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城浪子 正文 第40章 新仇舊恨
    愛情有暗淡時,陽光也一樣。

    太陽升起又落下。

    傅紅雪下山時,已是第二個晚上。

    大病初癒後,再加上這種幾乎沒有人能忍受的打擊,他整個人剩下的還有什麼?

    除了悲傷、哀痛、憤怒、仇恨之外,他還有什麼?

    還有恐懼。一種對寂寞的恐懼。

    從今以後,千千萬萬年,他是永遠再也見不著她,那永恆的孤獨和寂寞,要如何才能解脫?

    這種恐懼才是真正沒有人能忍受的。

    既不能忍受,又無法解脫,就只有逃避,哪怕只能逃避片刻也好。

    山下的小鎮上,還有酒。酒是苦的也好,是酸的也好,他只想大醉一場,雖然他明知酒醒後的痛苦更深。

    醉,的確不能解決任何事,也許會有人笑他愚蠢。

    只有真正寂寞過、痛苦過的人,才能瞭解他這種心情。

    客棧中的燈光還亮著,他緊緊握著他的刀走過去。

    他醉了。

    他醉得很快。

    人在虛弱和痛苦中,本就醉得炔。

    他還能記得的最後一件事,就是這小客棧的老闆娘從櫃檯後走過來,用大碗敬了他一碗酒。

    這老闆娘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肥胖的臉上還塗著厚厚的脂粉,只要一笑起來,臉上的脂粉就會落在酒碗裡。

    可是她的酒量真好。

    他只記得自己好像也敬了她一碗,然後他整個人就突然變成一片空白,他的生命在這段時候也是一片空自。

    也只有真正醉過的人,才能瞭解這種情況。

    那並不是昏迷,卻比昏迷更糟——他的行動已完全失去控制,連自己都永遠不知道自己做過了多可怕的事。

    無論多麼醉,總有醒的時候。

    他醒來時,才發現自己睡在一問很髒的屋子裡,一張很髒的床上。

    屋裡充滿了令人作嘔的酒臭和脂粉香,那肥胖臃腫的老闆娘,就赤裸裸的睡在他身旁,一隻肥胖的手,還壓在他身上。

    他自己也是赤裸裸的,還可以感覺到她大腿上溫暖而鬆弛的肉。

    他突然想嘔吐。昨天晚上究竟做過了什麼事?

    他連想都不敢想。為他而死的情人屍骨還未寒,他自己卻跟一個肥豬般的女人睡在同一張床上。

    生命怎麼會突然變得如此齷齪,如此卑賤?

