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師!您老總算回來了!」青山真人趕上來,險些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了出來,「葉師……您老……」
「這個這個……」葉揚天為難地撓起了頭——
「啊……」青山真人這才發現:葉揚天的腦袋上沒有頭髮!
「葉師?」青山真人的語聲發顫,「您……」
「——別瞎想,我沒當和尚——我怎麼可能去當和尚?」葉揚天摸著腦袋,恨恨地嘟囔,「這全怪淨妙那個死尼姑……」
「總之這是我的事情——你們先別管。」葉揚天醒悟過來,往下一指,「咱們下去啊,在天上呆著幹什麼?吹風啊?韓雨你別這麼看著我——我不想吹風和我腦袋光著沒聯繫!」
韓雨「噗哧」樂了,因搞不清狀況而惶恐的心情好了些。
葉揚天回來了!
可可西裡,高原上的形勢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如果說有什麼東西最不適合葉揚天這個憊懶的傢伙,那就是血淋淋的殺戮,幾句笑話一說——且不管那笑話是不是很冷——就顯得今天的數場激戰像是做了一個奇怪的夢,不但不像是真的,還有幾分愚蠢。
「這麼多人?幹什麼哪?大比換地方了?嗯?青山你說什麼?大陣?什麼大陣?生死晦明幻……沒記住,你再說一遍……算了,再說一遍我也記不住。散了散了……」
「散了散了,擺陣這麼好玩?大冷天的跑可可西裡來破壞生態環境——誰的想法這麼有創意?你們怎麼不當面給他倆耳光?這不造孽嘛……」
「我說韓處,這不扯哪麼?你勞師動眾幹什麼玩意兒?歇著,對,你歇著去,一會兒我再找你算帳——你可別走遠!那什麼,大夥兒幫我看著啊。」
「唷,董雙蔻你在這兒哪——沒說的,咱倆親近親近。」
嬉笑怒罵。總有幾句話落在實處。
生死晦明幻滅兩儀微塵大陣——葉揚天沒記住名字的陣勢散了,道門十數萬人開始修整,隨即,按照葉揚天的吩咐隱隱將面色難看的韓無熠圍在了中間。
葉揚天找上了董雙蔻。
兩人沒說話,並肩走出了很遠,然後不約而同地對面坐下了。
「葉揚天,你……終於還是入了佛門?」董雙蔻的第一句話。
「那個……」葉揚天鬱悶地拍著屁股底下的石頭,「不算正式入——就一百天——這一百天裡。我算淨妙的——我……她一個尼姑收地什麼男徒弟!這不找挨罵嘛……」
董雙蔻的臉色有所緩和,聽著葉揚天自怨自艾地嘟囔,臉上竟也浮起幾分笑意。
「該我問你了——你到底是誰?」葉揚天忽然抬頭,盯住董雙蔻的雙眼,極認真地發問,「你到底是誰?」
董雙蔻沉默了好一會兒,葉揚天的目光始終不曾移動。
「我是董雙蔻……」良久。董雙蔻這才艱難地開口。
「起來,咱們再打一場——還是不死不休!我就不信,落水狗我還打不死你?」葉揚天長身而起,使勁捏了捏拳頭。
「——別裝了!我還沒說完。」董雙蔻歎了口氣,「見鬼!」
葉揚天突然想到了什麼。很意外地指著董雙蔻的鼻子,「你、你不會……」
董雙蔻沒好氣地看著葉揚天,點點頭。
「噗!」葉揚天捂回嘴裡的笑聲,再度小心翼翼地發問,「你……真的……你真的……把自己給弄沒了?」
無可奈何地,董雙蔻點頭……
葉揚天「噗通」摔倒——也不爬起來,抱著肚子打著滾兒大笑。「你把自己給弄沒了……哈哈哈哈……把自己給弄沒了……」
「你笑什麼!」董雙蔻惱羞成怒地吼著,「葉揚天,別以為這裡頭沒你地事兒!」
「我知道……我知道……我***太知道了……」葉揚天還是笑得手舞足蹈。
董雙蔻默不作聲,一臉晦氣。
良久,葉揚天止住笑,咳嗽幾聲,正色說道,「那個……呂洞賓度我成仙,雖然折騰得我不輕,到底還是對我不錯;董雙蔻也折騰得我不輕——最要緊的是。他還宰了我一回。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果然入了佛門就是不一樣,懂得因果了啊?」董雙蔻瞪了葉揚天一眼,「沒說的,你欠我一個人情。我欠你一條命。」
