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龍潛走進大廳,打眼看看蕭如雲的模樣,剛鬆緩下來的眉頭又皺起來了。
再怎麼說,在葉龍潛眼裡蕭如雲也不過是個後輩外加小女孩,蕭如雲現在琢磨著什麼他還能猜不出來?
「你聽著,我不管你們青雲門這幾十年是怎麼編排老子的,葉家跟青雲門再無瓜葛,小姑娘你從哪兒來回哪兒去,少圍著我孫子亂轉!」
說著,葉龍潛眉毛一跳,「要不然,小姑娘你老實隨便亮個招數,然後讓我一下把你打死算完,不要浪費大家的時間。」
「我……如雲……晚輩……」蕭如雲誠惶誠恐地站起來,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喃喃著沒了主見。
「爺爺,你沒必要這麼凶巴巴的吧?」葉揚天看著蕭如雲,有點兒不忍了。
「……如雲下山,身負師門重托,可便宜行事。就是……就是葉師叔吩咐如雲不敢不聽,也……也只好不聽了。」葉揚天的話一出口,蕭如雲好像就有了精神,大著膽子,居然沖葉龍潛頂起嘴來,只是說完話後就把眼睛一閉,像是等著葉龍潛發怒出手。
「爺爺,你真這麼大的威風?當年你到底都幹什麼了?好厲害……蕭如雲可從來沒這樣過。」葉揚天繼續打岔——說實在的,葉揚天現在完全搞不清狀況,到底該幫誰心裡也沒底了。
「你叫我什麼?師叔?你不怕我真打死你?」葉龍潛不理葉揚天,沉聲發問。
「葉師叔雖然早離峨嵋,但家師……但掌門並未將葉師叔自門中除名,如雲本為晚輩,不知當年故事,只是……只是葉師叔既然尚在本門名冊之中,便還是如雲的師叔。」蕭如雲閉著眼睛,居然侃侃而談,「師叔六十年來下落不明,凡我青雲門中弟子,卻無一人敢對師叔失了恭敬之心。適才……適才事出突然,如雲失態,未能及時執晚輩之禮,還請師叔責罰。」
話沒說完,蕭如雲就沖葉龍潛拜倒下去,像是非要把這個「葉師叔」給認下來了。
「別、別價!蕭如雲你等等……你……我爺爺成你師叔了,那我呢?你前幾天還叫我仙師呢,轉頭就想讓我衝你喊姑姑啊?這不行,這絕對不行!」葉揚天急了,搶著就想去把蕭如雲扶起來。
「小天,你少插嘴!」
葉龍潛隨手把葉揚天撥拉到自己的身後,掂掂手上的寶劍,忽然抬眼望著天花板,恨恨地長歎一聲。
蕭如雲聽見葉龍潛的歎息,把目光投過去,看葉龍潛的身板挺得筆直,花白的鬍子垂在胸前,沒有風,卻微微地顫抖著,心裡立刻知道,葉龍潛大概是在回憶當年往事,而那場往事,與往常同門之間閒聊時輕鬆、甚至略帶艷羨和仰慕的語氣一定有著太多的不同……
「算了……我也沒想過這輩子竟然還會再見青雲門弟子……」葉龍潛的語氣變了,好像對蕭如雲有了幾分欣賞。
「你是青天的弟子?你把這口劍帶給你師父,就說……就說往事已矣,如今我是都忘了,讓他也忘了吧。」
葉潛龍的聲音中有些疲憊,「青雲門對我不起,我也對青雲門不起,此劍一回,從此葉家就跟青雲門徹底斷了。」
話音落地,葉潛龍便把寶劍向已站起身來的蕭如雲擲了過去。
蕭如雲不知道葉潛龍話中的含義,更不知道那口寶劍代表了什麼,但寶劍被丟過來,也就下意識地抬手去接。
「啪!」
寶劍落手,穩穩地接住了——讓葉揚天衝出來接住了。
「爺爺,有好東西不留給孫子,幹嘛要送人啊?」
葉揚天搶上接劍,面上嬉皮笑臉,心裡卻不住地叫苦:要是讓蕭如雲把這口寶劍接住了,不用說,從此青雲門中人如果再找上自己——那簡直是一定會的——就沒了理由,祖父一生氣,沒準兒就要和青雲門成了仇敵。這且不論,就在眼前,蕭如雲非讓祖父給攆走不可。