    他想吐,把自己的心吐出來,放到自己腳下去踐踏。

    放到烘爐裡去燒成灰。

    那柄漆黑的刀,和他的衣服一起散落在地上。他跳起來,用最快的速度穿起衣裳,突然發覺有一雙肥胖的手拉住了他。

    「怎麼,你要走了?」

    傅紅雪咬著牙,點了點頭。

    她脂粉殘亂的臉上,顯得驚訝而失望:「你怎能走?昨天晚上你還答應過我,要留在這裡,一輩子陪著我的。」

    寂寞!可怕的寂寞。

    一個人在真正寂寞時又沉醉,就像是在水裡快被淹死時一樣,只要抓住一樣可以抓得住的東西,就再也不想放手了。

    可是他抓住的東西,卻往往會令他墮落得更快。

    傅紅雪只覺得全身冰冷,只希望自己永遠沒有到這地方來過。

    「來,睡上來,我們再……」

    這女人還在用力拉著他,彷彿想將他拉到自己的胸膛上。

    傅紅雪突然全身發抖,突然用力甩脫了她的手,退到牆角,緊緊地握著他的刀,嘎聲道:「我要殺了你,你再說一個字,我就殺了你……」

    這蒼白孤獨的少年,競像是突然變成了一隻負了傷的瘋狂野獸。

    她吃驚地看著他,就像是被人在臉上重重的摑了一巴掌,突然放聲大哭,道:「好,你就殺了我吧,你說過不走的,現在又要走了……你不如還是快點殺了我的好。」

    寂寞,可怕的寂寞。

    她也是個人,也同樣懂得寂寞的可怕,她拉住傅紅雪時,也正像是一個快淹死的人抓住了塊浮木,以為自己不會再沉下去。

    但現在所有的希望突然又變成失望。

    傅紅雪連看都沒有再看她一眼,他不忍再看她,也不想再看她。

    就像是一隻野獸衝出牢籠,他用力撞開了門,衝出去。

    街上有人,來來往往的人都吃驚地看著他。

    但他卻是什麼都看不見,只知道不停地向前狂奔,奔過長街,奔出小鎮。他停下來時,就立刻開始嘔吐,不停地嘔吐,彷彿要將自己整個人都吐空。

    然後他倒了下去,倒在一棵木葉已枯黃的秋樹下。

    一陣風吹過,黃葉飄落在他身上。

    但他已沒感覺,他已什麼都沒有,甚至連痛苦都已變得麻木。

    既不知這裡是什麼地方,也不知現在是什麼時候,他就這樣伏在地上,彷彿在等著別人的踐踏。

    現在他所剩下的,已只有仇恨。

    人類所有的情感中,也許只有仇恨才是最不易甩脫的。

    他恨自己,恨馬空群,他更恨葉開。

    因為他對葉開除了仇恨外,還有種被欺騙了、被侮辱了的感覺。

    這也許只因為在他的心底深處,一直是將葉開當做朋友的。

    你若愛過一個人,恨他時才會恨得更深。

    這種仇恨遠比他對馬空群的仇恨更新鮮,更強烈。

    遠比人類所有的情感都強烈!

    現在他是一無所有,著不是還有這種仇恨,只怕已活不下去。

    他發誓要活下去。

    7

    他發誓要報復——對馬空群,對葉開!

    經過昨夜的暴雨後,大地潮濕而柔軟,泥土中孕育著生命的芳香。

    不管你是個怎麼樣的人,不管你是高貴,還是卑賤,大地對你總是不變的。你永遠都可以依賴它,信任它。

    傅紅雪伏在地上,也不知過了多久,彷彿要從大地中吸收一些生命的力量。

    有人來看過他,又歎著氣,搖著頭走開。

    他知道,可是他沒有動。

    「年紀輕輕的,就這麼樣沒出息,躺在地上裝什麼死?」

    「年輕人就算受了一點打擊,也應該振作起來,裝死是沒有用的。」有人在歎息,有人在恥笑。

    傅紅雪也全都聽見,可是他沒有動。

    他受的痛苦與傷害已太重,別人的譏嘲恥笑,他已完全不在乎。

    他當然要站起來的,現在卻還不到時候,因為他折磨自己,還沒有折磨夠。

    無論如何,刀還在他千里。

    蒼白的手,漆黑的刀。

    突然有人失聲輕呼:「是他!」

    是女人的聲音,是一個他認得的女人。

    但他卻還沒有動,不管她是誰,傅紅雪只希望她能趕快走開。

    現在他既不想見別人,更不想讓別人看見他。

    怎奈這女人偏偏沒有走,反而冷笑著,道:「殺人不眨眼的傅公子,現在怎麼會變成像野狗一樣躺在地上,是不是有人傷了你的心?」

    傅紅雪的胃突然收縮,幾乎又忍不住要嘔吐。

    他已聽出這個人是誰了。

    馬芳鈴!