「我欠你人情?」葉揚天嘿嘿地笑了。「你以為這回你惹出來的這攤子事情是誰收拾?明著告訴你——你欠我兩個人情,還欠我一條命!我什麼都不欠你!」
「你……」
「別生氣。我早算好了。你下凡行事,迷失本我,造下無邊殺孽,按天條計算,何當輪迴萬世,等到了卻因果,才能重新修行再列仙班。不過你也不用擔心——在我師父……那個、在淨妙那裡,我替你找好了退路。」葉揚天得意滿滿,娓娓道來。
「淨妙打算拜上南海,請觀世音菩薩上天庭一行,不但為你講情,還要與你的師父——不管你現在是誰,華陽真人地師父總是太上老君沒錯——兩人齊入地府,一方面拜會地藏王菩薩,再一方面從十殿閻羅王那裡疏通關節……總之,叫你造的殺孽有個結果,免了你的萬世輪迴——這個主意是我出的,足夠抵消你度我成仙的人情。這是一。」第二,儘管如此,你也不能不受罰,恐怕還是得輪迴一世——你下一世,由我師……由淨妙地徒弟,一個小尼姑,領你入門修行……當然,最終你也不會入佛門當一輩子的和尚——只要你度化世人,積攢功德,到時候自然就能重返天庭。你肯定想得到。這個主意還是我出的,所以你欠了我一個人情。」
「再加上剛才說的,我還得替你弄出來的這攤子爛事兒擦屁股,你自然又欠我一個人情。加起來你欠我兩個人情和一條命——我打聽過了,在上頭命債好還,人情難辦,按慣例就算你為我死上一萬回,也不一定能抵消一個人情……來日方長。咱們有得瞧了!」
葉揚天越說,越是眉飛色舞,董雙蔻越聽,越是消沉沮喪,到後來乾脆癱了……
卻也怪不得他。
自古人情債難償,佛門道門俱都講究因果——佛門還好說些,一旦「放下屠刀」。轉瞬間可歷萬世,能夠「立地成佛」,但道門的因果從來難以了卻,多有些「上一世你是我師父,這一世你做我徒弟」之類的故事。非得圓滿,不能算完。此是由天注定,神仙亦不能逆天,便是無意識中地作為,到頭來也會暗含了因果。
依著葉揚天的說法,他替董雙蔻了結地是一個「萬世輪迴」的「大因」,換言之。董雙蔻為他盡的心力也必得償還得掉這個「大因」不可;最要命的,因果之中的因果向來不算——說白了,往後數上一萬個輪迴,董雙蔻非得為葉揚天竭盡心力報償他的恩情,其間就算葉揚天欠下他多少人情乃至性命,全都不算數。
這等於把董雙蔻打包,直接賣給葉揚天了。
這還不算,在葉揚天的安排之中,董雙蔻還要入一回佛門,行功德抵消因果——同樣的。這也是萬世輪迴之因。
如此數下來,董雙蔻非得報償地「債主」至少有五頭:葉揚天、佛門觀世音菩薩、地藏王菩薩、太上老君,外加十殿閻羅王——那可是十位。
事成定局,董雙蔻如果不是知道自行尋死也解不開因果。現在早就一頭撞死求個痛快了。
「董雙蔻——我管你是把自己丟了還是怎麼。我現在看見的不就還是董雙蔻?」葉揚天卻還有話說,神情登時也變得冷峻了。「你欠我的可不止是人情!所以……你怪不得我對你這麼報復!否則……」
「小葉子,你先省省,下鈍刀子凌遲還這麼多話。」董雙蔻苦笑,「我認,我認了還不行?」
「跟呂洞賓的話,我不介意化敵為友,可是跟董雙蔻……」葉揚天窮追猛打,不撒手。葉揚天,有完沒完?我都把自己賣給你了你還……」董雙蔻終於忍不住翻了白眼,「你別以為這就徹底結束不算了,剛才我也說,我不算輸在你地手裡——就算你早料定了現在地局面也不算我輸,更何況……我估計你也沒這麼大的本事……」
很罕見地,葉揚天贊同了董雙蔻,只是語氣中還有不屑,「我教你一個乖,跟凡人鬥,還非得是凡人不可——神仙?神仙哪來那麼多的心眼兒?」
走出幾步去,葉揚天又回頭向董雙蔻笑道,「其實你的辦法最管用,不用腦子,打到他服,接下來就好辦了——可誰讓你打不贏他?」
