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臣聽宮中傳來消息說…裳兒,不,瑾妃娘娘已被診出喜脈?」
「正是。」齊雲灝俊美的臉龐籠罩在陰霾之中。
秦舒半瞇起雙眼,臉上彷彿不經意地帶上了笑意:「十八年前,曾有一位遊方的高僧為裳兒算過一卦,說她有母儀天下之命……」說著,他迅地抬眼瞥了一下齊雲灝,復又笑著搖頭不止:「那畢竟是一派胡言,臣全家都不曾相信過他的話。裳兒充其量只是陛下的一個奴婢,能在御前侍奉已是天大的福分了,豈敢得隴望蜀?」
齊雲灝並不答話,只是仰起頭,微微閉上了雙目,薄如刀削的唇邊掛上了一絲淺笑……怪不得,一向圓滑自保的他,今日竟敢數次三番拿著社稷大事與他作梗……原來,他埋的是這步棋!
秦舒捕捉到皇帝臉上一閃而過的笑意,不由偷捏了一把汗。
方纔這招棋實在下得凶險萬分……若不是為了裳兒他豈肯輕易為之?
三年前,他的孫女和劉奉台的女兒同日入宮,並在次年一起被陛下敕封為妃。大家彼此心知肚明,皇上這麼做,無非是兩頭籠絡、兩邊都不想得罪的意思。
來,他對裳兒充滿信心,憑著她的嫵媚與手段,一定會獨邀聖眷,為秦家奪得那頂象徵無限榮耀和恩寵的后冠。可是,幾年過去了,那頂后冠卻依舊還是遙不可及……正在他幾乎絕望的時候,忽然傳來裳兒有孕的消息,這個消息讓他欣喜若狂,在家裡興奮地籌劃了整整三天!
當今聖上膝下只有一子昭成,昭成的生母宜妃出身卑微,根本不配登上後位,而宮中其他的幾位妃子……包括劉奉台的女兒容妃都未曾生育。如此一來,若是裳兒能為皇帝再添一位皇子,加上他丞相府在背後支撐,極有可能登上後位。一旦裳兒成為皇后,她生的皇子便理所應當會被封為太子,秦家有了這樣輝煌的靠山,何愁不能一舉擊潰劉奉台及其黨羽……
不過,他心裡也明白,那位精明睿智的年青君主恐怕並不會如他所願……先他不一定願意打破他與劉奉台之間的角力平衡,對皇帝來講,看到任何一方權傾朝野都不是好事;其次,聽說皇帝心中早已有了後位的人選,據傳那位寵冠後宮的梅氏背後還有先皇的遺詔做靠山……
幾番思量之後,他只有兵行險招,抓住目前皇帝最頭痛的救災籌款一事,暗中為他設下幾道不軟不硬的障礙,以此來脅迫他賜下后冠。
面前的君主不動聲色,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看來已然聽懂了他話中的深意。如此,還是點到即止,不用再多說什麼了吧。反正他已埋下一步好棋,只等著他回招了。
於是,他面帶恭敬,道了聲:「臣告退。」低眉順目地展拜而去。
劉謙益悄然走到齊雲灝身邊,將龍案上微冷的茶撤下,換上一盞新沏的仙鵲銀針。忽然間,卻見齊雲灝雙目圓睜,猛地抓起那個茶盞狠狠地砸朝門口砸去。只聽「光當」一聲脆響,牆上、地下頓時茶水飛濺。
「陛下……」劉謙益嚇得趕緊跪在地上。
齊雲灝並不未理會他,抬身從龍椅上站起來,緩緩地踱到窗前,背著手挺立著,陰冷的目光與天邊的暮色融為一線。
天色漸暗,遠處的天邊堆著幾塊鑲嵌金邊的烏雲,撲面的晚風中帶著潮濕和悶氣。
劉謙益附在地上不敢則聲,耳邊斷續傳來齊雲灝切齒的低喃:「……哼哼,看來朕是踩不了平衡了……」
劉謙益默默地咀嚼著他的話,心裡有一絲明白,又有幾分茫然。忽見齊雲灝轉過身來,臉上帶著幾分凝重:「宣澄親王。」
「澄親王?」劉謙益怔了一下:「陛下莫非忘了,他已奉旨出城迎接鳳凰公主的送親馬隊,眼下恐怕還在回來的路上吧?」
齊雲灝點點頭,用手指輕撫著緊蹙的眉心。許久,眉間的糾結的枷鎖才漸漸舒展開來,他微吐了一口氣,雙眸間漾起了幾分柔和。
「許久未去掬月宮了,隨朕去瞧瞧霽兒在做些什麼?」
劉謙益眼睛一亮,笑著從地上爬起身來道:「老奴揣測,梅主子此時必定不在掬月宮中。」
齊雲灝一愣:「為何?」
「今日七月十七,正是菀柔公主的芳誕,太后娘娘正在鳳儀閣設宴,引著各位主子聽戲呢。」
齊雲灝恍然大悟,臉上不由浮起了笑意:「看來朕真是被朝政攪亂了方寸,怎麼連蘿蘿的生辰都忘了?」