    現在他最不願看見的就是她,但她卻偏偏總是在這種時候出現。傅紅雪緊緊咬著牙,抓起一滿把泥土,用力握緊,就像是在緊握著他自己的心一樣。

    馬芳鈴卻又在冷笑著,道:「你這麼樣痛苦,為的若是那位翠濃姑娘,就未免太不值得了,她一直是我爹爹的女人,你難道一點都不知道?」

    她說的話就像是一根針,一條鞭子。

    傅紅雪突然跳起來,用一雙滿佈紅絲的眼睛,狠狠地瞪著她。他的樣子看來既可憐,又可怕。

    若是以前,馬芳鈴一定不會再說什麼了、無論是因為同情,還是因為畏懼,都不會再繼續傷害他。

    但現在馬芳鈴卻似已變了。

    她本來又恨他,又怕他,還對他有種說不出的微妙感情。

    但是現在卻好像忽然變得對他很輕視,這個曾經令她痛苦悲傷過的少年,現在竟似已變得完全不足輕重,好像只要她高興,隨時都可以狠狠地抽他一鞭子。

    她冷笑著又道:「其實我早就知道她遲早都會甩下你跟別人走的,就像她甩下葉開跟你走一樣,除了我爹爹外,別的男人她根本就沒有看在眼裡。」

    傅紅雪蒼白的臉突然發紅,呼吸突然急促,道:「你已經說夠了。」

    馬芳鈴道:「我說的話你不喜歡聽?」

    傅紅雪握刀的手已凸出青筋,緩緩道:「只要你再說一個字,我就殺了你!」

    馬芳鈴卻笑了。

    她開始笑的時候,已有一個人忽然出現在她身旁。

    一個很高大、很神氣的棉衣少年,臉上帶著種不可一世的傲氣。他的確有理由為自己而驕做的。

    他不但高大神氣,而且非常英俊,劍一般的濃眉下,有一雙炯炯發光的眼睛,身上穿的衣服,也華麗得接近奢侈。

    無論誰一眼就可看出,這少年一定是個獨斷獨行的人,只要他想做的事,他就會不顧一切的去做,很少有人能阻攔他。

    現在他正用那雙炯炯發光的眼睛瞪著傅紅雪,冷冷道:「你剛才說什麼?」

    傅紅雪忽然明白是什麼原因令馬芳鈴改變的了。

    錦衣少年道:「你是不是說你要殺了她?」

    傅紅雪點點頭。

    錦衣少年道:「你知道她是我的什麼人?」

    傅紅雪搖搖頭。

    錦衣少年道:「她是我的妻子。」

    傅紅雪突然冷笑道:「那麼她若再說一個字,你就得另外去找個活女人做老婆了。」

    錦衣少年沉下了臉,厲聲道:「你知道我是什麼人?」

    傅紅雪又搖搖頭。

    錦衣少年道:「我姓丁。」

    傅紅雪道:「哦。」

    錦衣少年道:「我就是丁靈甲。」

    傅紅雪道:「哦。」

    丁靈甲道:「你雖然無禮,但我卻可以原諒你,因為你現在看來並不像還能殺人的樣子。」

    傅紅雪的確不像。他閉著嘴,連自己都似已承認。丁靈甲目中露出滿意之色,他知道就憑自己的名字能嚇倒很多人的,所以不到必要時,他從來不出手——對這點他一直覺得滿意。因為還是不能不讓他新婚的妻子明白,他是有足夠力量保護她的,所以他微笑著轉過頭,傲然道:「無論你還想說什麼,都不妨說出來。」

    馬芳鈴咬著嘴唇,道:「我無論想說什麼都沒有關係?」

    丁靈甲微笑道:「只要有我在你身旁,你無論想說什麼都沒有關係。」

    馬芳鈴的臉突然因興奮而發紅,突然大聲道:「我要說這個跛子愛上的女人是個婊子,一文不值的婊子!」

    傅紅雪的臉突又變得白紙般蒼白,右手已握住了左手的刀柄。

    丁靈甲厲聲道:「你真敢動手?」

    傅紅雪沒有回答。沒有開口。

    現在已到了不必再說一個字的時候,無論誰都應該可以看得出,現在世上已沒有任何一種力量能阻止他出手!

    丁靈甲也已看出。

    他突兀大喝,劍已出鞘,劍光如匹練飛虹,直刺傅紅雪的咽喉。

    他用的劍份量特別重,一劍刺出,虎虎生鳳,劍法走的是剛猛一路。他的出於雖不太快,但攻擊凌厲,部位準確。

    攻擊本就是最好的防守,在這一擊之下,還有餘力能還手的人,世上絕不會超過七個。

    傅紅雪偏偏就恰巧是其中之一。

    他沒有閃避,也沒有招架,甚至沒有人能看出他的動作。

    馬芳鈴也沒有看出,但是她卻看見了突然像閃電般亮起的刀光——刀光一閃,鮮血已突然從丁靈甲肩上飛濺出來,就像是一朵神奇鮮艷的紅花突然開放。

    劍光匹練般飛出,釘在樹上。

    丁靈甲的手還是緊緊地握著劍柄,他整個一條右臂就吊在劍柄上,還在不停地搖晃。

    鮮血也還在不停地往下滴落。

    丁靈甲吃驚地看著樹上的劍,吃驚地看著劍上的手臂,彷彿還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因為這變化實在大炔。

    等他發覺在他面前搖晃的這條斷臂,就是他自己的左臂時,他就突然暈了過去。

    馬芳鈴也好像要暈了過去,但卻並不是為了丈夫受傷驚惶悲痛,而是為了憤怒,失望而憤怒。

    她狠狠瞪了地上的丁靈甲一眼,突然轉身,狂奔而去。

    道旁停了輛嶄新的馬車,她衝了過去,用力拉開了車門。

    一個人動也不動地坐在車廂裡,蒼白而美麗的臉上,帶著種空虛麻木的表情。一個人只有在忽然失去自己最珍貴的東西時,才會有這種表情。

    傅紅雪也看見了這個人,他認得這個人。

    丁靈琳!她怎麼會在這裡?她失去的是什麼?葉開呢?

