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鐸愣怔了一下,片刻之後臉上浮現起激動萬分的神情來:「陛下天威駕臨涪縣,乃我涪縣之福、百姓之福,這攪擾二字實在是折煞臣等了。」
齊雲灝朗聲笑著,牽了梅雪霽的手在眾人的簇擁下邁進府門。剛走了沒幾步,他便覺察到掌中的小手冰涼而僵硬,不禁回過頭關切地望著梅雪霽道:「怎麼啦,霽兒?」
梅雪霽的臉上鬱鬱的,帶著幾分失望和不甘:「從今後,自由自在的日子只怕沒了吧?」
齊雲灝一愣,眼隨即底浮起了柔情幾許。湊過頭來,他在梅雪霽的耳邊輕聲道:「我也不願意這樣,但是沒辦法,國事為重……等完了事,我再陪著你暢快地遊歷一番吧。」
梅雪霽預料得不錯。
當日,涪縣知縣鄭鐸便將自己的私邸騰了出來作為齊雲灝的臨時行宮。而他自己則帶著一家老小搬到了鎮南的別院。
鄭鐸的宅邸雖然不大,卻是曠遠明瑟、花木陰翳。苑中樓閣清幽、藻飾精美。本來,梅雪霽對如此清雅別緻的園林非常喜愛,然而,令她不慣的是,放眼周圍,到處是嚴陣以待的侍衛和唯唯諾諾的奴僕。不論走到哪裡,都彷彿有無數雙眼睛在盯著她看,令她如芒在背,興致索然。
這些天,齊雲灝一直在忙碌著。
聽說他已經讓鍾啟的手下快馬至栩寧給太傅劉奉台下了密旨,申明朝廷將與他交易,令他火將朝鳳樓所有的玉翎雀都運送至蝗災地區放飛;同時,他還讓鄭鐸派人趕赴江熟、鎮寧、羅平、九亭等十個州府,命當地的知府接旨後立即齊匯涪縣;另外,朝廷賑災的錢糧也正在往涪縣運送的途中……
剩下的時間,他大半是與各地負責農耕的官吏們在一起,商議佈置滅蝗之策。每日,只見一撥一撥的人如過江之鯽般奉旨往返,書房中的燈火常常點到深夜。
一天夜間,她忽然被他的夢囈驚醒。支起身子,她把耳朵湊到他的嘴邊,用心聽了許久,方才聽懂他口裡正念叨的是「掘溝捕蝗、火誘撲殺」
心頭柔柔地一痛……他這個皇帝,倒也真是不好當啊。
她坐起身子,湊著暈紅的燭光癡望他的睡容。這些天他好像又瘦了些,眉骨高聳,雙目微凹、下巴上隱隱透著青色的胡茬。
她禁不住伸手輕撫他的面頰,口裡溫柔地低喃,「唉,真是個敬業的好皇帝,就連睡裡夢裡,心裡牽掛的依然只有國事啊……」
指尖觸到了一點濕膩,她細細望去,卻見他額角、鼻尖已然沁出了一層微汗。憐惜的笑容浮起在她的唇邊,她俯下身去親吻了一下他的面龐,然後輕手輕腳地下床,打開門走了出去。
外間佇立的侍女見了她都是一愣,隨即趕上來襝衽道:「主子有何吩咐?」
她溫和地一笑道:「幫我打一盆溫水來吧。」
「是。」侍女們行禮而退,不久便端著銀盆並巾帕之類來到她的面前:「要不要奴婢們送進去?」
「不用了。」她接過銀盆,將帛巾搭在臂上,「我自己來吧。」
在侍女們略帶詫異的目光中,她含笑回身,顧自走進臥房並掩上了房門。
是的,她不需要任何攪擾。
此刻,她的雲灝正靜靜地躺在床上,劍眉舒展、睫毛輕顫、鼻息酣暢均勻,所有的這一切,都柔柔地勾起了她滿腔的甜蜜和愛憐……這個跋扈的傢伙,很少有這般單純如孩童的時刻呢……
將帛巾在溫水中輕滌、絞乾,她走到他的枕邊,輕輕地為他拭去額頭的汗。他睡得好熟啊,溫熱的觸感竟然沒有讓他的眉頭輕蹙一下,反而,他的嘴角不知什麼時候漾起了一彎淺笑。
望著他的笑容,她也禁不住地笑了,手上的動作更是放得輕柔,帛巾如羽毛般地拂過他的鼻樑、嘴唇、頸項……
耳邊忽地傳來一聲輕嗤,她的心房一跳,驀然抬起眼來。卻見他半睜著一雙閃爍的眸子,正笑吟吟地凝視著她。
彷彿做賊被人當場抓住似的,她的臉霎時變得通紅,忙不迭地拋了手中的帛巾,就要轉過身去。冷不防,卻被他拖住了手腕,一把將她按在胸前。
「我正享受著呢,怎麼不繼續?」他悶悶的聲音伴著心跳從胸腔中傳來,她的粉頰貼著他的胸口,雖然隔著寢衣,卻依舊被他胸前的灼熱燙得滿面飛紅。
