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馬冰河入夢來
夜色中的納塔爾雪山巍峨肅穆,彷彿慈祥而堅忍的母親,敞開心懷包容著默默奔逃的花剌大軍。
深邃潮濕的山洞中,通明的火把再次燃起,照亮了蜿蜒的石路。火光中辟啪爆響的牛油伴著頭頂墜落的滴水聲不時傳來,催促著將士們本已焦急的腳步。
道路崎嶇,怪石嶙峋,越往深處走,越是泥滑難行。騎馬已不可能,納夕從馬背上躍下身,牽著心愛的炭雲駒步行向前。
「大汗,」虢鐸湊過身來,用手指點著前方,「再過半個時辰,就快到洞口了。」
「嗯,」納夕點頭,薄唇微微抿起,「你帶一隊人馬上先行探路,務必保證大軍安全出洞。」
「是。」虢鐸俯身行禮,匆匆招呼了隨從快步而去。
「灰……」身側的炭雲駒忽然焦躁起來,昂頭長嘯著,將四蹄在亂石間狂刨。
「怎麼啦,炭雲?」納夕使勁扯住韁繩,心莫名其妙地收緊。
炭雲駒甩著頭,嘶叫聲益不安,召得隊伍中所有的軍馬一齊長鳴不休。大軍瞬間騷動起來,無數雙眼睛帶著惶惑和疑慮投向了傲立不語的納夕。
納夕瞇起雙眼,攥緊韁繩的手微微顫抖。炭雲駒不是普通的軍馬,是草原上百里挑一的神駒。兩年來,它一直伴隨他東征西討,見慣了血腥廝殺,見慣了刀光劍影,多少次,它馱著他穿越千軍萬馬如入無人之境,從未表現出今日的驚惶無措。
莫非?……
鼻端,有潮濕的風拂過,捎來草原上熟悉的花草芬芳。然而,在這芬芳之中,卻隱隱地飄來令人不安的腥味。耳畔風聲漸起,夾雜著若有若無的流水潺湲,在耳邊漸漸放大……
「大汗,大汗!」虢鐸驚恐的呼喊在前面炸響,聲音裡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快跑……」
納夕的心猛然一墜,驚慌失措間趕緊折轉身,振臂高呼道:「回頭,回頭!」
人馬焦躁,一下子亂了方陣。
「嘩——」身後,濤聲轟然。起先,只是石徑深處的幾朵浪花,漸漸地翻潮成陣,匯成千軍萬馬洶湧而來,追趕著花剌人倉惶的腳步。擁擠的山洞中,士兵們相互踩踏,倉惶間一心逃命,哪裡聽得見大汗撕心裂肺的叫喊?
「……別慌,往高處走,往高處走……」納夕徒勞地吶喊著,右手依舊攥緊炭雲駒的韁繩不放。
回眸望處,但見無數的人馬被巨浪高高拋起,在洪水中無望地掙扎著,馬嘶人喊慘烈無比。
一滴淚,從幽暗的瞳眸間湧起,滑落在納夕英俊的面龐上。
完了……
他父汗和叔父苦心經營的草原鐵軍,他忠誠無敵的花剌將士,他所有的夢想和希望……
完了!!
「天亡我,天亡我」他呢喃著,閉上了漆黑的眸。
鐵馬冰河入夢來(二)
天啟大營內燃燒著熊熊的篝火,炙烈的火苗映紅了齊雲灝的臉龐。他在火堆前端坐著,擱在膝前的雙手握成了兩個堅硬的拳頭。
「雲灝。」風中,傳來熟悉的低喚。
齊雲灝唇角微挑,眼中抑制不住地浮起笑意。站起身,他轉過頭朝聲音傳來的地方凝望。
月華皎潔,彷彿流瀑一般地傾瀉而下,為佇立於風中的女子罩上了一層柔美的光芒。嬌艷的石榴色錦襖輕裹著她纖細的腰肢,身後,雪一般潔白的狐絨斗篷隨風飄舞。紅色的鹿皮小靴邁開輕盈的步子,每向他靠近一步,她臉上的笑靨便加深一層。
「季兒。」他喜悅地迎上去,不由分說地一把抱起她,俯下頭將輕吻烙上她嫣紅的唇間。
「放下我」洛雨季羞紅了雙頰,掙扎著推開他的懷抱,偷偷地抬起眼向四下裡張望。
火光跳躍,將夜色中的一切染成了溫暖的金黃。在他們的身後,天啟將士列隊齊整,彷彿巍然的城牆般垂默立著。月影輕移,一點點地掃過灰暗的人群,最終停留在正中銀白的盔甲上。淡淡的反光將盔甲主人頎長的身影從千軍萬馬中分離出來,拔飄逸中帶著難掩的蕭索。
抬起頭,他默默地向她凝望。卻在四目相對的一刻,彷彿被刺痛般地倉惶垂下孤寂的的深眸。
心,悄然牽動了一下,她收回目光,情不自禁地斂起了唇邊的笑。
