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在中國大陸浙江省舟山市普陀山的後山,有人大大地打了個噴嚏。
或者說……打噴嚏的這一位並不是人,他是……某個神仙?
「罪過,罪過……」那人抬手揉揉鼻子,嘟囔,「又是誰在想我了?」
「葉施主保重。」這聲音清清冷冷,卻也曼妙好聽,隨著聲音,有人邁步前來,她著一襲僧衣,胸前掛了串晶瑩剔透的念珠,光頭無帽,淡淡地燙了幾點香疤,貌美或如花,神情卻冽冽,正是曾多次勸解葉揚天的不著庵淨妙師太。
「死都死了,還有什麼重好保?」那人不情不願地嚷著,忽然笑了,「不過既然死了也會打噴嚏,說保重也沒什麼錯?」
這口口聲聲自己已死的憊懶傢伙不是別人,正是那個道門滿天下遍尋不著的葉揚天!
他果然是「死」了——這普陀山的後山一如青雲門般被法門遮掩,常人不得而入,是個修行的洞天所在,景致自是非凡;參天的竹林青翠欲滴,而竹林正中還有一泓湖水,在這數九寒天裡,竟開了滿湖的蓮花——蓮是碗蓮,花開不大,盈盈一手之間而已,粉紅重瓣,嬌嫩可人;葉揚天卻是盤膝跌坐在一朵半開的蓮花花蕊上,形容笑貌雖與往常無異,但身子倒縮了十數倍,像是個卡通小人兒。
細看來,他週身隱隱有霧氣升騰,居然像半透明似的,能一眼望穿。不用說,渤海一戰之後,他此身已歿,元神也遭重創,僅剩的也就是這一縷殘魂而已。
只是,董雙蔻自信滿滿地當葉揚天已去了幽冥地府,怎麼他卻到了這裡?
「葉施主可想通了?」淨妙走到葉揚天跌坐的蓮花之前。也盤膝坐到了湖邊茵茵青草地上,開口問道。
「想通什麼了?」葉揚天身子不動,只是翻白眼。
莫名其妙地來到這裡,他其實很憋氣。
跟董雙蔻的那場決戰雖然形式上有幾分荒誕,但在葉揚天而言卻是極認真的,輸了也就是輸了。如果董雙蔻最後留手,或者他還會再臥薪嘗膽一回,可事實上是董雙蔻存心要置他於死地。他也能夠承擔這結果。
卻不料葉揚天元神受創後,一縷殘魂飄飄悠悠,居然就直進了普陀山,落到了蓮花花蕊上——出不來了!
然後,就是淨妙師太過來,劈頭還是那套說詞:葉揚天你果然是與我佛有緣的啊,死後性情直見。竟落佛心蓮花,那,你還是出家做和尚吧。
這讓葉揚天怎麼不惱?
「葉施主,你……」
「停!」不等淨妙再說,葉揚天立時攔住。「***這算什麼?都說一死百了,我死了你還讓我不得安寧?師太,這輩子我沒見過你,上輩子我和你結仇了?」
「和佛有緣?你以為我不知道我是怎麼過來的?」葉揚天氣哼哼地接著往下說,「當初在趵突泉咱們打過一回,你放過什麼大悲火,到頭來還說給我心頭一片楊柳葉——就是那片葉子把我拐過來的吧?你說實話。別蒙人!」
淨妙臉色微窘,隨即似是心頭有氣,冷冷說道,「葉施主不要不識好歹,要不是菩薩度你一片楊柳一點甘露,護住了你地元神不散,那日董雙蔻一劍下來,就算你不曾形神俱滅,僅那一縷殘魂,恐怕不等你墜入地府就先被罡風吹歿——你……」
「我怎麼了?」葉揚天立刻反問。一路看文學網「我能怎麼樣?嘿我就不信了,你們連死人都不放過——還是說你們從根兒上就是要招死人入門?啊,要不說天庭改革呢,佛門搶人也有點兒太不擇手段了吧?」
說到這裡。葉揚天的氣更大了些。梗著脖子嚷起來,「師太。那個,我說菩薩成不成?你看過周星星的老電影:武狀元蘇乞兒沒有?電影結尾,蘇察哈爾燦使出降龍十八掌的第十八掌!一掌就將反派最大的Boss趙無忌打得灰飛煙滅——人家有句台詞,叫:到處都是——你看董雙蔻不就把我給打了個到處都是?」
他站在那半開的蓮花花蕊上,模樣還是個「小人兒」,拳打腳踢地比劃著,動作煞是喜人,等他手舞足蹈,把一套「降龍十八掌」打完,兩手一攤,白眼一翻,向淨妙師太示意自己的下場:「我被打成渣了你都不放過我?你還有沒有人性?」
「呃……阿彌陀佛……」淨妙被葉揚天一陣搶白,一席話哽在了喉頭,好半天才道,「葉施主,且把此事放下,貧尼還有一事不解,想要問訊。」
揚天沒好氣地抬腳踢了踢身邊的蓮花花瓣,還是被困著,出不去。
「貧尼想問:葉施主何故與董雙蔻一戰?」淨妙目光一瞬,正色問道,「前日貧尼向葉施主傳訊,葉施主便該知道,華陽真人遭難,董雙蔻……」
淨妙沒把話說完就住了口,稍帶尷尬。這分明是在問:葉揚天,我都告訴你內幕消息了,你也知道自己打不過董雙蔻,為什麼還去找死?
