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鹽的人正在喝酒,只有這瓶米酒,是他為自己實的。他一小壁,一小壁,慢慢的喝,他喝酒時的樣子,就像吝嗇鬼在付錢時一樣,又想喝,又喜歡喝,又捨不得。因為他不能喝醉。
因為也一定要照顧他的朋友,照顧那個不怕鹹的吃鹽人。
井底遠比井口寬闊得多,裡面居然有一張床,一張幾,一張椅。燈在几上。吃鹽的人躺在床上,吃鹽的人坐在椅上,靜靜的坐在那裡,看著馬如龍用壁虎功從井壁上滑下來。他拿著酒瓶的手巨大粗糙,指甲發禿,無疑練過硃砂掌一類的功夫。
他的椅子旁邊有一根沉重的竹節鞭,看來最少有四五十斤。可是他沒有向馬如龍發出致命的一擊!只不過冷冷的說:「張老闆,我們就知道你遲早會來的,你果然來了。」
「你知道我會來?」馬如龍想不通:「你怎麼會知道?」
吃鹽的人又喝了口酒,一小壁。「如果我開雜貨店,如果有人每天來實兩斤鹽,我也會覺得奇怪。」他冷冷的笑了笑:「但是一個真正開雜貨店的人,就算奇怪,也不會多管別人的閒事,只可惜你不是。」
「我不是?」
「你本來絕不是個雜貨店老闆,」吃鹽的人道:「就好像我本來絕不會到雜貨店吃鹽的。」
「你看得出?」
吃鹽的人道:「你來查我的來歷,我也調查過你。」吃鹽的人慢慢的接著道:「你本來應該叫張榮發,在這裡開雜貨店已經有十八年,你有個多病的妻子,老實的夥計,你這個人一生中從來不喜歡多事。」他忽然歎了口氣:「只可惜你不是張榮發,絕對不是。」
馬如龍又問:「你怎知道我不是張榮發?」
吃鹽的人道:「因為你的指甲太乾淨,頭髮梳得太整齊,而且,每天洗澡,因為我已經查出張榮發以前絕不是個愛乾淨的人。」
馬如龍沒有辯駁,也無法辯駁。這個人無疑也是江湖中的大行家,這在馬如龍還沒有發現他可疑之前,他已經發現這一家雜貨店可疑了!
「如果你不是張榮發,你是誰?為什麼要假冒張榮發?真的張榮發,到那裡去了?」吃鹽的人接著道:「這些問題我也曾想到過,想了很久。」
馬如龍道:「你想得通?」
吃鹽的人道:「我只想通了一點!」
馬如龍道:「那一點?」
吃鹽的人道:「這件事絕對有周密的計劃,每一個細節都經過極周密的安排,你能扮成張榮發,能瞞過十八年來天天到你們雜貨店去實東西的老鄰居,絕對經過極精密的易容。」
他說話很肯定:「江湖中精通易容術的人雖然為數不少,可是能做到這一步的,普天之下,絕對只有一個人。」
這個人當然就是玲瓏玉手玉玲瓏。
吃鹽的人接著又道:「王大小姐至少已有二十年沒有管過江湖中的事了,能夠讓她再度出山,重展妙手的也只有一個人。」
馬如龍道:「絕對只有一個人?」
吃鹽的人點頭道:「絕對只有一個,除了江南俞五之外,絕對沒別人能夠請得到她。」
馬如龍苦笑。他終於明白,世上絕對沒有真真正正全無破綻的計劃,也沒有永遠能瞞住別人的秘密。只可惜他還是找不出邱鳳城的破綻在那裡。
吃鹽的人又道:「你經過如此縝密的安排,費了這麼大苦心,來假冒一個雜貨店的老闆,可見你也跟我們一樣,也是個亡命的人,也在躲避別人的追殺搜捕,想要你這條命的人,一定比我們的對頭更可怕。」他笑了笑又道:「既然同是江湖亡命人,我又何必苦苦追查你的隱秘?你本來也不必來追查我的,所以我還是天天到你店裡去實東西。」
馬如龍歎了口氣:「我本來也不想來的。」
吃鹽的人道:「可惜你已經來了。」
馬如龍問道:「你是不是想殺了我滅口?」
吃鹽的人道:「你能要江南俞五替你做這件事,當然也是個有來歷的人,就算我想殺你滅口,也未必能得手。」他忽然又笑了笑,「加果你真是我猜想的那個人,只要我一出手,說不定反而會死在你手裡。」
