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雪霽扶著步輦的把手,回眸朝容妃一笑:「姐姐還沒告訴我,到底看到了什麼?」
「哦,沒,沒什麼,」容妃掩飾著搖頭,目光中的疑惑卻絲毫未減,「也許,是我看錯了……」
「是嗎?」梅雪霽嫣然一笑,「既然如此,霽兒告辭了。方才崴了腳,一個人獨坐在這裡等步輦來接。現在痛得厲害,要趕緊回宮讓御醫瞧瞧。」
「好,」容妃向她點頭,「我們也要走了,就此別過吧。」
梅雪霽微笑,把目光投向她身側的陌生少女:「這位是?」
妃道:「她就是禮親王的長女,鈺晟郡主齊若嫣。我入宮前一向與她交好,明日她即將奉旨遠嫁花剌,特來同我辭行。」
齊若嫣粉面通紅,匆忙上前一步與梅雪霽見禮,眉眼間嬌羞無比。
梅雪霽望著她,臉上的笑容不覺漸漸收起……原來,這位就是代替蘿蘿去花剌和番的鈺晟郡主。看她弱質纖纖、嬌柔靦腆,哪裡受得起胡塵漫漫、背井離鄉之苦?
只是不明白,她為什麼竟然是心甘情願的?……
梅雪霽心中慨歎著,臉上卻也不敢露出分毫,只得匆匆在步輦上向她頷道:「郡主多禮了。雪霽祝郡主一路平安。」
「多謝梅小主。」齊若嫣盈盈一拜,目送著梅雪霽乘坐的步輦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她真美……」她慨歎著舔了舔嘴唇,隨著容妃慢慢沿著小徑向前走。
妃一直沉默著,長眉微蹙,雪白的牙齒輕咬著嘴唇。
「緦縈姐,你在想什麼?」齊若嫣好奇地望著她。
妃停下腳步,神色間帶著十分的疑惑:「剛才,我明明看見兩個黑影抱在一處,依稀間還聽見說話聲……怎麼走近了,卻只見她一人?」
齊若嫣垂目沉吟道:「莫非姐姐看錯了?」
「不會,我絕沒看錯,」容妃使勁地搖頭,目光忽然閃爍不停,「莫非……這其間有什麼古怪?」
「古怪?」齊若嫣心通地一跳,忽然想起什麼,一把拉住容妃的衣袖道:「我曾聽父王說,那日金殿上,鳳凰公主曾當著群臣百官的面,指認梅小主是……」
「是什麼?」容妃一臉緊張地追問。
「是……是妖孽。」齊若嫣說出這幾個字,自己早已嚇得面如土色,聲音也變得結結巴巴,「……說是,說是她們在雲隱寺遇見高僧,一口咬定說梅小主來自世外,而那梅小主竟,竟然也親口認了……」
「啊……」容妃倒吸一口涼氣,「妖孽?」
「是啊,」齊若嫣偷眼環顧四周,身子微微顫抖著,「聽說皇上對此無比忌諱,下了嚴旨不讓將此事外傳,你們……你們可千萬別說出去……」
妃呆立半晌,方歎了口氣道:「怨不得方纔我見她在梅花樹下淺笑盈盈的樣子,心中甚是惶惑,只覺……不像是凡間女子。」
齊若嫣吐了吐舌頭,小聲道:「正是呢,方纔我也恍惚有這樣的感覺……她就像是梅樹下的花妖,美得那麼虛幻。」
身後手執紗燈的兩位宮女面面相覷,臉上都帶了懼意。
「奴婢聽說,那花妖最擅於變化作怪,蠱惑人心……」
妃聞言不由打了個寒戰,用手裹緊了身上銀狐皮大氅道:「別說了,這件事情……咱們就當沒生過吧。以後,最多躲著她便了。」
栩寧城郊的花剌館驛。
窗前的案几上,燃著一對兒臂粗的龍鳳喜燭。嫣紅的火苗彷彿靈巧的舌,在空氣中一下、一下地舔著,舔亂了齊若嫣心中的一灣春水。
今日,陛下在金殿上為她舉行了敕封大典,將她的身份由鈺晟郡主變為祥和公主,御賜鳳冠金印、翡翠如意,並以公主的儀仗將她送入花剌使館。
白日的紛擾和喧鬧終於漸漸散去,深夜的東廂房中,只剩下她獨自一人。然而,此時此刻,她的心卻依舊無法平復,緊張、懼怕、期許、甜蜜……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在她胸中掀起陣陣波瀾。
明日,就是她隨花剌馬隊離京之日。
早晨登轎之前,父王母妃拉著她的手老淚縱橫。直到她離家的那一刻,他們依舊無法理解,平素內向乖巧的她,為什麼竟然會選擇了和親的路……
一滴溫熱的淚從眼角滑落,慢慢地流向嘴角。她閉上眼,腦海中依稀呈現出那一天栩寧城外的燦爛陽光。
一切也許是命中注定。