擱在腰間的大手驀地收攏,耳邊,拂過齊雲灝暖暖的鼻息。
「季兒?」
「嗯,」她掩飾地漫應著,抬起頭來向他微笑,「今天怎麼了,好像氣氛不一般?」
「哈哈哈。」齊雲灝朗笑著在椅子上坐下,將洛雨季抱到自己的膝間,「我在等一個人。」
「一個人?」洛雨季反問著,好奇地凝望著他閃爍如星辰般的眸子。
「是的,他就快到了,」齊雲灝瞇起眼,神色中帶著無比的驕傲和期待,「季兒,留在這裡,陪我見證這一刻!」
「噠噠噠噠……」拂過原野的風,吹來悠遠的馬蹄聲。
「噠噠噠噠……」蹄聲漸近,彷彿急促的鼓點,衝破了夜的沉寂。
「噠噠噠噠……」耳畔,齊雲灝的心跳漸漸激盪,彷彿被一粒石子敲開的水面,泛起漣漪無限。
月冷輝清,勾勒出暗夜中疾馳的駿馬,飛鬃奮蹄,幾經起落,轉瞬便到了眼前。
「陛下!」一個高大的男子翻身下馬,跪倒在齊雲灝面前。
「吳愛卿平身。」齊雲灝頷而笑,將目光凝結在他身後的馬背上,「是他嗎?」
「哈哈。」吳鐵關朗聲大笑著,回頭從馬上抓下一個黑影,「通」地一聲扔在地上。
「正是他,臣已奉旨將他生擒!」
鐵馬冰河入夢來(三)
齊雲灝臉上的容光一閃,急切地囑咐道:「讓他抬起頭來。」
「是。」吳鐵關俯下身去,一把擒住那個人濕漉漉的頭,將他的臉抬了起來。
憔悴,蒼白,淡漠的神情中帶著凜然與倨傲。黝黑的長睫沉沉地垂下,掩住了眼眸中所有的光芒。
「納夕……」
洛雨季忍不住低呼出聲,她萬萬沒想到,雲灝夙夜不眠所等待的「客人」,便是眼前如此落魄不堪的花剌可汗——納夕。
她的聲音不大,卻堪堪地入了納夕的耳中。努力維持的鎮定與冷傲在一瞬間潰若決堤,他顫抖著猶豫良久,終於抑制不住地抬起了眼簾。
是她,果然是她!
那個立在金殿上容光煥然的「小太監」;那個伏在滴雨廊下頑皮嬉水的精靈;那個臥在他的榻上沉酣入夢的仙子……
多少個不眠之夜,她踏著月色而來,只消輕俏地回眸一笑,便佔據了他所有的思念……
撐在地上的手緩慢地蜷起,十指深深地扎入泥土之中——蒼天、蒼天,何苦這般戲弄!……無數次,他設想過與她的重逢,卻從未預料到今日。在他最最絕望、最最難堪的時候,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心愛的女子偎依在敵人的懷中……
眼眸深處,忽然有熱流湧過,他生生地咬緊牙關,分明聽到鋒利的刃劃過心尖的嗤響。
齊雲灝一眨不眨地望著納夕臉上變幻萬千的痛楚,眉宇間浮起了冷淡的笑意。
「久違了,尊貴的可汗。」
納夕沉默著,齒尖深深地咬入自己的唇。唇破了,微鹹的血腥氣在口中瀰漫,讓他狂亂的心緒稍稍得到一絲平靜。
他抬起頭,笑得有幾分無賴:「想不到為了見我,你倒是費了不少心聽說,是你下旨讓吳鐵關炸開無定河的堤壩,演了出水淹七軍的戲碼……呵呵,倒真是盛情難卻啊……」
齊雲灝挑起眉,唇邊勾起一彎笑:「正是。朕盼著這一天很久了。」
納夕側過頭,一縷濕滑落下來,搭在深垂的眼簾上,微腫的唇間滲出猩紅的鮮血,為他憑添了幾分魅惑與淒絕。
「你盼著這一天是要殺了我嗎?」他抬眸定定地看著他,下意識地昂揚起下頜,「請吧。」
齊雲灝愣怔了一下,垂下眼簾淡淡而笑:「不,朕不想殺你。畢竟……你是納顏的弟弟。朕,欠她的情……」
「納顏?」他冷笑,眸中霎時噴射出憤怒的火焰,「你好意思提她?當年你既然狠心絕情地殺了她,如今何必又來我面前惺惺作態?」
齊雲灝哼了一聲,傲然揚起頭:「朕無需作態,因為朕問心無愧!你姐姐納顏死於地府香之毒,而下毒之人,恰巧便是她身邊的拉穆蘿……」
「地府香?」納夕倒吸了一口涼氣,內心霎時有千萬種思緒交匯不息。
地府香——草原上的毒中之王。自古,只在花剌的宮廷之中流傳,外人無由得之……
莫非,納顏之死真的與他無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