    馬芳鈴霍然回身,指著傅紉雪,大聲道:「就是這個人殺了你二哥,你還不快替他報仇?」

    過了很久,丁靈琳才抬起頭,看了她一眼,道:「你真的要我去替他報仇?」

    馬芳鈴道:「當然,他是你二哥,是我的丈夫。」

    丁靈琳看著她,眼睛裡突然露出種刀鋒般的譏誚之意,道:「你真的將我二哥當做你的丈夫?」

    馬芳鈴臉上變了色,道:「你……你說這種話是什麼意思?」

    丁靈琳道:「我的意思你應該明白,我二哥就算真的死了,你也絕不會為他掉一滴眼淚的,他的死活你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

    馬芳鈴也像是突然被人抽了一鞭子,蒼白的臉上更已完全沒有血色。

    丁靈琳道:「你要我去殺了這個人報仇,只不過因為你恨他,就好像你恨葉開一樣。」

    她用力咬了咬嘴唇,接著又道:「你對所有的男人都恨得要命,因為你認為所有的男人都對不起你,連你父親都對不起你,你嫁給我二哥,也只不過是為了想利用他替你報復。」

    馬芳鈴的眼神已亂了,整個人彷彿都已接近瘋狂崩潰,突然大聲道:「我知道你恨我,因為我要你二哥帶你回去,你卻寧可跟著葉開像野狗一樣在外面流浪。」

    丁靈琳道:「不錯,我寧可跟著他流浪,因為我愛他。」

    她冷冷地看著馬芳鈴,接道:「你當然也知道我愛他,所以你才嫉妒,才要我二哥逼著我離開他,因為你也愛他,愛得要命。」

    馬芳鈴突然瘋狂般大笑,道:「我愛他?……我只盼望他快點死。」

    丁靈琳道:「現在你恨他,只因為你知道他絕不會愛你。」

    她明亮可愛的眼睛裡,忽然也有了種很可怕的表情,冷笑道:「這世上有種瘋狂惡毒的女人,若是得不到一樣東西時,就千方百計地想去毀了它,你就是這種女人,你本來早就該去死的。」

    馬勞鈴的狂笑似已漸漸變為痛哭,漸漸已分不出她是哭是笑?她突然回頭,面對著傅紅雪,嘶聲道:「你既要殺我,為什麼還不過來動千。」

    傅紅曾卻連看都不看她一眼,慢慢地走過來,走到丁靈琳面前。

    馬芳鈴突然撲在他身上,緊緊抱住了他,道:「你若不殺我,就帶我走,無論到什麼地方,我都跟你去,無論要我幹什麼,我都依你。」

    傅紅雪的身子冷而僵硬。

    馬芳鈴流著淚,又道:「只要你肯帶我走,我……我甚至可以帶你去找我父親。」

    傅紅雪突然曲起肘,重重地打在她肚子上。

    馬芳鈴立刻被打得彎下腰去。

    傅紅雪頭也不回,冷冷道:「滾!」

    馬芳鈴終於咬著牙站起來,她本來也是個明朗而可愛的女孩子,對自己和人生都充滿了自信,但現在她卻已變了,她臉上競已有了種瘋狂而惡毒的表情。

    這是誰的錯?

