。」
屈海風正色道:「靖兒,你是瞧不起他,還是對自己不滿?」
趙靖沉默片刻道:「舅舅,你先前曾經說過,我若不能忍,如何成就大事。我現在卻又想,這條路竟無歸處,想來是死忍到底,哪怕做了皇帝也未必就能隨心所欲了,倒沒有什麼趣味。」
屈海風眼波閃動,笑而不應。趙靖見他神色有異,倒有些訕訕,道:「舅舅想說什麼?」
屈海風這才笑道:「當年姐姐嫁到沈家,我也時時去找姐夫閒談。他曾提起山中有潭,名為月惑,攝人心神,說起世間最堅忍之人,恐怕才能在月惑潭邊安然而坐。我自然心甚嚮往,你爹爹卻道,這樣人生也沒了意味。當時他與你娘情深意篤,自然有此感慨。」
趙靖接口道:「也不全是為著她。我雖然自幼經歷無數算計凶險,可是手下這些人從沒一個叫我失望過。」再也沒說下去。
屈海風知他心意,也沒法多勸,卻轉了個話題:「靖兒,你有把握半年內攻到蒼河邊?」
趙靖一怔,隨即笑道:「雖然是難,我卻願意試上一試。」於是侃侃而談,沉著自信。如何揮戈挺進,下水寨,扼守要津,因地制宜,水6破漢州等等,早就在心裡深思熟慮過千百次。
屈海風起初只是微笑傾聽,到後來忍不住插嘴,最後與趙靖你一言我一語的討論起來。趙靖自是大喜,站起來負手而立,興致愈高,而屈海風自己也被感染,逸興遄飛,一股豪情自踵而。
清風徐來,腳下碧綠的田野一望無際,阡陌縱橫,村落掩映。水道交錯,映天光雲影,不斷有船隻往來。近處清州城繁華雄偉,遠處碧空流雲疏闊,大江滔滔而下。
屈海風哈哈大笑,笑聲中滿是欣慰歡暢之意。趙靖更是熱血彭湃,忍不住放聲長嘯。又想到心愛之人就在不遠處相伴,更是喜悅無盡。
過了許久,趙靖才覺得盡興,迎風立了一會,笑道:「半年後若能跨過蒼河,攻下錦安指日可待。」屈海風沒有聲響,只是不斷的歎氣。趙靖訝異,轉過頭一看,見他面色潮紅,一手按在胸上,不住急促喘息。
趙靖一凜,連忙上前,見他氣促得愈厲害。只是眨眼之間,屈海風喉嚨裡出幾聲低啞含混的音節,身子猛然僵硬的一直,雙目緊閉,再沒了聲息。
趙靖輕輕的喊了聲舅舅,伸出略微顫抖的手去探他鼻息,隨即一顆心直落到最深的深淵裡,甚至可以聽到空曠淒厲的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