就算葉揚天懵懵懂懂,對蕭如雲沒什麼比較具體的想法,可兩個人好歹也一起相處了這麼長時間,葉揚天實在不想看著蕭如雲既狼狽又黯然地就這麼走了。
再一個,葉揚天一個勁兒地覺著祖父似乎是會錯了意——祖父該不會是以為青雲門找上自己只是為了六十年前的一段恩怨吧?人家蕭如雲之前可是一點兒都不知道祖父的身份呢。
總算葉揚天還知道自己是祖父心愛的小孫子,擺出一副恃寵而驕的架勢來,盼著能矇混過關——大不了,就把呂洞賓給搬出來算了。
這些想法在葉揚天的腦子裡一閃而過,他接住寶劍,順手就往外抽,嘴上還在說著,「爺爺,你讓我看看這到底是什麼好東西……」
「小天!你個不知死活的……」葉龍潛一把沒能抓住葉揚天,眼睜睜看著他要拔劍,竟急得連眉毛都豎起來了,只是已來不及。
「哈!」劍身剛拔出半寸,往前撲著的葉龍潛就用踏出去的腳後跟狠狠一頓地,竭力往旁邊躥出數尺,再讓腳尖點地,瞬間就滑到了大廳的一角,雙臂猛抬,護住胸腹、顏面。這一番動作如同行雲流水,乾淨、利落,更難得的是一個「快」字,寶劍還沒完全拔出劍鞘,就已完成。
與此同時,葉龍潛像是猛地想起來拔劍的是自己的孫子,立時大吼一聲,「小天!」緊接著就要再撲出去,但……
「錚」地一聲長吟,寶劍出鞘!
霎時,整個大廳都籠住了一層淡淡的青光!
以拔劍的葉揚天為中心,青光四散,同時卻又伴著一陣狂風,風中彷彿挾著無數的鋒利劍刃,一併向四面射了出去!
剛換好的桌子首當其衝,一點兒動靜也沒能發了出來,連著兩張太師椅一起,悄無聲息地變成了一堆碎木頭;狂風再向外走,正迎上不知所以的蕭如雲,蕭如雲到底是名門高弟,狂風一起便要反手撤劍,但風勢太急,事先又毫無徵兆,剛把寶劍拿到手裡就被風中的劍刃傷了胳膊,劍是拿不住了,眼看狂風當面,就要步了桌椅的後塵!
情急之下,蕭如雲再也顧不得什麼,往後一仰,在地上打個滾,身上陡然騰起一團光芒——也不知為了何種緣由,這光芒與大廳中的青光竟然是同樣的顏色,狂風、劍刃撞上了這團青光之後,輕巧巧打個轉,便繞了過去。
就算這樣,蕭如雲身上也已經被劍刃劃傷多處,尤其是雙腿雙腳,被青光護住得晚了,只一片鮮血淋漓,竟看不出有幾處傷口。
可憐蕭如雲什麼時候受過這種重傷,只來得及「呀」了一聲,腦袋一歪,當即疼暈了過去。
狂風繼續外散。
大廳中的陳設原本不多,但僅有的幾件傢俱,如太師椅兩側的真皮沙發,再如沙發外側擺放古玩的櫥櫃——連同那些件件都有來歷價值萬金的古玩一起——都被狂風中的劍刃捲住,一瞬之間全變成了細小的碎塊!
再向外,狂風就要迎上從牆角衝過來一心想要救護孫子的葉龍潛。
「不要!」這一切發生得實在太快,葉揚天完全沒辦法反應,只用眼角的餘光瞥見了葉龍潛一臉決絕地向自己衝來的神情,嚇得他心膽俱裂,下意識地閉上眼睛,大喊起來。
彷彿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葉揚天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不敢睜眼。
葉揚天一向聰明得很——就算他是個笨蛋,也肯定知道了剛才那幾秒鐘內發生的事情絕對是因為自己貿貿然拔劍的後果。
「我不會一不留神把自己的爺爺給……」「給」怎麼樣了,葉揚天根本不敢去想。
一手拿劍,一手拿劍鞘,葉揚天閉著眼睛,想要試著把寶劍收回到劍鞘中去,比劃了幾下,都沒能成功。
「小天。」
葉揚天的耳邊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
「呼……」葉揚天長出一口氣:爺爺沒事!