董雙蔻聽得明白,卻顧不上生氣。比起言語上的小小刺激來,他更為之悲哀的是:似乎葉揚天沒說錯什麼。
「那位地事情解決了。」葉揚天走回道門與韓無熠等所在的地方,攤開雙手,聳聳肩,「比想像中容易。」
眾人傻眼。
葉揚天與董雙蔻走開了談話,沒幾個人敢去偷聽——有大膽偷聽的也沒聽到,但董雙蔻剛才殺人不眨眼的模樣還猶在眼前,如今卻聽說「解決了」,這番落差也夠大了。
便有納悶的,心說當初葉師跟董雙蔻決戰幾次,哪一次都打得艱難無比,怎麼這回剃了個光頭回來,三言兩語就「解決了」?「這個……就是解決了。」看眾人盯著自己的光頭看個沒完,葉揚天有些臉紅,乾咳幾聲,義正詞嚴地解釋,「我可沒有打落水狗,那小子迷失本我,純粹自找的……」
瞥了韓無熠一眼,葉揚天忽然覺得自己不該就此說得太多,眼珠一轉,意氣風發地朗聲說道。「該怎麼說呢?根據主角是小強永遠不會死地第一定律,我是不會死的!同時,根據主角就算死了也會復活且死一回本事變大十倍的第一定律的推論,我現在天下無敵!我小宇宙一爆發,打幾個他那樣的大羅金仙還不是跟玩兒似的……」
葉揚天話音未曾落地,「轟隆!」天際忽然咋響一雷。
「……那個啥……我就是隨口一說……其實也不一定就是真的來著……」葉揚天縮了縮脖子,趕緊補充,話說一半。忽然煩了,抬頭沖天嚷起來,「別回回都來這麼一套行不行?我說行不行?你打雷——有這功夫幹嘛不去發電啊?沒聽說現在全球缺電嗎?」
眾人皆瞠目——倒是沒再有霹雷咋響,只是能聽見天邊遠處輕微地轟隆聲,像是哪個雷公鬱悶了。
尷尬的氣氛持續一會兒,竟是韓無熠首先開腔:「葉先生無恙歸來,可喜可賀。」
「你哪只眼睛看見我無恙了?」葉揚天看著韓無熠。從心裡往外膩歪,本就沒打算給他留面子,乾脆像個混混兒似的直接一句話噎了回去,「看見沒有?頭髮!沒了!」
韓無熠面上波瀾不驚,心裡一個勁兒地罵。「頭髮沒了?我看得真真地你死得連渣都沒剩下,合著剃個頭就打發了?陰曹地府是你家開的?還是閻王爺他們家改行給人剃頭了?」
葉揚天堵韓無熠堵得很舒服,沒再說更難聽的。這會兒總算風平浪靜了,才來得及暗地吁一口氣,慶幸沒回來太晚——
儘管沒真的「死一回本事變大十倍」,一死一活之間,葉揚天也著實吃了些苦頭。
被董雙蔻一掌擊死。他地一縷殘魂被早先得自南海地一片楊柳葉護住,悠悠去往南海,從佛心蓮上打坐滋養元神——固然比重新輪迴修行來得要快,到底也不能說出來就出來,還趕得這麼巧。
歸根結底,是世間的亂子鬧得太大,佛門終於坐不住了。
那日,葉揚天一語道破關竅,無論佛道,可以潛心修行得大神通。卻絕不能在世稱神。這非但是為了人世地安寧,更是為了各大教門之間的穩定。
天庭以改革為名,生造一個神仙出來,本意雖然不壞。但實在已經走過了「違規」的那一條線。
虧得葉揚天是個知情識趣的。沒惹出太大的亂子來,佛門從旁看著。除了暗地欣慰之外,也就想要度葉揚天進門——哪知道天庭還留了呂洞賓在世,偏呂洞賓又分身一個董雙蔻出來,幾番亂戰,到頭來葉揚天和呂洞賓聯袂翹了辮子。
這一番事局,即便是從天庭來看,也已經亂得不可收拾了。
要不是葉揚天其實「未死」,再加上商討對策也耽擱了時日,天庭險些就先棄了華陽真人地仙位。
值此時,與天庭一般看好葉揚天的佛門出面,借觀音門的淨妙師太之手,以地獄業火焚燒葉揚天元神,滌蕩俗氣,再由老君分神遙感當初呂洞賓出手度化時所遺仙風,兩廂合力,再度造就葉揚天。
花費了不多時日,葉揚天破繭而出——他還是神仙,這一回總算「貨真價實」了,沒欠著呂洞賓的什麼;同時,他還承了南海觀世音菩薩的情,是半個羅漢——半仙半佛,變怪物了。
由葉揚天本人意願,大約是「不願忘本」等什麼說辭,他終究還是列入仙班,但為償佛門造就恩德,拜入觀音門中百日——並得調解現世地佛道紛爭,不得偏袒。
說穿了,是沒人願幹的活兒全都栽到他頭上去了。
