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血洗銀槍 正文 第三章 天殺
    馬如龍還是沒有反應。如果是別人,到了這時候,縱然還沒有逃走,也一定會極力辯白。可是他沒有。他還是靜靜地站在那裡,別人說的這件事,好像跟他全無關係。

    ——他不辯白,是不是因為他知道這件事已無法辯自了!

    ——他不逃走,是不是因為他知道無論誰在這三個人面前都逃不了的!

    絕大師也一直靜靜地站在那裡,淡漠的臉上也全無表情。這時他才開口:「我好像聽一個人說過,天下刀法的精萃,盡在五虎斷門刀中,所以天下各門各派的刀法,他沒有不知道的。」

    彭天霸道:「你的確聽人說過,不是好像聽人說過。」

    絕大師道,「我是聽誰說的?」

    彭天霸道:「當然是聽我說的。」

    絕大師道:「你說的活,我一向都很相信。」

    彭天霸道:「我雖然也會吹牛,卻只在女人面前吹,不在和尚面前吹。」他笑笑又道,「在和尚面前吹牛,就像是對牛彈琴,一點用處都沒有。」

    絕大師既不動怒,也不反譏,臉上還是冷冷淡淡的全無表情,道:「剛才那黑友人一刀就想要你的命,他用的那一刀,想必是他刀法中的精萃。」

    彭天霸道:「在那種情況下,他當然是要把他全身本領都使出來。」

    絕大師道:「你好像說過,天下各門各派的刀法精革,你沒有不知道的。」

    彭天霸道:「我說過。」

    絕大師道:「他那一刀是哪一門、哪一派的?」

    彭天霸道:「不知道。」他問答得真乾脆,江沏中人人都知道「五虎斷門刀」的當代掌門,是個最乾脆的人。

    絕大師卻偏偏還要問:「你真的不知道?」

    彭天霸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還有什麼真的假的。」

    絕大師道:「你不知道,我知道。」

    彭天霸顯然很意外,脫口問道:「你真的知道?」

    絕大師道:「知道就是知道,也不分什麼真假。」

    彭天霸笑了:「他用的那一刀,是哪一門哪一派的刀法?」

    絕大師道,「那是天殺!」

    夭殺!

    彭天霸道:「我又不懂了,什麼叫天殺?」

    絕大師道:「你去解開他衣服來看看。」

    黑衣人的胸膛上,有十九個鮮紅的字,也不知是用硃砂刺出來的,還是用血?「天以萬物予人,人無一物予天,殺!殺!殺!殺!殺!殺!

    殺!」

    彭天霸道:「這就叫天殺?」

    絕大師道:「是的。」

    彭天霸道:「可惜我還是不懂。」

    絕大師道:「這是個殺人的組織,這組織中的人以殺人為業,也以殺人為樂,只要你出得起金錢,你要他殺什麼人,他就殺什麼人。」

    彭天霸道:「你怎麼知道的?」

    絕大師道:「我追他們,已經追了五年。」

    彭天霸道:「追什麼?」

    絕大師道:「追他們的根據地,追他們的首領,追他們的命!」他淡淡地接著道:「殺人者死,他們殺人無數,他們不死,天理何在!」

    彭天霸道:「你沒有追出來?」

    絕大師道:「沒有。」

    彭天霸道:「可是你總有一天會追出來的,追不出來,你死也不肯放絕大師道:「是的。」

    天暗了,冷風如刀。彭天霸又俯下身,將這黑衣人的衣襟拉起來,好像生怕他會冷。死人絕不會怕冷的。

    這黑衣人如果還活著,就算冷死,彭天霸也不會管。但是無論誰對死人都反而會特別仁慈些,因為每個人都會死的。等到他自己死了後,他也希望別人能夠對他仁慈些。彭無霸拉起了這死人的衣襟,就有樣東西從這死人的衣襟裡掉了下來。

    掉下來的是塊玉。玉,是珍中的珍,寶中的寶。玉是吉物,不但避邪,而且要為人帶未吉祥、平安、如意。

    在古老的傳說中,甚至說玉可以「替死」,替主人死,救主人的命。小婉送給邱鳳城的那塊玉,就救了邱鳳城的命。

    這塊玉卻要馬如龍的命。因為這塊玉上結著余絲絛,絲絛上繫著塊金牌,金牌的正面,是一匹馬,金牌的反面是四個字!

