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遲鐘鼓初長夜 正文 驚花落(五)
    (五)

    因仍有要事在身,入宮面聖之後,趙靖又在錦安城裡多留了數日。這日得閒,帶了兩個人出來四處遛達,可巧就遇到了那日與他一起騎馬撞見遲遲的李憑來訪。李憑乃悠王門下出身,見了趙靖自然親熱已極,打疊起百般精神討好。見趙靖懶懶的,笑道:「這錦安城雖好,卻也入不了你的眼了。」趙靖見他臉上掛著個莫測的笑容,不由莞爾:「尋到什麼好去處,不妨說來聽聽。」李憑知他素來不屑去煙花之地,更不喜人多嘈雜之處,微笑道:「剛巧前天有人送了個有趣的玩意給我家老太太。我打聽了,正是從城南店舖出來的。今兒天氣好,不如去看看。」趙靖見他說的神秘,一時勾起好奇心,叫人牽了馬過來,鬆了韁繩,與他慢慢的沿盡楓河朝城南騎去。

    雪後初晴,景色極好。河水並未凍住,緩緩流淌。盡楓河兩旁,楓葉終年紅透,春日不綠,冬日不凋,乃錦安奇景之一。此刻樹梢上壓了皚皚的雪,與雲影和紅葉一起映在河裡,宛如奇麗畫卷。富貴人家往往坐了船順水而行,如此美景,一消磨就是一整日。胡姜風氣開放,時有女眷倚欄賞雪,引得岸邊行人頻頻注目。李憑暗暗觀察趙靖,見他目不斜視,神態自若,心想,難怪皇上幾次三番欲贈美人籠絡與他都被他拒絕,此人之自律實屬罕見。正暗自點頭,見趙靖神色間微有詫異,不由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啊呀一聲低呼出來。趙靖看了他一眼,他立刻心領神會,恢復常態,揀了些不相干的話說。

    待行得遠了,李憑才說:「當真是他?」趙靖目力比他好得多,點了點頭:「正是。」李憑一笑:「難怪今天早晨沒上朝。」趙靖見他有些緊張,不由笑道:「如今你也不管這些事情了,白操什麼心?出了什麼事自有何老七頂著。」他態度淡然,每句話平和中正,卻隱含刀鋒,涼薄冷利。李憑與他極熟,也不用裝模作樣,歎了口氣道:「這一位性格也怪,平日行事滿不在乎,半點心也不肯操的,疑心卻重。」先帝駕崩得突然,新帝即位之後,便撤了他禁軍統領一職,他武將出身,竟慢慢成了文官,心中一直恨恨。趙靖溫言安撫道:「來日方長,你著急什麼?」李憑見他說得篤定,顯然極自信,心中稍覺寬慰。兩人對話隱諱,態度又隨便,不相干的人聽來,絕對不會想到他們談論的正是當今天子。

    一邊說著就到了地方。趙靖下了馬,抬頭看那店舖上的匾額,竟然空空的,笑道:「這是搞得什麼鬼?」李憑含笑不語立在一旁,他只得走進去。剛進門,一小廝垂手立在旁邊,見他進來,一動不動。趙靖倒不在意,只往裡走,卻見一垂髫少女憨態可掬的對著自己微笑,毫無避嫌之意。趙靖心中一動,又退回門口,伸手在那小廝身上一摸,隨即放聲大笑。李憑跟進來道:「是不是巧奪天工?」趙靖仔細瞧那小廝,只見眉眼神情細緻如微,連身上的衣服也有質料柔軟之感,不由頷道:「我一直以為只有蠟或者泥才可以把像制得惟妙惟肖,想不到這木頭也可以有如此效果。」再看那少女,臉頰上嬌嫩的肌膚有晶瑩光澤隱隱流過,更加讚歎:「這是誰人手筆?這木頭都能活過來一般。」李憑微笑:「裡面還有更加多的好東西呢。這家店的老闆,也不知從哪裡請來一位高手用木頭做雕像,幾個月時間就賺了個缽滿盆滿。你要是有興趣,替王爺雕個像,他必定喜歡。」

    趙靖興致勃勃的走到店內,裡面好大一間屋子,放滿了各式雕像,人物花草,飛禽走獸,無一不精。李憑四下打量,見無人招待,心中不快,皺眉道:「店老闆呢?如此怠慢。」趙靖不以為意,一個一個雕像細細看來。正暗趙靖只覺心頭微跳,那聲音竟分外熟悉,不由循著來處過去,只見後面又是間極大的屋子,放滿了木材和各種雕了一半的像,分明是雕刻的工藝場。當中有個老頭,正聚精會神的摸著手裡的木頭,彷彿要將那一條一條的紋路都記得清楚。他左邊那中年男人一看就是店舖老闆,正陪著笑對一個背對著自己的少年說:「小店製作的,只是木偶雕像,當然不會動。」那少年嗤了一聲,略轉過頭來。

    趙靖瞧見那如玉石般剔透無暇的右臉,心中咯登一下:「果然是她。」李憑跟進來,正要說話,見趙靖神色異常,跟著看過去,見屋裡站著得,赫然正是那日立在街中的少女,此刻做了男裝打扮,另有一番風韻。