「你,你好奸詐……」她被迫伏在他懷裡,口氣中帶著憤懣。
「呵呵,」他笑得十分得意,「最是**美人恩,何況這美人不是別人,正是我親親的娘子。我受之坦然,哪裡來的奸詐二字?」
「放開我。」她嬌嗔著嘟起嘴。
他微欠起身,雙手捧起她的臉,瞇起眼細細端詳著,彷彿面對的是世間最稀有的珍寶。滿臉的嬉笑漸漸收起,取而代之的是專注的深情。
耳邊驀然飄過一聲低歎,卻原來是他又擁緊了她,灼熱如火焰般的吻落滿她的眉眼。
「對不起,霽兒……這些天冷落了你。」
她的心通地一跳:「哪裡有?」
他靜靜地微笑:「方纔你偷吻我時說的那句話,分明是帶著幾分怨氣的。」
偷吻……怨氣?她呆呆地愣。忽然,腦中火花般一閃,她憶起方才在他耳邊的那句低喃,臉上不由又是一燙。
「你…一直在裝睡?」
「那倒不是,」他展開笑容,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我是一直睡著的,直到一隻小手把我**了夢鄉……」
他說著,抓起她的手放在唇邊輕吻:「霽兒,明天我陪著你出府去逛逛吧。這些天把你關在這裡,想必悶壞了吧?」
「沒有……」她的臉上湧動著羞澀,抬起一雙瑩亮的眸子望向他:「你不是很忙嗎?」
他笑了,愛憐地把她擁在懷中:「再忙,也不能讓我的霽兒寂寞啊…」
府門外停著一輛華美的紫帷馬車,古木沉轅、軒敞雅致。四匹通體潔白的高頭大馬粉蹄躁動、興奮地噴著鼻息。馬車前後,簇擁著大隊清一色褐衣皂靴的兵勇,一個個垂佇立,肅穆無聲。
「給陛下、梅小主請安。」人群中有一人翻身下馬,跪在了他們面前。
「平身吧。」齊雲灝的笑容和煦。
那人抬起頭來,雙頰微豐、眼角斜挑、頜下一部美髯,卻原來正是涪縣知縣鄭鐸。
滿心的雀躍霎時消散無蹤,一絲令人難以覺察的陰霾升起,遮住了梅雪霽清亮的雙眸,她停下腳步,下意識地想抽回自己的手,不料卻被齊雲灝一把攥緊。
「上車吧。」他低聲催促。
「我…」她蹙起雙眉,「我還是不去了……」
「呵呵,」他喉中笑聲滾動,執意攬緊她的纖腰,將她送上馬車。待坐定後,他俯過頭來,湊近她的耳邊道:「我知道你有些失望彆扭,不過,鄭鐸謹慎也自有他的道理,畢竟……你我身份尊貴,若有閃失,他如何擔待得起?」
梅雪霽扭過頭去,嘴裡悠悠地說:「尊貴的是你,不是我……」
「霽兒?」他低呼一聲,伸出大手扶住她的雙肩,將她的臉扳過來,「事到如今,難道你還要和我撇清?」
她微愣,情不自禁地抬眼看他,他的雙眸幽深似海,帶著沉沉的怒氣和幾許黯然。
心頭鬱結的一點懊惱終於在他的凝視下消融如春江的浮冰……唉,早知道他礙於身份不由自己,眼前的種種原非他的本意。何況一大清早,他拋下手中千頭萬緒的政事,興沖沖地要伴她出門散心,如此拳拳愛意足以抵消一切遺憾,何必為了心中莫名的不快而為他再添一層煩惱?
她垂下眼,將素手蒙在他修長的五指上:「是我說錯了話,你別放在心上。」
他挑眉,默默地注視她良久,方才放心地笑了:「嗯,你想去哪裡?」
她莞爾淺笑:「我愛熱鬧喧囂,清流鎮上哪裡人最多?」
他含笑捏了一下她的粉頰:「哈哈,那鄭鐸可要頭疼了。」
馬車緩緩地行進著,梅雪霽挑開車簾,瞧著路邊的風景。
方才聽駕車的鍾啟稟報,眼下馬車所在的已是清流鎮上最繁華富庶的樂天坊。
是繁華富庶,然而此刻的樂天坊卻靜謐肅穆,聽不到一點市聲,車輪碾過路面的轔轔聲顯得分外刺耳。路途兩側,整齊地站立著身著鎧甲的兵士,手中緊握的長矛在陽光下亮得炫目。
在他們的身後,是成片跪倒的百姓。一個個雙手按地、頭顱低垂,看不清他們臉上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