馬如龍道:「你猜想的那個人,又是誰?」
吃鹽的人道:「馬如龍,天馬堂的大少爺,白馬公子馬如龍。」
馬如龍的心在跳。如果不是因為他臉上經過玉手玲瓏的易容,別人一定就會發現他的臉色已變得很難看。只不過他還是不能不問:「你怎麼會想到我就是馬如龍?」
吃鹽的人道:「我有理由。」
他的理由是現在江湖中被人搜捕最急的就是馬如龍,能讓江南俞五出手相助的也只有馬如龍。他說:「現在江湖中的三大家族,五大門派,已經出了五萬兩黃金的賞格來找你,為你出動的一流高手,至少已有五六十個,只有丐幫的弟子,始終不聞不問,根本沒有管過這件事。」
丐幫弟子的人數最多,地盤最廣,眼皮最雜,消息最靈。丐幫中的耗費最大,五萬兩黃金的數目不少。吃鹽的人接著又道:「他們為什麼不管這件事,那當然是因為俞五爺跟你有關係。」
馬如龍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這些話你也不該說的。」
吃鹽的人道:「是不是因為我說出之後,你說不定也想殺了我滅口?因為你可能會認為我也想要那五萬兩黃金。」
馬如龍道:「你不想?」
吃鹽的人回笞得乾脆而肯定:「我不想。」
馬如龍道:「為什麼?」
吃鹽的人還沒有開口,吃鹽的人忽然道:「因為我。」
他一直都在吃鹽,最鹹的粗鹽。任何人都無法想像世上有人能吃這麼多鹽。兩斤粗鹽他已吃了一半,十個生蛋也吞下肚之後,他臉上才有了一點血色,才能開口說話。
他說:「二十年來,想要我這顆頭顱的人也不比你少,被人冤枉是什麼滋味,我也嘗過。」
他看來雖然是很衰弱,可是他說話時仍有一種懾人的豪氣:「五萬兩黃金雖然不少,我還沒有看在眼裡!」
馬如龍道:「你怎麼知道我也是被人冤枉的?」
吃鹽的人道:「因為我相信得過俞五,你若不是冤枉,第一個要你命的人就是他!」
馬如龍道:「你是誰?」
吃鹽的人道:「我也跟你一樣,是個被冤枉的人,是個頭上有賞格的人,是個不得不像野狗般躲著不敢見人的人,因為我們都不想死,就算要死,也得等冤枉洗清之後再死。」他也笑了笑,笑得悲壯而淒涼:「至於我的名字,你最好不要問。」
馬如龍看著他,看了很久,又看看那吃鹽的人,忽然道:「我相信你絕不會出賣我。」
吃鹽的人道:「,我也相信你。」他伸出了他的手。他的手也像他的朋友一樣,粗糙巨大,冷得就像是一塊冰。可是馬如龍握起他的手時,心裡卻忽然有了一股溫暖之意。
吃鹽的人又笑了笑,道:「你走,我不攔你。」
馬如龍道:「你們再來吃鹽,我也絕不再問。」
吃鹽的人看著他,也看了很久,忽然長長歎息:「只可惜我們相見恨晚,我已身負重傷,已無法再助你洗冤,否則我一定要交你這個朋友。」
馬如龍道:「現在你還是可以交我這個朋友,交朋友並不一定要交能夠互相利用的人。」
吃鹽的人忽然大笑。他的笑聲嘶啞而短促,已經笑不出了,卻仍然豪氣如雲!他說:「不管你是不是馬如龍,不管你是誰,我交了你這個朋友!」
馬如龍用力握著他的手。「我也不管你是誰,我也交了你這個朋友。」
天還沒有亮,舂寒料峭。馬如龍的心裡卻在發熱,整個人都在發熱。因為他交了一個朋友。
交了一個不明來歷,不問後果,但卻肝膽相照的朋友。
「你交了也這個朋友!」謝玉侖還在等他,她第一句問的,就是這句話:「你連他是誰,都不知道,你就跟他交上了朋友?」
馬如龍道:「就算天下所有的人都把他當作仇敵,都想把他亂刀分屍,大卸八塊,我還是願意交他這個朋友!」
謝玉侖道:「為什麼?」
馬如龍道:「不為什麼。」不為什麼?這四個字正是交朋友的真諦。如果你是「為了什麼」
才去交朋友,你能交到的是什麼朋友.,你又算是個什麼朋友?