    她咬著牙,瞪著傅紅雪,一字字道:「好,我滾,你既然不要我,我只有滾,可是你難道已忘了那天野狗般在我身上爬的樣子?難道你只有在沒有人看見的時候才敢**我?」

    傅紅雪蒼白的臉上也已露出痛苦之色,卻還是沒有回頭。

    丁靈琳道:「你現在是不是在後悔,那天沒有答應他?」

    馬芳鈴冷笑道:「你也用不著得意!你以為葉開真的喜歡你?他若真的喜歡你,為什麼讓我們將你帶走?現在他說不定已跟別的女人睡在床上了,也許就是他的老情人翠濃。」

    她突又瘋狂般大笑,大笑著一步步向後退,不停地向後退,退入樹叢。然後她的笑聲就突然停頓,她的人也看不見了。

    丁靈琳輕輕歎了口氣,道:「她本來的確是個很可憐的女人,只可惜她每件事都做錯了,最錯的是,她總是找錯了男人。」

    傅紅雪忽然道:「你呢?」

    丁靈琳道:「我沒有錯。」

    傅紅雪道:「葉開……」

    丁靈琳打斷了他的話,道:「我早就知道小葉是個什麼樣的人,就算他不喜歡我,也沒關係,因為我真的喜歡他,這就已夠了!」

    傅紅雪看著她,眼睛裡的痛苦之色更深,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但你卻離開了他。」

    丁靈琳道:「那只因我沒法子。」

    傅紅雪道:「為什麼?」

    丁靈琳黯然道:「因為了老二乘我不注意的時候,點了我腿上的穴道。」

    傅紅雪道:「葉開就這樣看著他們把你帶走?」

    丁靈琳黯然道:「他也沒法子,丁老二是我的親哥哥,他能對他怎麼樣?」她眨了眨眼,眼睛裡又發出了光,接著道:「可是我知道他遲早一定還會去找我的,他看來雖然對什麼事都不在乎,其實卻是個很多情的人,別人帶我走的時候,我看得出他比我還痛苦。」

    傅紅雪道:「現在你是不是想去找他?」

    丁靈琳眨著眼笑道:「這世上有種人是你永遠找不到的,你只有等著他來我你,小葉就是這種人。」

    傅紅雪還在看著她,眼睛裡突又露出一種很奇怪的表情。

    丁靈琳道:「你雖然傷了我二哥,可是我並不怪你。」

    傅紅雪道:「哦?」

    丁靈琳道:「那倒並不是因為他逼著我走,所以我恨他。」

    傅紅雪道:「哦?」

    丁靈琳道:「那只因你雖然砍斷了他的一條手臂,卻讓他明白了馬芳鈴是個什麼樣的女人,若不是你這一刀,他以後說不定要被她害一輩子。」

    一個男人跟一個並不是真心對他的女人結合,的確是件非常痛苦,也非常悲慘的事。

    丁靈琳道:「所以你現在已可以走了,我也不願他醒來時再看見你。」

    傅紅雪沒有走。

    丁靈琳等了半天,忍不住問道:「你為什麼不走?」

    傅紅雪道:「因為我正在考慮一件事。」

    丁靈琳道:「什麼事?」

    傅紅雪道:「我不知道是應該解開你的穴道,讓你跟我走,還是應該抱著你走。」

    丁靈琳臉色變了,失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傅紅雪道:「我的意思就是要把你帶走。」

    丁靈琳道:「你……你瘋了。」

    傅紅雪冷冷道:「我沒有瘋,我也知道你絕不會跟我走的。」

    丁靈琳吃驚地看著他,突然揮手,腕子上的金鈴突然飛出,帶著一連串清脆的聲音,急打傅紅雪「迎香」、「天實」、「玄機」三處大穴。

    他們的距離很近,她的出手更快。

    丁靈琳要命的金鈴,本就是江湖中最可怕的八種暗器之一。

    因為她不但出手快,認穴准、而且後發的往往先至,先發的卻會突然改變方向,叫人根本不知道應該如何閃避。

    傅紅雪沒有閃避。

    刀光一閃,三枚金鈴就突然變成了六個。

    刀光再入鞘時,他的手已捏住了丁靈琳的腕脈,攔腰抱起了她。

    丁靈琳失聲大叫道:「你這不要臉的跛子,炔放開我!」傅紅雪卻聽不見。

    車上有車伕,路上有行人,每個人都在吃驚地看著他。

    傅紅雪卻看不見他們。

    他攔腰抱著丁靈琳,走向東方的山——山在青天白雲間。

    山並不高,雲也不高。走到半山上,已可看見白雲縹緲處。

    風吹著丁靈琳身上的金鈴,「叮鈴鈴」的響。她自己卻已不響。因為她無論說什麼,傅紅雪都好像沒有聽見。

    她臉上的表情已經由驚訝憤怒,變為焦急恐懼,她不知道傅紅雪帶她到這裡來幹什麼。

    但她卻已發現這臉色蒼白的跛子,的確是個很不正常的人。

    「你只有在沒有人的地方,才敢**我!」

    想起馬芳鈴的話,她更害怕,又冷又怕,冷得發抖,怕得發抖。

    山巔更冷。

    丁靈琳抖得更凶。傅紅雪已放下了她,正在冷冷地看著她,突然道:「你怕?」

    丁靈琳忽然笑了,答道:「我怕什麼?我為什麼要怕?」

    她笑得雖然勉強,卻還是很好看,微笑著又道:「我難道還會怕你,你是小葉的朋友,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怎麼會怕你!」傅紅雪道:「他的仇人呢?」

