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處依然有藍天白雲陽光,遠處仍然有市聲人群屋宇。青天仍在,紅塵依舊,卻已不屬於馬如龍的這個世界了,距離馬如龍已非常非常遙遠。馬如龍眼中所見的,只有一片死地。他震驚,他也想不通。
幸好他回過頭時,張老實已清醒,也不知道是從愁中醒,是從睡中醒?還是從醉中醒來的?
有時清醒還不如睡,還不如醉,因為他一醒,他的眼中立刻有了同樣的驚訝與恐懼。
馬如龍立刻向他問道:「你看見了什麼?」
「我什麼都沒有看見。」什麼都看不見,絕對此看見任何事都可怕,不知,無知,水遠是人類最深痛的恐懼。
馬如龍又道:「就算他們要把我們困死在這裡,也不必把屋子都拆光的,他們可以躲在屋子裡,用這些屋子作掩護。」
他想不通他們為什麼要拆除這些房子,他希望張老實能夠解釋。張老實還沒有開口,又有二十八條大漢用碎步奔入這條陋巷。
馬如龍看得出他們不是剛才那二十八個人,卻同樣的年輕健壯,著同樣的緊身黑衣,他們手裡提著的也不是帆布袋,是個羔色的竹藍。籃子裝著的,竟是一顆顆黑色的圓石,圓潤如珠,黑得發亮,看來就像是黑色的珠玉。
馬如龍從未見過這樣的石頭,也看不出這些大漢是誰的屬下。這樣的黑石並不易得,想要找一兩塊也不是易事,能養得起這些黑衣壯漢人,江湖中也沒有幾個。最奇怪的是,他們竟將這些珍貴的黑石,一顆顆,一行行,像插秧般,鋪在地上。
他們的動作整齊迅速確實有效,泥濘的空地很快就有一大片被黑石鋪滿。這二十八個人手中的提籃已空,很快的奔出去,立刻又有同樣裝束的二十八個人,提著同樣的黑石,用同樣的步伐奔進來。馬如龍正想問張老實,看不看得出他們是誰的屬下,想不想得出有誰能養得起他們這些人,知不知道他們是在幹什麼?
他還沒有問,因為他忽然發現張老實的臉上居然也起了極奇特的變化,一雙昏暗無光的眼睛裡,已露出種恐懼之極的表情。他忽然衝過去,用最快的速度,將雜貨店的門板一塊塊上起,今天本來是他一定要開門做生意的,現在為什麼忽然又要關門了?馬如龍更不懂。張老實已拉著他,快步衝進了裡面的屋子。
裡面的光線更暗,屋裡的三個人看來都已此剛才更委頓憔悴。張老實從貼身的衣服裡拿出個烏木瓶,拋給了鐵震天。
「這是給你的,」他的聲音很急促:「你先吃一半,留一半,先嚼碎,再吞下去。」
鐵震天當然忍不住要問:「這是什麼?」
「這就是碧玉珠,」張老實道:「半個時辰內,就可以把你的傷勢治好一半,黃昏時你再服下外一半,氣力就可以恢復八成了。」他忽然歎了口氣,又道:「只希望你能夠活到那時侯」
鐵震天眼睛裡已發出了光。他手裡拿著的,就是當今天下唯一能夠救他的靈藥,也是天下最珍秘貴重的藥物。但是他卻沒有吞下去,因為有些事他一定要問清楚。
「你是誰?」他問張老實:「你怎麼會有碧玉珠?」
「這全都跟你沒有關係。」
「有關係,」鐵震天一字字地道:「我鐵震天這一生中,從未平白無故受人的好處,我若不知道你是誰,怎麼能夠拿你的藥?」恩怨分明的男子漢,本來就寧死也不肯做這種事的。
馬如龍卻忽然插嘴道:「你可以拿他的藥,也可以接受他的恩惠,而且用不著報答他。」
「為什麼?」
「因為他是我的朋友,你也是的,」馬如龍道:「朋友之間,無論誰為誰做了什麼事,都不必提起「報答」二字。」
鐵震天連一個字都沒有再說,拔開瓶塞,吞下了半瓶藥。
王萬武忽然長長吐出口氣,道:「鐵震天,現在你不妨殺了我,我已死而無憾。」
因為現在他已經知道,剛才擊敗他的人,並不是個無名之輩。只有碧玉山莊的門下,才有碧玉珠。能夠敗在碧玉珠門下的手裡,絕不是件丟人的事,既然敗了,死又何妨?