    少女繼續道:「我聽人說,從前有人雕的木偶,會跟人一樣動一樣說話唱歌,你們做得到嗎?」這分明有點無理取鬧,店老闆苦笑著說:「姑娘,我連聽都沒有聽說過。」少女嘴一癟,冷冷的說:「那你如何能號稱天下第一木雕店?今兒我就燒了你的鋪子,叫你胡吹大話。」

    趙靖見她心思古怪,異於常人,脾氣又大,但不知為何,透著一股純真嫵媚嬌憨,心下竟微微有些憐惜。少女覺察到有人肆無忌憚的盯著她,回過頭來,與他視線相碰,也露出詫異之色。

    今日趙靖做了一般文人打扮,卻掩不住一身豪邁剛勁和華貴氣度,任誰見了都要喝一聲彩。那店家也立刻笑著迎了上來。只有遲遲眼珠一轉,給了他老大一個白眼。他微微一笑,也不理那店家的搭訕,退了出來。

    李憑大惑不解,跟在後面:「好容易有緣又見著了,連個名字都不問?」趙靖淡淡道:「我自此進京,關係重大,不可心有旁騖。此女極難駕馭,何必無謂分神?」李憑見他說的決絕,只得不再提起。

    店家已經認出了趙靖和李憑,見憑空走了兩個大主顧,不由跌足道:「姑娘,你若是對小店不滿,便請另覓他處,何苦為難我一個小生意人?」遲遲知他心意,從懷裡取處一大錠金子:「你若讓我滿意了,我再給你一百錠。」店老闆立刻眉開眼笑,接了過來:「姑娘你再慢慢參觀。」遲遲卻道:「慢著,你知道剛才那人是誰?就是著白裳那個。」店家忙答道:「那一位可不正是悠王義子,趙靖,靖將軍。」遲遲哦了一聲,沒再繼續打探,又轉頭與那老者交談。店家無奈,只得退到前面屋子。

    「方纔你說,也不是不能做出自己會動會笑的木偶,是不是?」遲遲蹲下身子,抬頭看著老者,不屈不撓的問。老者歎了一口氣,放下手裡的木頭:「這裡每個木偶都是實心木頭雕制。如果在胸腔處留空,嵌入七竅玲瓏心,這木偶便會真的活過來。」遲遲眼睛一亮:「是麼?哪裡可以找到七竅玲瓏心?」「這七竅玲瓏心乃是古時魯玉大師親手雕成,暗藏機括,可以記錄人的聲音和一些動作。嵌入之後接通連線,木偶就如同活過來一般。可惜,此等絕世寶物,早就已經不知所蹤,再也沒有人見過。老朽今生無緣一見,可惜啊可惜。」老者臉顯哀痛之色,而遲遲也大為失落,咬著嘴唇不再說話。這一老一小默然相對,兩種心思同樣情緒,竟惺惺相惜起來。過了一會,遲遲起身道:「你先替我雕著像,若是我找到七竅玲瓏心,一定回來,叫你親手替我裝上。」老者略驚,抬起頭來,她已經出到門外。

    遲遲出了木雕店,心情大為沮喪,牽著馬兒無精打采的沿著河邊走。走得累了,坐在岸邊的石頭上,看著波光粼粼的水面怔怔出神。她年輕好勝,極為自負,從來沒遇到過什麼挫折,哪知近日來諸事不順,心下不樂,折了根樹枝抽打水面。

    只見漣漪一圈圈散去,天光雲影一起一伏,欸乃之聲漸近,有船緩緩沿著岸邊駛來。一個女子嬌滴滴的嗔道:「外面好冷,為什麼要出去?」一個年輕男子笑嘻嘻的說:「這冰凌凍得極好,我抱著你,你把摘些下來。」那女子唔了兩聲,似在與男子親熱,低聲撒嬌。遲遲皺眉,抬起頭來,瞪著來船。

    果然吱呀一聲,有人推開艙門走了出來,卻駛一華服少年攬著一美貌女子。那女子神態嬌媚,將臉靠在少年肩上,一面吃吃的笑。少年攬住她的纖腰,一把舉起。女子不得不探出身子,伸出一雙素手去摘那被陽光射出七彩的冰凌。少年笑道:「真乖。」覺有人在岸上目不轉睛的盯著自己,心下微微著惱,剛要呼喝,那少女容色映入眼中,柔和如春日霧靄,明艷如夏日花朵,雙眉微蹙,隱有薄怒,立時心頭如遭重擊,手不由自主的一鬆,手裡的美人啊呀尖叫,竟落下水去。少年清醒過來,伸手去拉,卻已經來不及,幸好艙裡的人已經匆忙奔出,有人立刻跳下水去救那女子。倉惶忙亂之間,少年聽見那少女噗哧一笑,連忙轉過頭去,卻只見到她已經騎到馬上,急得大叫:「喂,等等。」遲遲如何會理,一揚馬鞭,飛也似的離去。少年心中大為悔恨,竟不理那落水女子性命是否無恙,一拂袖逕自走進艙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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