    「天馬行空。」

    這是天馬堂的令符,馬如龍就是天馬堂主人的長公子。

    天馬堂的令符,怎麼會到這刺客身上?這只有一種解釋:馬如龍用這塊玉和這令符,收買了刺客,叫這刺客來為他殺人。殺社青蓮,殺沈紅葉,殺邱鳳城,殺金振林,殺聚豐樓的堂倌和小廝。

    可是他想不到邱鳳城居然沒有死,更想不到彭天霸、馮超凡和絕大師會來。這是無意,無殺不是無意,天意是戒殺的!

    直到現在為止,誰也沒有說出「這個人」的名字,因為這件事的關係人大,杜青蓮、沈紅葉、金振林,每一個人的死,足以震動武林,而且極可能引起江湖中這幾大世家的仇殺!

    只要他們的仇殺一開始,就絕不是短時期可以結束的,也不知會有多少無辜的人因此而死。

    馮超凡沉著臉,一字字道:「現在我們應該聽聽馬如龍有什麼話說。」

    馬如龍沒有說話,他慢慢地解下身上的銀狐裘,緩緩說道:「這是我三叔少年時,夜獵大雪山所得。先人的遺物,我不能讓它毀在我的手裡。」

    他將這狐裘交給了彭無霸:「我知道閣下昔年和我三叔是朋友,我希望你能把他的遺物送回無馬堂,交給我的三嬸。」

    彭無霸歎了口氣,道:「馬三哥英年早逝,我……我一定替你送回去。」

    馬如龍又慢慢的解下了他那柄劍光奪目的長劍,交給了絕大師。

    他說:「這柄劍本來是武當玄真觀主送給家父的,少林武當,本是一脈相傳,希望你能把這柄劍送回玄真觀,免得落入非人之手!」

    絕大師道:「可以。」

    馬如龍又從身上取出一疊銀票子和金葉,交給馮超凡。

    馮超凡道:「你要把這些東西交給誰?」

    馬如龍道:「錢財本是無主之物,交給誰都無妨。」

    馮超凡沉吟著,終於接了過來,道:「我拿去替你救幾個人,做點好事。」

    現在每個人部已看出馬如龍這是在交代後事,一個人在臨死前交託的事很少有人會拒絕的。他們用雙手捧著馬如龍交託給他們的遺物,心情也難免很沉重。

    馬如龍長長吐出口氣,喃喃道:「現在只剩下這匹馬了。」

    他的白馬還繫在那邊一裸梅樹下,這種受過嚴格訓練的名種良駒,就像是個江湖高手一樣,臨危不亂,鎮靜如常。馬如龍走過去,解開了它的韁繩,輕拍馬股,道:「去!」白馬輕嘶,小步奔出。

    馬如龍轉過身,面對著馮超凡,道:「現在我只有一句活要說了。」

    馮超凡道:「你說。』馬如龍冷冷道:「你們都是獵!」

    這句話說出,他的身子已箭一般倒竄了出去,凌空翻身,他的白馬開始時是用小步在跑,越跑越訣,已在數丈外。馬如龍用盡全力,施展出「天馬行空」的絕頂輕功。這種輕功身法最耗力,可是等他氣力將衰時,他已追上了他的馬。這匹萬中選一的快馬,現在身子已跑熱了,速度已到達巔峰。馬如龍一驚上馬,馬長嘶,行如龍,人是純白的,馬也是純白的,大地一片銀白。

    馮超凡和彭天霸也展動身形追過來。手星拿著馬加龍交給他們的金葉子和狐裘。等到他們發黨自己的愚蠢時;這一人一馬已消失在一片銀白中。馮超凡跺了跺腳,將手裡一疊金葉子用力摔在地上:「我真是個豬。」

    天色更暗,風更冷。冷風刀一般迎面刮過來,馬如龍臉中卻像有一團火,怒火!因為他自己知道自己絕不是兇手,絕對沒有在酒裡下毒。

    只可惜除了他自己,誰都不會相信他是清白無辜的。他看出這一點。他只有走!

