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遲鐘鼓初長夜 正文 挽弓決(四)
    (四)鍛情遲遲戰戰兢兢的跟在太醫身後走進去,那股濃重的血腥味令她腳下一個趔趄。她偷偷取出清心珠握在手裡,放在鼻下。從太醫肩頭望過去,見華櫻如一隻折翅的蝴蝶萎落在床上,漆黑的長散落,額頭鼻尖全是汗水,臉上一絲血色也無,雙目緊閉。遲遲心頭猛地一沉:她死了麼?居然想也不想,越過太醫上前,將顫抖的手放在她鼻下,觸到那微弱的呼吸,忙回頭連連道:「太醫,快。」

    那白蒼蒼的老太醫一看到華櫻的樣子就極輕的歎了口氣。華櫻緩緩睜開雙眼,遲遲胸口一窒。那兩汪的泉水已經乾涸了,那是心願了卻以後再無生意的灰燼。

    初荷落下淚來,背過身去。太醫診了脈出去寫方子,遲遲握住華櫻的手,低喚:「娘娘。」華櫻努力偏頭張望,遲遲忙道:「快將小皇子抱過來。」奶娘將小小襁褓放在華櫻身邊,那嬰孩臉皺皺巴巴的,一點也不可愛。小得不可置信,怕還沒有自己手臂一半長。華櫻伸手輕撫嬰兒臉頰,神色異常溫柔。遲遲心頭劇痛:「我娘臨走前,也是這樣同我訣別的麼?」

    突然間那嬰兒睜開了眼,遲遲屏住呼吸。那雙眼睛又大又亮,清如活泉,黑如墨玉,仿似華櫻眼裡流失的生命全都注了進去。

    華櫻輕喚:「騏兒,騏兒。」卻拉住了遲遲的手:「告訴他舅舅,求他一定要……」遲遲摀住她的嘴:「別說,不許說。你自己同他說。」眼淚終於簌簌而下。

    卻聽外面一聲響亮悠長的通報,唯逍終於來了。

    遲遲霍然轉頭,狠狠的盯著門口。華櫻輕輕拉她的衣袖:「快,跪下。」遲遲只得挨床而跪。

    這是遲遲第二次見到唯逍,少年臉上還是掛著那種漫不經心而輕浮的微笑。他見眾人齊呼恭喜萬歲,卻個個臉色悲慼,當即笑道:「你們先退下罷,讓朕瞧瞧朕的兒子。」

    遲遲看了看華櫻,再不情願也只得隨眾人退下,眼見著殿門緩緩合上,著急不已,重重的歎了口氣。

    待殿中再無旁人,唯逍負手踱步到床前,居高臨下的看著那對母子。

    華櫻努力浮起一個微笑:「皇上,騏兒甚是可愛呢。」臉顯求懇之色,掙扎著起身,突然一陣呼吸急促,險些暈過去,只得靠在枕上,一把拉住唯逍的袖子道:「臣妾恐怕是……」

    唯逍笑瞇瞇的指了指嬰兒問道:「你要是死了,他怎麼辦?」華櫻一怔,道:「騏兒是聖上的骨血,聖上定會善待於他。」唯逍咧嘴一笑:「那可未必。」華櫻眼前一黑,也不知那裡來的力氣,抓著唯逍的手臂,指甲幾乎要嵌進他血肉中。

    唯逍似乎絲毫不覺得疼痛,反附到她耳畔低低笑道:「你知不知道王復是怎麼死的?」華櫻如遭雷擊,全身輕輕顫抖,卻聽他又道:「患立不敢告訴你吧?那朕來告訴你。朕本來賜了毒,要他殉國的,可惜他不肯。朕沒有辦法,只好下了道聖旨,命人殺了他。」

    華櫻呆若木(又鳥),好半晌才問:「為什麼?」

    唯逍起身,露出白森森的牙齒,搖頭笑著歎息:「你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當年唯遙欲取皇位,為何以你為質?你當真以為他們是用你和患立來要挾太師?」

    他低頭看牢華櫻:「他們要挾的,是朕。」

    華櫻合上眼,熱淚順頰而下,頃刻間打濕了枕頭。唯逍似笑非笑的注視她:「你知道為什麼朕極少召你侍寢?朕也怕哪,怕堂堂天子的枕邊人,夢裡喊的卻是一個四品小官的名字。朕沒有將他千刀萬剮,已是仁慈。」

    他轉頭巡視一圈,見那茶几上青煙裊裊,想也不想,幾步上前,掀翻了茶几,仰頭大笑:「你當我會鍾愛此子?就煩請貴妃和王復在九泉之下睜大眼睛看著罷。」嬰兒受了驚嚇,皺著臉放聲大哭,唯逍看也不看,拂袖而去。