「……愛他時似愛初生月,喜他時似喜梅梢月,想他時道幾西江月,盼他時似盼辰鉤月。當初意兒別,今日相拋撇,要相逢似水底撈明月」
鳳儀閣戲台上,手執灑金折扇的美麗青衣在香閨中輾轉徘徊,委婉傾訴著對情郎的思念。繡著大朵白色木蘭花的襉裙隨著她的低回舞動而時斂時展,彷彿天邊一朵飄逸的飛雲。
天啟王朝歷代君主皆喜好戲劇,皇宮之中建有大小戲台共計十餘座,其中最大的便是眼前這座巍峨華麗的鳳儀閣。每逢節慶之夜,鳳儀閣上必定華燈高懸、亮如白晝,悠揚的絲竹管弦將遠遠近近的亭台樓閣襯托得恍如仙境一般。往往戲至酣暢之時,台下的皇帝或妃嬪們也會即興妝扮了,與優伶們同台唱和一番。
宮廷的玩票之風早已傳至民間,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平民百姓皆以票戲為樂,各州各府處處搭有戲台。
此時在鳳儀閣上扮演《鸚哥箋》中玉娘小姐的,便是禮部尚書馮正青的千金馮惜惜。馮惜惜的歌喉聞名天下,加之她扮相俊美、唱做俱佳,故而成了宮中的常客。
台上的玉娘小姐,正被相思之情折磨得芳心大亂,半睜著一雙似顰似喜的含情目,優雅地用手中翻飛的折扇表達著內心的纏綿,唱腔婉轉如黃鶯出谷,在宮苑的上空悠然縈繞著。
而此刻端坐在台下的齊雲灝卻並未被馮惜惜的表演所吸引,他用手半支了額,熱切的目光將四周掃視了一回。
坐在他左手邊的是程太后,她正伸手從琉璃盞中捻了一塊翡翠玉蓉糕,笑吟吟地遞給了身邊的瑾妃。瑾妃喜不自勝地欠身接過,一雙美目不經意地向齊雲灝的方向流盼。
自從被診出喜脈之後,瑾妃便倍受太后的寵愛,閒談宴飲時常將她帶在身邊。此刻的瑾妃斜倚著靠椅,滿臉是嬌庸柔媚的笑意。雖然懷胎只有兩月,她卻早已穿起鬆腰寬幅的冰絲百褶裙,遠遠望去好似已有六七個月的身孕一般。這一番刻意造作引得坐在她身後的容妃、如妃之流十分不滿,閒來瞥向她的目光中帶著濃濃的不屑。只有宜妃神情自若,一直俯下頭與齊昭成輕聲低語著,眉目間滿溢柔情。
菀柔公主坐在齊雲灝右手邊,正托了香腮,目光專注地追隨著台上馮惜惜的一顰一笑,唇角微微勾起,眸中閃爍的光華迷離如夢。
從她的身側望過去,便可以看見那個讓他日夜思念的身影……天青色的衫子上,隱約地繡著疏朗的銀色梅花。輕風吹過,垂肩的青絲隨著衣袂一起輕盈翻舞,彷彿一位隨時將乘風而去的美麗精靈。只是,此刻這位精靈卻側身伏在靠椅的把手上睡得正熟,黝黑濃密的睫毛低垂著,如同兩把扇子輕罩在她的眼襝下。纖弱的肩頭隨著勻停的呼吸而輕輕顫動……
齊雲灝不由得微笑了……這個霽兒,耳邊如此熱鬧地響著鑼鼓絲竹,她竟然也有本事夢會周公!莫非,她實在是太乏了?難道這幾日她也同他一樣,夜夜輾轉,數著更漏渡過漫漫長夜?
想到這裡,他的心微微地痛了一下。雖然是盛夏天氣,這鳳儀閣四周凌空,風還是不小的,她這樣顧自在風口裡睡了,過一會兒豈非要著涼?
想到這裡,他禁不住抬起手肘輕觸身邊的齊雲蘿。齊雲蘿萬分不情願地從劇情中回過神來,順著他的目光望向身側,微愣之後也「撲哧」笑了。
齊雲灝皺著眉橫她一眼,目光一掃她身後的椅背。齊雲蘿立即會意,偷笑著抓起搭在椅背上的一件雲緞披風,輕輕地罩在梅雪霽的肩頭。
「別鬧……」梅雪霽含混著推開她的手。
「真是佩服你啊,這麼好看的戲你竟然也睡得著?」
梅雪霽被她一番笑嚷驚醒,悻悻然睜開雙目,待看清眼前嘟著紅唇的是菀柔公主時,腦海中立即浮現起昨日從她口中聽到的那個驚人「小秘密」,不由展顏笑了。
「嫂子……」
她眨著眼輕喚了一聲,卻把齊雲蘿嚇得花容變色,忙不迭地用手捂了她的嘴,面紅耳赤地道:「你亂說些什麼!」
梅雪霽看著齊雲蘿咬牙切齒的樣子,這才完全清醒,禁不住抬眼略略環顧了一下四周,坐在不遠處的太后和眾妃們一個個地正回頭向她們望來,神色中卻並沒有什麼異樣。看來方纔那一聲「嫂子」喊得甚輕,除了她們兩個,其他人皆未曾聽到。
地伸了伸舌頭,她抱歉地對齊雲蘿眨眼求饒。驀地,眼角瞥到齊雲蘿身後隱藏著的兩道目光,帶著令人熟悉的灼熱一直盯住她不放,燒得她的雙頰微微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