葉揚天剛睜開眼睛,腦袋上就狠狠挨了一下。
「小天!你要殺了你爺爺是不是?」葉龍潛就站在葉揚天的跟前,滿頭冷汗,滿臉怒容,渾身上下倒是沒受什麼傷,唯獨鼻尖正中有個極小的傷口,滲出了一滴血珠。
可葉揚天從沒覺著生著氣的祖父也會這麼讓人依戀過,腦袋上那一下,更是挨得心甘情願。
「爺爺!」葉揚天的聲音裡帶著哭腔,就要往葉龍潛懷裡撲。
「你省省吧!」葉龍潛趕緊往後退了幾步,「你先……先把你手裡的東西收好!」
「啊……」葉揚天這才想起來,差一點兒就闖下大禍的寶劍還沒回鞘。
「嗯?這是……」葉揚天低頭,剛想把寶劍收起來,卻立刻愣住了。
葉揚天手裡這口寶劍的模樣很奇怪。
或者說……這乾脆不能稱之為「一口」寶劍,最多最多,也不過是「半口」。
劍,是斷的。
斷劍本身的形狀就有些奇特,劍身竟然有四指闊,看劍鞘,原先大概三尺長短,但現在卻只有一尺上下,比例徹底失調,這也就難怪剛才葉揚天閉著眼睛的時候沒能把寶劍收回劍鞘了。
另外,這口寶劍好像是被什麼神兵利器從劍尖上直劈下來,差一點兒就把這口劍劈成各二指闊的兩半;然後,又有誰把劍從中間給折斷了,卻折得不怎麼工整,一截長,一截短,長的那一截比短的那一截長出大約四五寸的樣子,斷面呈不規則的鋸齒狀,短的那一截只有不到半尺,斷面卻光滑得很。
劍身上刻著些莫名的花紋,劍都斷了,肯定是不全的,沒有什麼寒光反射,劍刃也並不顯得多麼鋒利,充滿大廳的青光、狂風……或者說劍氣?現在像是從沒有過似的,再怎麼看,也是其貌不揚。
「破劍!嚇死我了!你倒是再嚇我啊?靠,破劍!」葉揚天愣了一下,趕緊把斷劍歸鞘,不過,他之前被嚇得太厲害,嘴裡不由得不乾不淨起來。
「啪!」
葉揚天的腦門上又挨了葉龍潛一下。
「小天,你記著,不許對這口劍不敬。」葉龍潛的神情鄭重極了,「這口劍有名字。」
「什麼名字?」葉揚天好奇。
「斷劍!它就是斷劍!」葉龍潛深深吸了口氣,緩緩吐出,這才說了出來。
「我……算了,算我沒問。」葉揚天差點兒趴下。
「嘿……我還真生了個好孫子……天下凡修道之人,誰沒聽過斷劍的名字?又有誰能當斷劍一劍之威?當年……」葉龍潛失笑,沒再往下說,卻低頭緊緊瞪住葉揚天,「小天,你究竟瞞著我多少事情?」
「沒……沒多少……」葉揚天一下心虛起來,「爺爺,梁叔不是都跟你說了嘛……」
「哼!」葉龍潛狠狠哼了一聲,「爺爺老了,可還沒糊塗;倒是那個梁恕,我看他是真糊塗了!」
「爺爺……」葉揚天苦笑起來。
「我先不追究,咱爺倆兒有的是功夫,你去把那個小姑娘救起來再說。」葉龍潛走上幾步,在受重傷倒地不起的蕭如雲身上摸了摸,掏出幾個玉瓶,遞給葉揚天。
「啊……」葉揚天一回頭,這才看見蕭如雲滿身是血,立刻就急了,「爺爺,趕緊送醫院!」
「送醫院?你怎麼解釋她的傷?就算省中醫的老余跟咱家有交情,可他們能有什麼靈丹妙藥,能趕得上青雲門?還有,她這是劍氣侵體,雖然不至於沒命,可你以為隨便是個大夫就會治?」
葉龍潛沒好氣地罵了一句,指著葉揚天手中的幾個玉瓶,講解起用法來。
「爺爺,你還真是青雲門的啊……」葉揚天聽說蕭如雲不會有生命危險,先就放下了一半心,接著發覺祖父居然瞟一眼玉瓶,立刻就知道該怎麼施用裡面裝著的丹藥,講解得也詳盡得很,不由得連連點頭,忽然又想起來什麼,問,「爺爺,你說這藥有內服的也有外敷的,內服先不管,可外敷……她渾身都是傷……不方便吧?要不然……還是送醫院?」
「沒聽說過『事急從權』?你還小,頂多也就是有賊心沒賊膽,再說……人家也未必在乎。」葉龍潛的臉色微微變了變,接著說。