    過了片刻,腳步聲雜沓,遲遲最先撲上來,將嬰兒抱起,遞給初荷,一面急切道:「娘娘,藥馬上就送上來了。」華櫻睜眼,遲遲一怔,覺得她好像有哪裡不同了,卻聽她暗啞道:「別忘了參湯。」

    開齊四年春夏之交,皇子騏誕生。而為華貴妃診斷的老太醫常常後怕的拍著胸口對徒弟道:「那時用藥,已知只能拖上片刻。聖上說過,若貴妃薨逝,你我皆要陪葬。我只道那夜必死,沒想到運氣居然這麼好,竟真的起死回生,奇跡啊奇跡。」

    華鍛心頭大石終於放下,飲了酒就沉沉睡去。半夜醒來,推窗一看,夜色如水,階上月華勝霜。披衣往後院而去,卻見華庭雩屋內燈火未熄,也不知怎地,踱步而去,聽見華庭雩的聲音從半掩的窗內傳出:「阿凝,阿櫻終於逢凶化吉。是你在天保佑她吧。」一語未盡,竟然哽咽。

    華鍛喉頭一緊,湊上前去,見華庭雩仰頭凝視愛妻畫像,殷殷道:「你若見到騏兒一定會歡喜。唉,阿凝,你在天有靈,請保佑孩子們一生平安。」

    燭火幽幽晃動,華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曾幾何時,他的頭全白了?」後退一步,像逃跑一樣倉惶離去。

    回到書房,他抽了本書在案前坐下,只是思緒雜沓,怎麼也靜不下心來。信手翻書,卻現批注字跡極為熟悉,翻到扉頁一看,下角一個「復」字。華鍛掩卷,慨然長歎。

    -----日子一天比一天暖和起來。華妃死裡逃生,性子似乎也轉變了許多。有一天在蘊蓮宮大脾氣,將一名惹惱她的小宮女逐出了宮。

    小宮女哭哭啼啼出宮那日,華鍛特意命人做了酒菜,上了新鮮瓜果,又將錦安城最好的點心都統統買回。琴心心裡千萬個疑問,卻不敢開口。見華鍛乾脆的命自己退下,只得忍下了淚。

    過了不多時,牆頭露出一個少年的臉來,笑嘻嘻的沖華鍛揮揮手,躍將下來。華鍛搶上前一步,突然又停住,只是無限欣喜的注視著她,心中有許多話,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

    遲遲也突然想不起該說什麼,抽了抽鼻子。一陣風吹過,香味撲鼻,轉移了她的注意力。她歡呼一聲,撲到桌前:「大哥,唔,好吃。」

    華鍛大笑,坐到她身邊:「宮裡沒有好吃的?」遲遲鼓著腮幫子道:「那倒不是,哎喲,茶呢?」華鍛見她噎得厲害,伸手拍了拍她的背,卻聽她又道:「可是我還是想念這些小點心,打小兒就吃慣的。算算我也有一年多沒吃到了。」

    酒足飯飽,遲遲心滿意足的靠在椅上。頭頂大樹清香陣陣,不時落下小小白色花朵,不一會衣襟裙擺上便如繡了圖案一般。本是一幅極美的景象,可是她臉頰癢,不時用手去蹭,倒有些滑稽。

    華鍛知因為天熱她臉上妝容令她極不舒服,望向她的眼神更增憐惜。遲遲倒不以為意,嘰嘰咕咕的道:「你那個小外甥,只會睡啊睡,像頭小豬。」忙瞟了華鍛一眼,便放心繼續道,「小手只有這麼大,你撓一撓他居然會笑成那樣。」

    華鍛點頭:「騏兒很是可愛。」想想又補充一句,「不過據說我一生下來就十分的,呃,反正決不是那種小老頭皺巴巴的模樣。」遲遲驚喜:「原來你也有同感。」兩人心有靈犀,對視一眼,隨即哈哈大笑。

