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的面具,在星空下發著青光。
呂迪的臉色也是鐵青的,卻已扭曲,一雙凸出的眼睛裡,充滿了恐懼和不信。
他至死也不能相信一件事。
一件什麼事呢?
葉開歎道:「他好像至死也不相信你能殺了他。」
墨九星冷冷道:「就因為他不信,所以他才會死。」
葉開歎息著,徐徐道:「有些事的確是一個人至死也不會明白的……」
葉開也有件事還不明白。
「多爾甲」既然是呂迪,那麼「布達拉」孤峰天王是誰呢?
死人已搬走,屋子裡卻還沒有燃燈。
葉開道:「晚上你自己從不點燈?」
墨九星反問道:「為什麼要點燈?」
這句話問得很妙,葉開竟被問得怔了怔,苦笑道:「每個人到了晚上都要點燈的,點起燈來,才可以看清很多事。」
墨九星道:「不點燈我也一樣可以看得很清楚。」
葉開道:「我看不清楚。」
墨九星冷冷道:「你隨時都可以走,我並沒有留你。」
葉開又笑了,道:「可是你也沒有趕我走。」
墨九星道:「我不必。」
葉開道:「不必?」
墨九星道:「該走的時候,你總是要走的。」
葉開道:「什麼時候對」是該走的時候?」
墨九星道:「找到孤峰的時候。」
葉開眼睛亮了,立刻追問道:「你也知道孤峰是誰?」
墨九星沒有回答,卻又反問道:「你一定認為呂迪是孤峰?」
葉開不能否認,苦笑道:「因為他的確是孤高驕傲的人。」
墨九星道:「現在你已能確定他不是孤峰?」
葉開道:「孤峰已受了傷,呂迪卻沒有。」
他已仔細看過,呂迪身上唯一的傷痕,就是墨九星留下的。
墨九星道:「你能確定孤峰已受傷?」
葉開道:「有人親眼看見的。」
墨九星道:「是什麼人親眼看見的?」
葉開道:「一個我絕對信任的人。」
墨九星冷笑,道:「你信任的人也好像不少。」
葉開歎道「我也知道這是我的大毛病,只可惜我總是改不了。」
墨九星不再說話。
草帽雖然已破了,卻還是恰好能遮住他的臉,誰也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
也許他臉上根本就沒有表情。
葉開忍不住又道:「你為什麼還是戴著這草帽?」
墨九星道:「因為外面有狗在叫。」
葉開怔了怔,道:「外面有狗叫,跟你戴草帽又有什麼關係?」
墨九星冷冷道:「我戴不戴草帽,跟你又有什麼關係?」
葉開笑了。
他忽然發現這人看來雖沉默寡言,其實卻是個很會說話的人,說出來的話,往往能一下子就封住別人的嘴,令人非但無法辯論,也無法再問下去。
葉開卻偏偏有些事要問,而且非問不可。
墨九星在釘子上掛起了條長繩,竟真的躺在繩子上,而且還像是很舒服的樣子似的。
他睡覺的時候還是戴著那頂草帽。
禪房裡連凳子都沒有,葉開只有站著,搭汕著道:「據說青城是道家的三十六洞天之一洞天福地,風物美不勝收。」
墨九星不理他。
葉開道:「你們隱居的那個地方,一定更是個世外桃源,卻不知我是不是有福氣去看一看?」
墨九星還是不理他。
葉開道:「那地方據說從來也沒有外人去過,你們也從來不跟外面的人來往,可是你一出山就找到了多爾甲,你的本事倒不小。」
墨九星閉上眼睛,似已睡著。
葉開卻還不死心,又問道:「你怎麼會知道多爾甲就是呂迪?你怎麼找到他的?」
墨九星忽然翻了個身,從繩子上跳下來,大步走了出去。
葉開當然也從後面跟著,道:「你要到哪裡去?」
墨九星道:「去我樣東西。」
葉開道:「去找什麼?懸不是我布達拉?你能找得到他?」
墨九星道:「我我的東西,你若想要,我可以分一半給你。」
葉開道:「你想到哪裡去找?」
墨九星道:「就在這裡。」
葉開道:「這裡有什麼好找的?」
墨九星不再回答,卻又從身上拿出個木瓶,瓶子裡裝的也是粉末,卻是黃色的。
他將瓶裡的粉未灑在地上,灑成個圓圈,卻又留下個缺口,然後他就站在旁邊,等著。
葉開看不懂:「你這是幹什麼?」
墨九星道:「我在做飯。」
葉開道:「做飯?」
他更不懂。
墨九星道:「每個人都是吃飯的人,我也是人。」