窗外已現出了曙色,馬如龍坐在窗下,謝玉侖側著頭,看著他,過了很久,才輕輕的歎了口氣,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是做不到。」一個年輕的女孩子,能夠瞭解這種情操已經很少有人能做得到。
謝玉侖忽然問:「你知不知道你那位朋友為什莊要吃鹽?」馬如龍不知道,他根本沒有問。
「我知道。」謝玉侖道:「他一定是中了三陽絕戶手?」
「三陽絕戶手?」馬如龍是武林世家子,卻從未聽過這個名字。
「這種掌力絕傳已久,中了這種掌力的人,不但全身脫水,皮膚乾裂,而且味覺失靈,只想吃鹽,鹽吃得越多,水喝得越多,傷勢越重,死時全身皮膚全部乾裂,就像是活活被烤死的。」
她想了想,又道:「吃生雞蛋雖然比喝水好些,可是最多也不過能多拖一個半月而已,最後還是無救而死。」
「絕對無救?」
謝玉侖沒有回答這句話,又問道:「你那個朋友是個什麼樣的人?長得是什麼樣子?」
「我想,他本來一定是個很高大魁偉的人,雙肩比平常人至少要寬出一半,而且大手大腳,外家掌力一定練得很好。」
馬如龍道:「現在,他雖然已傷重將死,可是,說話做事,還是有股懾人的豪氣。」
謝玉侖眼睛裡彷彿忽然有了光。
「我已經想到可能是他了。」
「是誰?」
「這種掌力遠比陰家崔家的三陰絕戶手更霸道,也更難練,一定要本身未近女色的人才能練得成。」
一生未近女色的人,江湖中有幾個?
謝玉侖道:「據我所知,這五十年來肯練這種掌力的只有一個人。」
馬如龍立刻問:「誰?」
「絕大師!」謝玉侖道:「絕大師雖然心絕情絕,趕盡殺絕,卻從不輕易出手,更不會輕易使出這種隱秘的武功來!除非他的對手掌力也極可怕,逼得他非將這種功夫使出來不可。」
江湖高手們大多數都有種深藏不露的武功絕技,不到迫不得已時,絕不肯輕易讓人看見。
謝玉侖道:「如果不是已經被逼得別無選擇,絕大師也絕不會施展三陽絕戶手的。」
她又問馬如龍:「能將絕大師逼得這麼慘的人有幾個?」
「沒有幾個。」
「你有沒有聽過「翻天覆地」鐵震天這個人?」謝玉侖問:「他能不能算其中的一個?」
馬如龍知道自己的臉色一定變了。他當然聽過這名字,「翻天覆地」鐵震天。橫行江東二十年,殺人如草芥,積案如山,也不知有多少人,想要他頸上的頭顱。只可惜他非但行蹤瓢忽,別人根本找不到他,而且武功絕高,手狠心辣,能找到他的人,也全都被他的一雙鐵掌震散魂魄。
謝玉侖又問:「你想你那位朋友會不會是鐵震天?」
馬如龍拒絕回答。那個人無疑就是鐵震天。「二十年來,想要栽這顆頭頎的人絕不此你少,五萬兩黃金我還沒有看在眼裡。」除了鐵震天外,還有誰能說得出這種話。但是他還有另外一句話:「被人冤枉是什麼滋味,我也嘗到過。」
馬如龍忽然大聲道:「不管他以前做過什麼事,我想,他一定有他的苦衷,而且已經被那些自命俠義之輩,逼得無路可走。」
謝玉侖道:「絕大師難道還會冤枉好人?」
馬如龍冷笑:「被他冤枉的人,絕不止鐵震天一個。」
謝玉侖歎了口氣:「你實在是個好朋友,能交到你這種朋友真不錯,只可惜你們這一對好朋友已經交不長了。」
馬如龍道:「他真的已無救?」
謝玉侖淡淡的說:「如果我是謝家的大小姐,說不定可以救他。」
她又故意歎了口氣:「只可惜,現在我只不過是個雜貨店的老闆娘而已,連我自己的病,都治不好,又怎麼能夠救得了別人?」
馬如龍沒有說話了。
他明白謝玉侖的意思,如果他肯把這件事的真象說出來,她說不定真的有法子救鐵震天。
可是如果他這麼樣做,他就對不起大婉,也對不起俞五。
他們也是他的朋友。
謝玉侖翻了個身,不再看他:「你累了,睡覺吧!」
馬如龍沒有睡,他知道自己一定睡不著的。
謝玉侖不知是真的想睡了,遠是故意在裝睡,居然不再提這件事。
窗外剛剛露出魚肚的顏色,還聽不見人聲。
馬如龍悄悄的推開了門,緩緩的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