出乎淨妙地預料,葉揚天倒是並不在乎,大大咧咧地便回答了,甚至還附送了灑脫的笑聲,「師太,你不會以為我葉揚天真是一個不知進退的憊懶漢子吧?我雖然也怕死,卻還不至於不敢去直面死亡。董雙蔻我打不過,但有些時候,打不過也是要打的。」
淨妙詫異了。
葉揚天的話等於沒說,打不過還打——那叫挨打。更何況,葉揚天這一回挨打直接就被打死了。
「我總是知道好歹的。」葉揚天看淨妙不解,吁了一口氣,又道,「我跟董雙蔻鬥過好幾次,實實在在,已經盡出八寶,既然還奈何不了他,我又何妨就死?也省得拖泥帶水夾纏不清。」
「阿彌陀佛。」淨妙低首,合十念佛。「葉施主此言,大有禪意。」
「禪意……早說過你別這麼瞎聯繫行不行?得,那你算我什麼都沒說好了。」葉揚天無奈地搖頭。
葉揚天沒有向淨妙說全了心裡話。
不怕死和樂意死是兩回事,遑論找死?說到小打小鬧的聰明,葉揚天一向是個不把一個主意折仨觔斗就不算有本事地主兒,要真被逼到了絕處,他也能夠讓心機深沉起來。
有此一死,葉揚天算是對得起董雙蔻了。同樣也算對得起呂洞賓;便是天庭的改革,還有在現實社會中捅的種種漏子,以一死而報之,應該也夠了……在這一點上,葉揚天做得光棍。
而且,葉揚天也相信自己不會白白「死」掉,大羅金仙在天有位。即便是「重入輪迴」,也不礙「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何況以天庭的「改革大計」而論,葉揚天自信自己是最好的人選,董雙蔻絕不可能成事——個中緣由就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地了。
只在山窮水盡之處才會柳暗花明。葉揚天從一開始就不信自己就再無從董雙蔻手中翻本的機會!——
就是現在淨妙師太仗那一片楊柳把他引渡到了普陀山,多少也在葉揚天地預料之中。
淨妙並沒向葉揚天講起外界的種種紛紛擾擾,但葉揚天能夠想得到,蛇無頭不行,鳥無頭不飛,道門失卻自己這個首腦,必然亂做一團。首先韓無熠是沒辦法收拾的,即便董雙蔻出來強力壓服,也終究隱患極多。
尤其是渤海一戰最後,董雙蔻揚言要以滅佛的手段來弘揚道門,這更叫葉揚天吃下了定心丸:有這一句,管教董雙蔻什麼事情也辦不成。
被困於湖中蓮花的這幾天裡,葉揚天有時會有幾分好笑地想到,當初董雙蔻沒腦子地時候還能嚷嚷幾句《道德經》裡的「上善若水」,怎麼從呂洞賓那兒討回了神智卻不知道變通懷柔了呢?