「你怎麼知道她不在乎?人家絕對在乎!我認識她就是因為她在乎……」經過了剛才的那場衝擊,葉揚天不敢再違背祖父的話,只是免不了要小聲發幾句牢騷,「說我有賊心沒賊膽……爺爺,你呢?你都八十一了,就算是賊心賊膽這倆設備都是全套的,可賊呢?」
「你說什麼!」葉龍潛瞪眼。
「我什麼也沒說……」葉揚天一縮脖子。
「去,到樓上去,別在這兒礙眼!」葉龍潛一指後堂。
「哎?爺爺,你呢?」
「去!」
「得,我去還不行?」
葉揚天把那幾個玉瓶放進口袋,小心翼翼地抱起渾身浴血的蕭如雲,往後堂樓梯那兒走,一邊走,一邊心想:這兩天我光忙著抱人了……蕭如雲總不會給我耳光了吧?咳,這都什麼事兒啊……
看著葉揚天抱著蕭如雲消失在後堂,葉龍潛搖搖頭,在狼藉一片的大廳中盤膝坐了下來。
「斷劍出鞘認主,青雲令重現江湖,小天……你到底還是惹上了天大的麻煩……」
葉揚天還不知道,他漫不經心拔出來,差一點兒就把自己爺爺給斬成一堆肉塊的那口「斷劍」,實在是大有來歷。
——其實,蕭如雲也給葉揚天提過的,可葉揚天從來就沒把蕭如雲為青雲門自誇的言語放在心上過;更沒意識到,這一口斷劍,正是一千年前創下青雲門的那位青雲真人在峨嵋山上大會天下同道時折服群雄的斷劍!
斷劍,威懾天下,是青雲門千年來的鎮派至寶!
葉龍潛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有關葉龍潛在青雲門中的舊事,蕭如雲和那一眾青雲門下的普通弟子所知道的只是皮毛而已,當年,葉龍潛與青雲門恩仇交織,哪兒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了的?更別提葉龍潛反出青雲門時,竟連斷劍也一起帶走了!
這六十年來,青雲門的鎮派至寶根本就不在峨嵋山上!
當然,葉龍潛為此也付出了太大的代價……
但葉龍潛怎麼也想不通。斷劍出鞘,劍氣洞徹九重,別說葉家這棟四層小樓,方圓十里之內,就是一根小草也會被斬成數截;可現在呢?連大廳牆角魚缸裡的「小金」,還都好好地游來游去,一片鱗都沒掉。
這不是在開玩笑了?如果斷劍只剩下了這麼點兒威力,那早就飛昇了的青雲門開山祖師青雲真人非得氣得從天上一個跟斗摔下來尋死不可。
唯一的解釋就是:斷劍認主,隨葉揚天的心意而動,劍氣內斂——可斷劍憑什麼就認葉揚天為主了?
數百年來,斷劍被供奉在峨嵋山青雲門內堂,青雲門歷代掌門不是遭遇了滅門大難都不敢動用一次;六十年前,葉龍潛脫走青雲門,也沒那個膽子讓斷劍出鞘。
葉揚天哪兒來的這麼大的緣分?
葉龍潛肯定不會去嫉妒自己的孫子,而斷劍出鞘時的劍氣沒傷著葉揚天的一根汗毛也證明了斷劍的確是認了葉揚天為主——否則葉揚天連拔都不該能拔出來——可是,葉龍潛死活想不通這裡面的緣故。
葉龍潛盤膝坐地,就這麼靜靜地想著,沒有他的招呼,管家老李,還有樓裡的其他幾個人,包括今天叫來的司機小劉在內,都不會過來。葉龍潛在靜靜地等待,等待青雲門的大批人馬到來。
早先,葉龍潛與青雲門有過約定:只要葉龍在世一日,絕不令斷劍出鞘。但如今誓言已破,青雲門必有感應……這先放到一邊不管。
——葉龍潛清楚得很:剛才,蕭如雲於電光火石間認出斷劍,她祭出了青雲令。
青雲令一出,凡青雲門下,必定聞風而至。
但葉龍潛早已不是六十年前那個力拒青雲九子的葉龍了。
龍潛龍潛,若還能飛騰雲中,神龍又為何會深潛於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