葉開還想再問,忽然看見院子裡出現了一點燈光,一個瘦瘦長長的和尚,左手提著一盞燈籠,右手端著個木盤,從前面走人了院子,臉上還帶著三分恐懼,三分猶疑,想過來,又不敢。
這和尚正是苦竹。
墨九星道:「你來幹什麼?」
苦竹道:「我是送東西來的。」
墨九星道:「送什麼?」
苦竹舉了舉手裡的木盤,道:「屍身我已收殮,這是我從他們身上找到的東西,全都在這裡。」
墨九星冷冷道:「你這和尚倒還老實。」
苦竹苦笑道:「和尚有時雖然也貪財,卻還不至於吞沒死人身上的東西。」
他走過來,放下木盤,立刻就溜了。
和尚總是怕麻煩的,更不想多管閒事。
葉開道:「看來一個人只要做了和尚,想不老實也不行了。」
墨九星道:「所以你也應該去做和尚,做了和尚,你至少可以活得久些。」
盤子裡有五柄彎刀,一塊玉牌,七八顆珍珠,還有封開了口的信。
玉牌上刻著的果然是根權杖,魔教中的大無王,每個人身上好像都有塊這樣的玉牌的。
這並不奇怪,奇怪的是這封信。
信是用血寫的,只有十幾個字:「初三下午入長安,會於延平門,請相信。」
下面沒有具名,卻畫了座山峰。
孤峰。
葉開長長吐出了口氣道:「這一定是孤峰寫給多爾甲的,要多爾甲在延平門等他。」
墨九星道:「初三就是明天。」
葉開道:「明天他真的會來?」
墨九星道:「當然會來,他並不知道多爾甲已是個死人。」
葉開道:「現在他在什麼地方?那地方難道沒有筆墨?他為什麼要用血來寫信?」
墨九星道:「血書通常只有兩種意思。」
葉開道:「哪兩種?」
墨九星道:「一種是臨危時的絕筆,一種是表示情況的危急嚴重。」
葉開忽然笑了笑,道:「也許這只不過因為他已受了傷,本就有血要流出來。」
墨九星道:「魔教中人寫血書,通常都不是用自己的血。」
葉開道:「你認為這封信是真的?」
墨九星道:「絕對不假。」
葉開道:「你怎麼能確定?」
墨九星又閉上了嘴。
就在這時,竹林裡忽然響起了一陣奇異的聲音,一種無法形容、不可思議的聲音。
無論誰聽見這種聲音,都一定毛骨悚然,甚至會忍不住嘔吐。
葉開看見的事,卻比這聲音更可怕。
他忽然看見,也不知有多少條大大小小的毒蛇、壁虎、蜈蚣蠕動著,從竹林裡爬了出來,爬入墨九星用粉未灑成的圓圈。
葉開只覺得胃在收縮,勉強忍耐住,道:「這就是你的晚飯?」
墨九星點點頭,喃喃道:「我一個人吃已夠了,兩個人吃就還少了些。」
葉開駭然道:「兩個人吃?還有誰要來?」
墨九星淡淡道:「沒有別人了,我一向很少請客。」
葉開道:「現在你只有一個人。」
墨九星道:「你不是人?」
時開倒抽了口涼氣,苦笑道:「這麼好的東西,還是留給你一個人享受吧,我不敢奉陪。」
墨九星冷冷道:「你不肯賞光?」。
葉開道:「我……我還有約會,我要到外面去吃飯,吃完了我就回來。」
話還沒有說完,他已溜之大言。
他這一生,從來也沒有被人駭得逃走過,可是現在卻逃得比一隻中了箭的兔子還快。
墨九星忽然大笑道:「你若在外面吃不飽,不妨再回來吃點心,我可以留兩條最肥的蜈蚣給你。」
葉開已越牆而出,連頭都不敢回。
這是他第一次聽見墨九星的笑聲,也是最後一次。
這飯鋪很小,卻很乾淨。
現在已過了吃飯的時候,除了他之外,飯鋪裡已沒有別的客人。
葉開要了兩樣菜,一壺酒。
他本不想喝酒的。
酒入愁腸,化做相思淚。
也許只要一杯酒,就能勾起他的傷心事。
現在不是傷心的時候,他就算要傷心,也得等到這件事過去以後。
只可惜一個人越是想勉強控制自己不喝酒的時候,反而忍不住要去喝兩杯的。
「我只喝兩杯。」
他在心裡警告自己,絕不能多喝,夜還很長,明天一定是非常艱苦的一天,可是兩杯酒喝下去以後,他覺得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沒有剛才想的那麼嚴重了。
所以他又喝了兩杯。
他忽然想起了了靈琳若是在這裡,一定也會陪他喝兩杯的。
他們常常坐在這種小店裡,喝兩杯酒,剝幾顆花生,過一個平靜的晚上。
當時他總是覺得這種生活太單調,太平靜,可是現在他已知道自己錯了。
現在他才知道,平靜就是幸福。
——人們為什麼總是要等到幸福已失去了時,才能真正明白幸福是什麼?