「葉施主?」葉揚天自顧自地想心事,忘了淨妙。淨妙也不惱,只是開口提醒,問道,「葉施主的心定了沒有?」
「……」葉揚天搖搖頭。苦笑。「師太,你問我多少次。我也就是這一句話:不當和尚。」
「葉施主還是放不下……」淨妙歎了一聲,「貧尼本道葉施主既然能甘念就死,是把凡塵俗事都放下了……」
這話說得葉揚天心裡一痛,不由得就急了,「師太,你死了心行不行?關著我我也不當和尚——你還打算關我一輩子?」
依淨妙地說法,葉揚天元神受創極重,雖然有觀世音菩薩賜下的楊柳護身,但要是貿然離開這湖裡的所謂「佛心蓮」,就只有墜入陰曹,喝孟婆湯投胎轉世。因他在仙班有位,來世自然會有人找上門來教他修行,到頭來登天成仙,順理成章。
葉揚天自然不樂意走這樣的路子,死也死過一回了,理想狀態該是如同鳳凰一般浴火重生,像個打不死的小強一般復活出來,根據主角倒下一回能力就至少提高十倍的定律,差不多也該天下無敵了——正好收拾亂成一團的局面。
很多時候,理想等同於夢想,說白了就是無法實現,葉揚天也知道淨妙困住自己並無惡意:這幾天在蓮花蕊上打坐,他地元神頗受滋養,神通雖然還沒回來,不能夠像以前那樣現出法身來重塑軀殼,但想必也只是時間問題。
讓他發急的是,如果還不能出去報個平安,那……現實社會中的那個姜瀟瀟,還有家裡祖父、父母等等,恐怕就……
葉揚天心中有數,渤海最後一戰時,姜瀟瀟完全明白自己不惜一死的覺悟,這些日子裡免不了會以淚洗面,傷心慟哭。單純只是哭幾場還不要緊,他害怕姜瀟瀟會豁出一切起了為自己報仇地念頭。
就像姜瀟瀟瞭解葉揚天一樣,葉揚天也知道姜瀟瀟一旦犯了倔勁兒,那就十頭牛也拉不回來了。
還有,對父親葉北星可能採取地行動雖然不能摸底,但葉揚天能夠肯定:祖父葉龍潛得知此事之後,是絕對會抄刀殺上凌霄寶殿的——如果上得去地話。
所以葉揚天想要早點兒離開,雖然早在決心與董雙蔻一戰的時候,他已經設想過與家人永訣的後果,但事到臨頭。他還是很難接受。
「師太,現在你該明白了,我只是一個凡夫俗子。」葉揚天發急嚷了幾聲之後沉靜下來,眼睛發紅,慢慢地說,「我不能離開自己的親友,我……做神仙也不能夠太上忘情,更不可能去當和尚。你。還是放我走吧。」
「葉施主,不是貧尼不放。」淨妙苦笑,「貧尼從來也沒有關過施主,是菩薩交代,說到時你自然能走——勸解施主入我佛門不過是貧尼自行其是,若葉施主能夠離開,貧尼不會阻攔;葉施主若是走不了。那……應該是時候未到。」
「你!」葉揚天頹然坐倒。
他早想過,淨妙師太雖然是佛門高人,頗有神通,但目下以蓮花困人的手法卻過於高明了,怎麼也不像她能施展出來地手段。果然這是觀世音菩薩安排下地手段!
面對淨妙,葉揚天還能多說幾句,可要是面對菩薩……他可就沒有那份口舌了。
跟觀世音菩薩講理?天底下如果真還有道理這種東西,那肯定也是全在菩薩那邊,還有什麼可講的?