所以葉揚天活是活了,卻活得不怎麼舒服。
回頭再看董雙蔻其人,他本為呂洞賓分身,卻一落生就缺了神智,行事半瘋半魔,不免偏激;後來雖然他戰敗呂洞賓,全了心智,終究太晚,一方面道心不夠凝練,還沒脫卻當年心性,另一方面,他又自詡可不顧天條戒律,更沒了顧忌。
還是在道門的兩儀微塵大陣之中,公安九處七百男兒奮不顧身。成全忠義,這才讓董雙蔻心有所感,悟透空明——更是晚了三秋,幾乎於事無補。
好在悟了便是悟了。本來葉揚天打算不管別的先宰了董雙蔻出口惡氣再說——反正他也注定得再入輪迴——但一見面卻從他身上讀出呂洞賓的味道來,一下心軟,好歹說了幾句,便放過了他。
不過,還有些事情。還有些人,不能就這麼放過了算了。
或許,也只是唯一的事情。
「青山、凌波仙子、李掌門……」葉揚天招手叫幾人過來,又向四周作一個羅圈揖,「眾位,雖然已經過了好一會兒,不過……還是得說一句:我回來了。讓大家為我擔心。還鬧出這麼大的陣勢來,我很過意不去。」
「葉師……」眾人各都心情激盪,一時說不出話。
「那個……別價,別價,沒這麼誇張。我沒事兒,無非是死了一回——我說那邊那幾個,怎麼還泣不成聲了?我說,不用這麼誇張好不好?」葉揚天嘴裡嚷著似是不三不四不鹹不淡地瘋話,心頭也著實感動。
十數萬道人,為給自己報仇,連神仙都不當了。豁出命來打架,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
葉揚天自認沒有做過對得起這種感情的事情,惶惶然慚愧無地。
好半天,他總算能正經說出一句囫圇話,「眾位,還先請回,這個……到青雲門落腳,我有些私事要辦——不出三天,我肯定回青雲門與大夥兒歡聚一堂——咱們那大比還沒完事兒哪!大家抖足了精神,辦一回讓天上神仙都看花眼的盛會出來!」
「是了!」十數萬人轟然答應。震散高原上地烏雲,露出晴空萬里。
「還有你們倆,」葉揚天笑了,拍拍口袋裡不知什麼時候鑽了進去的牛包子與小畢方。「你們也先過去。我這邊的事兒,最好還是別讓太多人看見得好。」
「哞——」
「畢……方……」
兩聲叫聲過後。葉揚天的口袋癟了,牛包子與小畢方自尋路徑回去峨嵋山。
來得快,散得也快,不到半個小時,高原上只剩下道門的青山真人、李納乾、凌波仙三人,大羅金仙董雙蔻,還有韓無熠父女。
空氣清新,廣袤的高原一下寂寥了。「你有什麼事兒不能讓人看?」韓雨本能地覺得不對,回想自己在光柱中脖頸邊父親地虎爪,心亂了,強撐著一如往常地向葉揚天發問。
「這邊的事兒處理完了,我打算立刻回濟南對瀟瀟求婚。」葉揚天笑得很燦爛,「過了當和尚地一百天,我就要辦訂婚宴!韓雨,你說求婚這事兒能不能讓人看?」
韓雨臉一紅,反口相譏,「葉揚天,你要不要臉?」
「臉我不要——不過,份子錢拿來。」葉揚天攤開一張紅紅白白的手掌,無辜地說,「韓雨,你看我夠意思吧?這麼大地消息,最早就讓你知道。你還不多隨個幾百幾千幾萬幾十萬地?」
「你還在乎這點兒錢?」韓雨歪著頭想了半晌,「要不然這樣,我找個貪官殺了,拿貪官腦袋當賀禮送過去?」——
葉揚天以頭搶地。
「恭賀葉師喜結良緣!」青山真人、李納乾與凌波仙喜上眉梢,好容易找見個插口機會,立刻道賀。
他們原還擔心葉揚天光頭,現在一顆心就算落了肚子了。個個心中都是大笑:「道門卻不似佛門,從來不禁嫁娶,否則看葉師這打扮……說不得……說不得……」
「還沒求婚呢,哪來什麼喜結良緣?」葉揚天喜氣洋洋。
「葉先生,恭喜,恭喜。」韓無熠到底比道士更會說話,只道了兩聲「恭喜」。
「嗯,我說來著,在求婚之前,還有事要辦。」葉揚天冷冷笑道,「韓處長,你知道我要辦什麼事情吧?」
「知道。」韓無熠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