這些話王萬武雖然沒有說出,鐵震天也已瞭解。現在每個人都已確信張老實是碧玉山莊的門下,數百年來,碧玉山莊門下從來沒有男性子弟,張老實無疑也是女子假扮的。馬如龍雙眼凝視著他,一但字,一個字的說道:「現在,你是不是已經應該承認了?」
「承認什麼?」
「承認你就是大婉?」
張老實終於輕輕歎了口氣,道「不錯,我就是大婉。」
口口日這個不老實的老實人果然就是大婉,不是廚房裡裝菜飯的大婉,是那個有血有肉,敢做敢為的大婉,是馬如龍一直在思念的大婉。她是不是也在思念著馬如龍?
如果他們一直都在互相思念,她為什麼不讓馬如龍知道她就是他思念中的人?
馬如龍不能瞭解。女人的心事,本來就不是男人所能瞭解的。大婉伸出手,指尖輕觸他的手,立刻又縮回。沒有人能比她更會控制自己的感情。
「鐵震天的氣力已將恢復,王萬武不該死,你也不必死。」她冷冷的說:「只要一有機會,你們就可以衝出去。」
馬如龍也在盡量控制著自己,卻還忍不住要問:「你呢?」
「我……」
謝玉侖忽然叫了起來:「你們為什麼不問問我?我應該怎麼辦?」
大婉終於轉過頭面對她,謝玉侖的眼睛裡充滿憤怒恐懼怨毒。
謝玉侖怒聲道:「你為什麼要把我害成這樣子?」
「我對不起你,」大婉道:「但是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絕不是故意要害你。」
「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因為我不能讓你嫁給邱鳳城。」
大婉接著道:「我們是從小巴在一起長大的,我絕不能讓你嫁給那種陰狠歹毒的人。」
馬如龍失聲問道:「她就是碧玉夫人的女兒?」
「她就是,」大婉道:「謝夫人將你們召到寒梅谷去,就是為了替她找一個好丈夫。」
「那天你也去了?」
大婉點了點頭:「那天我不但去了,而且親眼看到了所有的變化。」
無論誰親眼看見當時的變化,都一定會認為馬如龍就是兇手。
大婉又道:「但是我卻認為那其中一定還另有機謀。」
馬如龍立刻問:「為什麼?」
「因為其中的巧合太多了。」大婉道:「我一直不相信巧合太多的事。」
雪地上的坑,小婉的玉,金槍林的一槍正好刺在玉上,絕大師和彭天霸的及時出現……這些都是巧合。巧合太多的事,通常都是經過特地安排的。
大婉接著又道:「謝夫人叫我到那裡去,就是為了要我替她選擇,這件事關係到大小姐的終生幸福。我絕不能輕易下判斷。」
她凝視馬如龍,「所以,我故意讓你逃走,就因為我還要試探試探你,看你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被埋在雪地中,故意伸出一隻手。就是她的第一個試探。
大婉道:「如果你沒有停下來救我,那天你就已死在我手裡。」
一個亡命的兇手,絕不會冒險援救一個陌生的女人,而且將自己御寒的皮裘和馬匹送給了她。但是這一次試探還不夠,以後還有一次又一次的試探。
「經過無數次試探後,我才相信你絕不是個陰險惡毒的人,我已經開始懷疑邱鳳城。」大婉道:「只可惜這計劃實在太周密巧妙,連我都抓不到他的一點破綻。雖然我明知你是被冤枉的,也沒法子替你洗刷。」她輕輕歎息,又道:「因為我完全沒有證據,要讓謝夫人相信你是無辜的,一定要有證據。」
馬如龍苦笑,「就算碧玉夫人肯相信,絕大師他們也不會放過我的。」一個已經被那些江湖名俠們認定是兇手的人,怎麼能做碧玉山莊的東床快婿。
大婉道:「後來我才知道,就在我一直跟蹤你的時侯,謝夫人已經決定選邱鳳城做女婿了,甚至連婚期都已決定。」
王萬武忽然插口:「這件事我好像也聽說過。」