風很冷,很冷。
夜也很冷。
在如此寒冷的冬夜裡,一個寂寞的浪子,又怎麼能不心酸?
寂寞,刀一樣的寂寞。
對一個幸福的人說來,寂寞並不可怕,有時甚至反而是種享受。
可是等到他的幸福已失去時,他就會瞭解寂寞是件多麼可怕的事了。
有時那甚至比刀鋒更尖銳,一下子就能刺入你的心底深入。
葉開的心在刺痛。
若不是外面突然傳來一聲慘呼,他一定會心酸的。
他已無法控制自己。
可是就在他第七次舉杯的時候,寒風中忽然傳來一聲慘呼。
呼聲是從十方竹林寺那處傳來的。
這小店舖就在竹林寺後。
慘呼聲響起,他人已箭一般竄了出去。
然後他就看見了兩個人。
兩個死人,像麻袋般搭在禪院外的短牆上,繡花長袍,青銅面具,正是多爾甲的身外化身。
葉開鬆了口氣。
他並不是個沒有同情心的人,可是對這兩個人的死,他實在並不太同情。
他們既然已走了,為什麼還要回來送死?
他們既然要回來,墨九星當然就不會讓他們再活著走出去。
這也不值得吃驚。
葉開只不過歎了口氣而已,等到他看見墨九星時,才真的吃了一驚。
他實在想不到墨九星竟也已是個死人。
院子裡還是沒燃燈。
墨九星就倒在院子裡,整個人都扭曲收縮,就像是個縮了水的布娃娃。
葉開怔住。
他知道牆頭上的兩個人是死在墨九星手裡的,但他卻想不出墨九星是怎麼死的。
他看見過墨九星的武功。
一個人若已能將自己的功力練得收放自如,別人要殺他,就很不容易。
何況墨九星的沉著和冷靜,也是很少有人能比得上的。
是誰殺了他,有誰能殺他?
葉開俯下身。
草帽還在墨九星頭上,可是現在他已不能再拒絕別人摘下來。
葉開摘下這頂草帽,就看見了一張慘碧色的、已扭曲變形的臉。
他是中毒而死的。
是誰下的毒?
葉開動也不動地站著,刀鋒般的冷風一陣陣刺在他臉上。
他終於明白墨九星是怎麼死的了。
但他卻還是不明白,墨九星為什麼總是要將這頂草帽戴在頭上。
這頂草帽沒有特別的地方。
墨九星的臉上,也並沒有什麼地方是葉開看不得的。
除了臉上的寒星外,他也是個很平凡的人,只不過比葉開想像中蒼老些。
一個很平凡的人,一頂很平凡的草帽,這其中難道還有什麼不平凡的秘密?