    死,他並不在乎,能夠和那些認定他是兇手的人決一死戰,本是件快事,但是他若死在他們手裡,這冤枉就永遠再也沒法子去洗清了。他要死,也要死得清白,死得光明磊落。他發誓,等到這件事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他一定還要找他們決一死戰。

    真正的兇手是誰:是誰在酒裡下的毒?是誰買通了那天殺的刺客?

    他連一點線索都沒有。

    無論這個人是誰,都一定是個極陰沉毒狠的人。這計劃之周密,實在是無懈可擊。他是不是能揭穿這陰謀,找出真兇;現在他是連一點把握都沒有,現在他根本還不知道應該住哪裡下手?他只知道,在真兇還沒有找出來的時候,他就是別人眼中的兇手。

    如果馮超凡、彭夭霸和少林絕大師都說出一個人是兇手,江湖中絕沒有人還會懷疑,不管他走到哪裡,都一定有人要將他置之死地,他更不能把這麻煩帶回去。一個千夫所指的兇手,本來就是無處可去、無路可走的。

    如果是別人,在他這種情況下,說不定會被活活氣死、急死,可是他不在乎。他相信天地之大,總有他可以去的地方,他相信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總有一天他能把真兇找出來的,他對自己有信心。他對自己全身上下每個地方都充滿信心,他的手比別人更有力,他的思想比別人更靈活,他的耳和他的眼也比別人更靈敏。

    就在這時候,他已聽見一點別人很可能聽不見的聲音。彷彿是呼喊,卻又微弱得像是呻吟。然後他就看見了一束頭髮。天色雖然已暗了,可是漆黑的頭髮在恨白的雪地上,看來還是很顯眼。

    如果別人經過這裡,很可能也會看見這束頭髮的,卻一定看不見這個人。這個人全身都已被埋在冰雪裡,只露出了半邊蒼白的臉。這半邊臉在他眼前一閃,快馬就已飛馳而過。他沒有停下來。他在亡命。

    情絕人更絕的絕大師,絕不會放過他的,現在很可能已追上來。這次他們如果追上他,是絕下會再讓他有機會逃走的,他絕下會為一個已經快凍死的陌生人停下來。

    ——但是那個人一定還沒有死,他還有什麼值得為自己驕傲的?馬如龍是個驕傲的人,非常驕傲。

    連漆黑的頭髮都結了冰,蒼白的臉上更已完全沒有血色。這個人居然奇跡般的活著,——一個人如果被埋在冰雪裡,要過多人才會被凍死?

    據說女人忍受饑寒痛苦的力量,要比男人強些。這個人是女人,很年輕,卻不美,事實上,這個女人不但丑,簡直醜得很可怕。她的鼻子下是一張肥厚如豬的嘴,再加上一雙老鼠般的眼睛,全部長在一張全無血色的圓臉上。這個女人看來就像是個手工拙劣的瓷人,入窯時就已燒壞了。

    現在她雖然還沒有死,要活下去也已很難。如果有一杯燒酒,一碗熱湯,一個醫道很好的大夫,也許還能保住她的命。可惜現在什麼都沒有。

    馬如龍自己身上的衣服已不足御寒,自己的命也未必能保住。他已經盡了心,現在應該拋下這個其醜無比的陌生女人趕快走的。但是他卻將自己身上唯一一件可以保暖的乾燥衣服脫下來,裹在她身上,把她的身子緊緊包住,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她。

    ——男人最大的悲哀是「愚蠢」,女人最大的悲哀是「醜陋」。一個醜陋的女人,通常都是個可憐的女人。馬如龍非但沒有因為她的醜陋而拋下她,反而對她更同情。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就絕不會看著她像野狗般凍死。但是他並不知道把她帶到哪裡去,現在他自己也已一無所有,無處可去。

    這時天已黑了。寒冬的夜晚不但總是來得特別早,而且總是特別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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