「謝夫人已經決定了的事,一向很少更改,」大婉道:「除非我能找到真憑實據,能證明這是邱鳳城的陰謀。」
她找不到。邱鳳城做事,絕沒有留下一點把柄。最巧妙的一點是,他明明已將其中的關鍵全部告訴了馬如龍,可是馬如龍說出來的時候,還是沒有人相信。非但不信,別人反而認為他是在故意陷害邱鳳城。反而更認定他是兇手。邱鳳城先將自己置於死地,然後再巧妙的脫身,就因為他深知人類的心理。
大婉又歎了口氣。「他這個計劃不但周密巧妙,做得更絕,連我都不能不佩服他,但是要我眼看著他把大小姐娶回去,我也不甘心。」
謝玉侖忽然也歎了口氣,「這時侯我已經出來了,並不是出來看邱鳳城的,是出來找你的。」
「我明白,」大婉柔聲道:「不管你嘴裡怎麼說,你心裡一直都把我看作你的姊妹。」
謝玉侖苦笑:「可是我連做夢都沒有想到,你會忽然出手制住我。」
大婉道:「我只有那麼做。」
因為她要時間找證據,她要拖過碧玉夫人已經決定了的婚期。如果新娘子忽然失蹤了,婚禮當然就沒法子如期舉行。
大婉道:「我想來想去,最好的法子,就是先把你們兩個人藏起來,讓別人找不到你們,也讓你能漸漸瞭解馬如龍是個什麼樣的人。」她接著又解釋道:「故意先讓他知道你是個美麗的女孩子,也是為了要試探他,在暗室之中,是不是還能把握住自己。」
「所以你也來陪著我們,」謝玉侖道:「因為你還是不太放心。」
大婉承認:「如果他敢對你怎麼樣,我也不會讓他活到現在的。」
謝玉侖忽然又輕輕的歎了口氣。「你沒有看錯他,」她的聲音也變得很溫柔:「他的確不是個壞人!」
口日日馬如龍一直靜靜的在聽,這件事其中的關鍵,連他都直到現在才明瞭。
鐵震天忽然長長歎息一聱,說道:「他本來就是個好人,這件事,本來也是件好事,只可惜,他這個好人卻偏偏交了個壞朋友。」
「朋友就是朋友,」馬如龍道:「朋友絕不分好壞,因為朋友只有一種,如果你對不起我,出賣了我,你根本就不是我的朋友,根本就不配說這兩個字。」他的態度莊重而嚴肅,「我不信神,不信佛,我只相信朋友。」
「我明白你的意思,」鐵震天說道:「但是,你若沒有我這個朋友,你的身份就不會暴露,不管怎麼樣,總是我連累了你。」
「你是不是後悔交了我這個朋友,」馬如龍問:「還是要讓我後悔交了你這個朋友?」
「我不後悔,」鐵震天道:「我知道你也絕不會後悔的。」
在「友情」的詞彙中,本來就沒有「後悔」二字。
王萬武忽然也歎了口氣。
「看見你們這樣的朋友,我才知道我這一輩子從來都沒有交到朋友。」
馬如龍的秘密確實是因為鐵震天而暴露的,大婉呢?如果不是為了馬如龍,有誰會知道她就是「張老實」?有誰會知道她是碧玉山莊的門下?如果不是為了馬如龍,她這個計劃又怎麼會半途而廢?但是她也沒有怨言,更不後悔。因為如果不是為了馬如龍,根本她就不會做這些事。
馬如龍又在問她:「我們被人困死時,那一陣綠色的霧,當然也是你散發出來的?」
「那不是霧,」大婉道:「那是碧玉山莊的「翠寒煙」,比霧更濃,也比霧散得快,寒煙一散,什麼都看不見了。」
「就因為你散出了翠寒煙,所以他們才知道這裡有碧玉山莊的人。」
「也就是因為他們知道有碧玉山莊的人在這裡,所以他們才不敢輕舉妄動。」
大婉又道:「他們不動,只要能拖一段時候,我們也許還有機會,只可惜現在情況已經完全不同了,我們已絕對沒機會全身而退。」
馬如龍問:「為什麼?」
大婉反問:「你剛才看見了什麼?」
馬如龍道:「看見了六七十個穿黑衣服的人。」
大婉道:「你還看見什麼?」
馬如龍道:「還看見了一大堆黑色的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