    笑著笑著,華鍛停了下來,深深注視她:「遲遲,多謝你。」遲遲微笑搖頭。華鍛又道:「這錦安城,終究不是你的久留之地。」

    遲遲望著天際浮雲出神,悠悠道:「大哥,你知道麼,看見你,我就好像看見自己。我不想你難過,不想你煩惱,只想你開心。」

    華鍛只覺全身血液湧到頭頂,那沉澱了的,遺忘了的,割捨了的,剎那間排山倒海而回,堵得他胸口滿溢。塵世突然間變得微小,容納不下他一顆心。

    遲遲下定了決心,轉頭看著他,堅定而緩慢的說:「大哥,我們走吧。你說過,要寄情山水。我和爹爹也有很多很多地方想去看。我爹會喜歡你,當你做自己的孩子。」

    很小很小的時候,那些秋天,華鍛也跟其它人一樣,在香甜裡酣然入夢。母親的手輕輕的拍打他的背,唱著好聽的歌謠。他在夢裡一直飛翔,雲朵從身邊流過。

    之後錦安的秋天還是一樣的香,可是,他再也沒有飛過。

    華鍛突然笑了,他的笑容比世間任何人都要俊秀動人,卻是用來跟遲遲說:「不,你自己去吧。」

    遲遲卻還是那種不管不顧倔強的神氣,黑白分明的眼慢慢蓄滿淚水,依舊迫切的說:「大哥,只要你想,我可以去宮裡把騏兒**來。呃,大姐,我們想想法子,對了,給她易容,當一個宮女那樣出來。華大人的話,我們把他迷昏了就好,我爹當年就是用這個法子對付我的。」

    遲遲沒有瞧見,華鍛藏在身後握了又握,掌心已經滲出血絲的手。

    她說著說著,終於連自己也無法相信,怔怔的睜大眼睛,喉頭酸而且苦:「我不能讓你一個人……」

    華鍛遞過手帕:「傻丫頭,我們還會再見面。一輩子那麼長。」他那樣鎮定,語調裡沒有一絲波動。

    遲遲呆呆的望著他,目光裡先是痛切,而後是瞭然,最後是敬佩。在淚水奔湧而出之前,她露出一個最明媚的笑容,上前給了他一個短促但是堅定的擁抱。

    他蹣跚了,聾了,眼睛都看不清了。

    在暮色蒼茫中他突然想,原來老去真的只在彈指一揮間。

    他自嘲的笑了笑,她會不會聽見他體內那種聲音呢?

    那種一寸一寸成灰的聲音。

    華櫻比他可能還要幸福一些。他甚至開始畏懼,畏懼那些要強迫自己不能去回憶的未來,畏懼那些再見面只能若無其事的未來。

    但那只是一個瞬間而已,他被一種更強大的力量所說服,所以微笑道:「遲遲,你去過哪裡就等於我也去過啊。大哥懶散得很,爬山涉水不如等著你給我講故事,這樣我們每次見面也不會覺得悶了,是不是?」

    樹上的花朵隨著星光的灑下來,好像零星下的雨。一杯一杯的烈酒入喉,她搖晃了一下,一個沒撐住,眼看腦袋就要撞上桌面,他已經將胳膊伸了過去,然後一動不動,聽著她均勻的呼吸。

    冰涼的露水從樹葉上啪噠落到他頸裡,他打了一個激靈,清醒過來,手臂間空空的,餘溫猶在,肩上披的衣服滑落。

    楚容悄無聲息的走進來,看著他,眼神中有些憐憫,更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終於忍不住問:「駱姑娘就這麼走了麼?」

    華鍛笑了笑:「遲遲待我,義重而後情深,夫復何求。」

    他頓了頓又道:「準備一下,我去一趟候府。」

    薛真從被窩裡爬起來,還有些睡眼惺忪。聽報來客一點也不吃驚。真正讓他吃驚的,是踏著細碎陽光走過來的少年。他所熟悉的那種倦怠冷淡沒有了,他本預料的痛楚悲憤也沒有,取而代之的,是那種鎮定而從容不迫的神情,好像一塊從內裡出光芒的玉石。

    薛真覺得眼熟,撓了撓頭,突然恍然大悟。每個天色將明未明的清晨,如果他碰巧起床了,如果他碰巧趕得及去上朝,在門口遇到的當朝宰輔就是這個表情。但是太師並沒有這樣風流蘊藉的氣質,或許華鍛更神似於他那位天下聞名的曾祖父。

    薛真釋然的鬆了一口氣,迎上前去。

    華鍛單刀直入:「你說的那個取字,可有計策?」

    薛真狡黠一笑,連著反問了兩個問題:「悠王何時起兵?我方可有勝算?」

    華鍛邁步入堂,水波不興的答了一個字:「水。」

    薛真不解其意的怔在那裡,華鍛皺了皺眉,耐住性子多解釋了兩句:「悠州水師不利,冰封渡河才佔先機。取下臻州之後,倚慶江練水師,方可決戰蒼河。」

    薛真喃喃咒罵了幾句,上去就擂了他一拳:「你果然心知肚明。」

    華鍛淡淡瞟了他一眼。薛真嘿然而笑,道:「當務之急,便是找到得世之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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