「葉施主也不用心急。」或許是因為與葉揚天多見過了幾面,兩人熟稔了,淨妙竟破天荒地將一副清冷的面目收起來。好言安慰道,「佛心蓮內好安神,葉施主經此一回滋養神念,將來破繭而出,修為必定大漲……到時再與董雙蔻相見也好應對。這個……華陽真人不死不滅,葉施主若能體會菩薩深意,說不定還能從董雙蔻身上叫回呂祖……」
「我管呂洞賓去死!」葉揚天更加氣急,「他自個兒弄出一個董雙蔻來自食惡果,幹什麼還要別人去幫他?董雙蔻現在就是呂洞賓,早晚我讓他……早晚我讓他……」
惡狠狠地發了半天毒誓。葉揚天始終沒能說出來讓呂洞賓或董雙蔻怎麼樣來——本來,以現在的狀態,他也沒法把任何人給「怎麼樣」了。
「葉施主何苦如此?」淨妙卻似被葉揚天的神態逗笑了,「董雙蔻與華陽真人固然一體。但心非所同。葉施主若是能夠敗了董雙蔻,教他滅絕心底的魔障。也就能還華陽真人一個本來面目了……」
「心底魔障?」葉揚天也不禁失笑,「佛門原來是這麼看董雙蔻的啊?」
「貧尼只是覺得,董雙蔻其人行事太過隨心所欲,幾近癲狂,他本是大羅金仙,如此作為也就只好以魔障稱之——卻不是說他入了魔道。阿彌陀佛。貧尼失口,罪過,罪過。」
「我倒不這麼看。」葉揚天哈哈一笑,「師太,董雙蔻要做的改革,恐怕是會自上而下……我覺得,他應該會找個合適地時候,對全世界說他是神仙——反正他也能證明,不怕別人不信。然後……不是要光大道門?那就得拆廟了,用迅雷不及掩耳地手段,把什麼佛教名山,古剎大廟都一勺燴了,弄不好還會去國外找基督教、天主教、回教、猶太教……嗯,還有什麼教?總之,全都給滅了……其實,這樣挺好。」
「啊?」淨妙被葉揚天的狂言驚得呆了,只喃喃地,「他……敢如此?」
「有什麼不敢的?」葉揚天淡淡地反問淨妙,「他是神仙,有這個本事。」
「但……」淨妙面上起了憤懣之色,正要反駁,卻又被葉揚天打斷。
「師太,你是要說佛門也不是好欺負的?我看未必。」葉揚天笑問,「你以為董雙蔻這麼做了,觀世音菩薩,還有上帝耶和華,真主……叫什麼來著?阿拉還是阿訇?這個……罪過,當我沒說——我是說,他們會出來干涉嗎?」
淨妙默然。
「不可在世稱神。」葉揚天地神色從未有過地嚴肅起來。
「我想過很多,全世界有很多教派,信仰不一,我總算也上過天庭,知道這些教派和信仰所宣揚地神跡都是真地——現代社會,信仰缺失,他們為什麼不多派幾個神仙、使徒下界?起碼也能讓人心向善不是?」
「阿彌陀佛。」淨妙低頭唸了一聲佛號,並不回答。
「就是不可在世稱神。」葉揚天重複了一遍,輕輕地說了下去,「現實社會有它自己地規律,如果各種教派都派人下來——結果就是宗教戰爭蜂起——不但是神與神之間,整個世界全會捲入,最後不可收拾。」
「天庭度我成仙,這種手段已然違規,往最輕裡說也是打了一個擦邊球。」葉揚天歎息著,「我算是小心的,不敢站到最前頭來……啊,當然我也懶……」
「阿彌陀佛。」淨妙似乎是要保持這種沉默到底了。
「看樣子我說得太多了。」葉揚天盤膝坐下,沖淨妙微笑起來,「師太,我不再多說就是。」
「阿彌陀佛。」淨妙又稱了一聲佛號,這才開口,「葉施主,凡事心知便可,不必付諸言語……」
「我說了我不再多說。」葉揚天點頭,忽然又說,「不過師太可以放心,董雙蔻……不會有好果子吃就是了——你說等我離開這朵蓮花就可以去找他,去除他的心底魔障什麼的,我看,也用不著我。」
「哦?葉施主這是何意?」淨妙眉毛一跳。
「古代——大概是南宋?梁山泊一百零八將聚義地那個年頭,有這麼一句話:若要官,殺人放火受招安。我看董雙蔻要改革局面,走的恐怕也是殺人放火的路子。可是……」葉揚天笑著,顧左右而言他,「他是神仙,理所當然地要站在最高處——師太你想,誰會招安一個神仙回來成天供著他?」
「嗯?」淨妙的眉頭輕輕皺起,像是想到了什麼卻又不敢肯定的模樣。
「師太,我打包票。」葉揚天的笑容有些詭秘,神色發冷,語氣卻是恨恨的,「咱們那位韓處長,可不簡單得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