葉開慢慢地放下草帽,蓋住了墨九星的臉,苦笑著道:「你為什麼不也像別人一樣吃牛肉呢?至少牛肉總是毒不死人的。」
墨九星的屍身也已收殮。
苦竹雙掌合十,歎息著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我佛慈悲阿彌陀佛。」
他嘴裡雖然在念著佛號,臉上卻連一點悲傷的樣子都沒有。
對墨九星的死,他顯然也並不大同情。
葉開笑了笑,道:「出家人不該幸災樂禍的。」
苦竹道:「誰幸災樂禍?」
葉開道:「你。」
苦竹苦笑道:「人應該有好生之德,可是,他死了我的確不太難受。」
葉開道:「你這和尚雖然多話,說的倒好像都是老實話。」
苦竹歎了口氣,道:「老實說,若不是因為我有多話的毛病,現在我早已當了大相國寺的主持。」
葉開笑了,他覺得這和尚非但不俗,而且很有趣。
苦竹又開始在唸經,超度墨九星的亡魂。
葉開忍不住又打斷了他的經文,道:「這裡做法事的只有你一個人?」
苦竹道:「別的和尚都已睡著,這雖然是個廟,可是到這裡來做法事的人並不多,到這裡來的施主們,大多數都是為了吃素齋,看風景的。」
他歎息著又道:「老實說,這個廟簡直就跟飯館客棧差不多。」
這的確又是老實話。
葉開又笑了笑,忽然問道:「你知不知道他是怎麼死的?」
苦竹搖頭。
葉開道:「就是因為你太多話,所以他才會死。」
苦竹臉色變了變,勉強笑道:「施主一定是在開玩笑。」
葉開道:「我從不在死人面前開玩笑。」
苦竹道:「施主難道還看不出他是被毒死的?」
葉開道:「你看得出?」
苦竹道:「這裡的蛇人多數都有毒,有毒的毒蛇也毒不死他。」
他又道:「可是除了他自己抓的那些毒蟲外,他並沒有吃別的。」
葉開道:「那些毒蟲既然是他自己抓的,怎麼能毒得死他?」
苦竹怔了怔,喃喃道:「看來這件事倒的確有點古怪。」
葉開卻又笑道:「其實這件事並不古怪。」
苦竹不懂。
葉開道:「他的確是被那些毒蟲毒死的,只因為那些毒蟲身上,又被人下了種他受不了的毒。」
苦竹道:「是誰下的?」
葉開道:「死在牆頭上的那兩個人。」
苦竹鬆了口氣,道:「這跟我多話又有什麼關係?」
葉開道:「有關係。」
苦竹道:「哦?」
葉開道:「若不是你多話,別人怎麼會知道他吃的是五毒?」
——別人若不知道他吃的是五毒,又怎麼會在那些毒蟲身上下毒?苦竹說不出話來了。
葉開道:「下毒的人想看看他是不是已經被毒死,想不到他臨死之前,還能把他們殺了報仇。」
這解釋的確合情合理。
葉開道:「像他這種人,無論誰對他不起,他無論死活,都一定不會放過的。」
苦竹喃喃道:「活著時是凶人,死了也一定是惡鬼。」
葉開道:「所以你千萬要小心些。」
苦竹變色道:「我……我小心什麼?」葉開盯著他,緩緩道:「小心他忽然從棺材裡跑出來,割下你的舌頭,讓你以後再沒法子說話。」
苦竹臉色變得更難看,忽然道:「我的頭疼得很,我也要去睡了。」
葉開道:「你不能走。」
苦竹彷彿又吃了一驚,道:「為什麼?」
葉開道:「你若走了誰來超度他的亡魂?」
苦竹道:「他用不著別人超度,這種人反正一定要下地獄的。」
星光閃爍。大殿裡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陰森詭秘之意,黑暗中彷彿真的有些含冤而死的惡鬼,在等著割人的舌頭。苦竹簡直連片刻也呆不下去了,連手裡敲木魚的棒糙都來不及放下,掉頭就走,走過門檻時,幾乎被絆了個觔斗。葉開看到他走出去,眼睛裡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出家人本不該怕鬼的,除非他做了些見不得人的虧心事,他做了什麼虧心事?他真的怕鬼,還是怕別的?
五口嶄新的棺材,並排擺在殿裡。
葉開還沒有走,他不怕鬼,他沒有做過虧心事。
他站在冷風中,看著這五口嶄新的棺材,喃喃道:「這廟裡雖然很少做法事,準備的棺材倒不少,難道這裡的和尚都能未卜先知,早已知道今天晚上會死很多人?」
他說的聲音很輕,因為他知道這些問題誰也不能答覆,他本是說給自己聽的。
就在這時,苦竹忽然又從外面衝了進來,張大了嘴,伸出了舌頭,彷彿想叫,卻叫不出聲音來。
葉開忽然發現他不但臉色變了,頭的顏色也變了,變成種可怕的死黑色,他指著自己的舌頭好像要對葉開說什麼,卻又說不出。
葉開衝過去,才發現他舌頭上有兩個牙印,竟顯然是毒蛇的牙印。
他的舌頭在嘴裡,毒蛇怎麼會咬到他的舌頭上去的,莫非這裡真有惡鬼要封住他的嘴?
苦竹忽然說出了一個字:「刀!」
「你要我用刀割下你的舌頭?」這句話說出,葉開也不禁激靈靈打了個寒噤。
只見苦竹的舌頭越腫越大,呼吸越來越急促,突然用盡全身力氣一咬。一截舌頭被他自己咬了下來,血濺出,血也是黑的。
苦竹終於發出了一聲慘呼,叫聲突然停頓時,他人也已倒下,臨死之前,竟還是咬下了自己的舌頭。
這多嘴的和尚,無論死活都已不能多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