不知為什麼,從來不愛出門的她,竟然會聽了丫環的鼓動,偷偷溜出王府,混入熙攘的人群,觀看數十年難得一見的花剌使節。
就在那天下午,她在威武軒昂的花剌馬隊中,瞥見了那個俊逸出塵的身影。只是淡淡的一回眸,帶著邪媚、帶著慵懶,卻彷彿最鋒利的箭,刺穿了她的胸口,收去了她的魂魄……
其後的幾天,她的睡裡夢裡,便只有他。整日纏著父王,向他輾轉打聽花剌使者的動向。好容易探知他們去了太和殿,她便借口拜訪容妃劉緦縈,求了父王的入宮腰牌,心懷忐忑地趕赴宮中,只為尋機再見他一面。
在太和殿外的九曲迴廊下,她終於如願以償,不但見到了他,還和他說了話。
他抓住她,指著遠處一個人影,氣急敗壞地問她:「她是誰?」
她呆怔著,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不知為什麼心頭一寬,回眸笑著答道:「……她就是陛下最寵愛的梅小主……」
拽著她的手忽然一鬆,眼前的他彷彿遭了五雷轟頂一般震撼無語,絕美的面龐上分明浮動著痛心和失望。
她怦然心跳,依稀間好像明白了什麼,卻又好像什麼也不明白。
就這樣,她呆立在他的面前,眼看他面容沉鬱地踉蹌幾步,頹然跌坐在迴廊的美人靠上。
遠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她定睛看去,認得來人便是花剌的大相羅臻措……當日在花剌的馬隊中,她曾瞥見他端坐車內,沉靜如野鶴閒雲。
羅臻措朝她一瞥,隨即俯身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花剌語,將他一把拖起來,拉著他匆匆離去……
她呆立原地,腦海中依舊不斷迴響著羅臻措的話。
父王駐守邊關數年,通曉花剌語,閒來,也曾教授她幾句。她雖學得不多,卻足以聽懂羅臻措在他耳邊說的那句話。
「殿下,快走吧,回去商議對策。」
殿下……
殿下?
難道,他就是花剌的二皇子納夕殿下本人?……
門外,傳來沉沉的腳步聲。一步一步,如同強勁的鼓點,敲響在她的心頭。她的呼吸忽然變得凝滯不暢,臉頰上的燒灼一直漫延至頸項……天啊,此時來的,莫非是他?
「通」地一聲,房門被推開。一陣寒風夾帶著雪花呼嘯而來,讓她不由得渾身一顫。揉揉眼睛,她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衝了進來,黑袍、黑靴,襯著他火焰般的長,分外扎眼。
他踉蹌幾步,手扶著桌角立定,一雙深邃而魅人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瞧,直瞧得她如芒在背,似坐針氈。
靜靜地,他冷笑,在桌邊坐了下來:「原來天啟皇帝硬塞給我的王妃,長得這幅模樣。」
她呆住,暗自咀嚼著他的話,一時間心如刀絞,眼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
他斜睨她,為她懦弱的眼淚而在眼底更添了一抹厭色。
他目光中的冰冷,加重了她滿腹的委屈與絕望,忍不住抽抽嗒嗒,哽咽出聲。
他煩悶地歎息一聲,霍地立起身來朝門外走去。腳步流星,帶動了黑色的袍角在身側翻飛起舞。
「殿下留步!」身後,傳來她的輕聲低喚。
他停下腳步,卻並不願意回頭一瞥。
「殿下如此厭棄若嫣,是否因為若嫣不是真正的公主,配不上殿下的高貴?」她鼓足勇氣,雖然艱難,但還是把憋藏心底的話都說了出來。
他愣怔了一下,齒間出「嗤」的一聲輕笑:「公主又如何?娶了她和娶了你沒有分別。」
她揚起眉,眼前依稀浮現當日在九曲迴廊間看見的那個背影,心不由得一沉,唇邊淡淡地浮起了譏嘲。
「若嫣明白了,原來殿下要的,只不過是浮雲泡影……」
他的背明顯地僵直了,身側的手緊緊地握成了兩個拳頭。驀地,他轉過身來,狠狠地盯著她看了許久,一雙璨若星輝的眸子貓一般地瞇了起來。
「原來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