    丁靈琳眨著眼,道:「他若有仇人,當然也就是我的仇人。」

    傅紅雪道:「因為你覺得在這世上最親近的人就是他。」

    丁靈琳又笑了,這次是真的笑了,笑得溫柔而甜蜜,只要一想起她和葉開的情感,她心裡就會有這種溫暖甜蜜的感覺。

    傅紅雪道:「你若知道有人殺了他,你會對那個人怎麼樣?」

    丁靈琳道:「沒有人會殺他的,也沒有人能殺得了他。」

    傅紅雪道:「假如有呢?」

    丁靈琳咬起了嘴唇,道:「那麼我就絕不會放過那個人,甚至會不擇一切手段來對付他。」

    傅紅雪道:「不擇一切手段?」

    丁靈琳道:「當然不擇一切手段。」

    她接著又道:「我雖然並不是個心狠手辣的人,可是假如真的有人殺了小葉,我說不定會把他身上的肉全部一口口咬下來。」

    秋風吹過,白雲在足下,她說出了這句話,自己忽然也忍不住機伶伶打了個寒噤,心裡彷彿突然有了種不祥的預兆。

    傅紅雪卻已轉過身,背向著她,面對著一堆小小的土丘。

    土丘上寸草未生,顯然是新堆成的。

    丁靈琳道:「這堆土是什麼?」

    傅紅雪道:「是個墳墓,是我親手堆成的。」

    他聲音裡彷彿帶著種比這山巔的秋風更冷的寒意,丁靈琳並不是個柔弱膽小的女孩子,但又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過了很久,她才輕輕地問道:「墳墓裡埋葬的是什麼人?」

    傅紅雪道:「是我最親近的人。」

    丁靈琳道:「你……你喜歡她?」

    傅紅雪點點頭道:「我對她的情感,比你對葉開的情感更深!」

    丁靈琳勉強笑了笑,道:「我只希望她不是被別人殺了的,否則那個人身上的肉,豈非也要被你一口口咬下來。」

    傅紅雪道:「她是被人殺死的!」

    丁靈琳突又打了個寒噤,喃喃地道:「這裡的風好冷。」傅紅雪道:「你用不著為她擔心,她現在已不怕冷了。」

    丁靈琳道:「可是我怕。」

    傅紅雪道:「怕我?」

    丁靈琳道:「不是怕你,是怕冷。」

    傅紅雪冷冷道:「我會將你也埋起來,你就再也不會怕冷了。」

    丁靈琳笑得更勉強,道:「那倒不必麻煩你,我還沒有死。」

    傅紅冒道:「可是她已經死了……你卻沒有死,她為什麼要死?為什麼要死?……」

    他反反覆覆他說著這句話,聲音裡充滿了怨毒和仇恨。

    丁靈琳道:「每個人都會死的,只不過有人死得早些,有人死得遲些,所以你也不必傷心!」

    傅紅雪道:「葉開若死了,你也不傷心?」

    丁靈琳道:「我……」

    傅紅雪道:「你不傷心,只因為葉開還沒有死,葉開不傷心,只因為你還沒有死,可是……可是她卻已死了……」

    他突然轉身瞪著了靈琳,眼裡帶著火焰般的憤怒和仇恨厲聲道:「你為什麼不問我,誰殺了她?」

    丁靈琳的心好像正慢慢地往下沉,喉嚨裡竟已發不出聲間。

    傅紅雪道:「你不問我,是不是因為你已知道是誰殺了她的?」

    丁靈琳咬著嘴唇,突然大聲道:「我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

    傅紅雪道:「你應該知道的。」

    丁靈琳道:「為什麼?」

    傅紅雪緊緊握著他的刀,一字字道:「因為殺她的人就是葉開。」

    丁靈琳叫了起來,道:「不可能,絕不可能,我一直跟小葉在一起的,我可以保證他沒有殺過人。」

    傅紅雪道:「昨天晚上你也跟他在一起?」

    丁靈琳說不出話了。昨天早上,她已被丁靈甲帶走,就沒有再見過葉開。

    傅紅雪的眼睛刀鋒般盯著她的眼睛,道:「你知道他昨天晚上在哪裡?做些什麼事?」

    丁靈琳垂下了頭。她不知道。

    傅紅雪突然拿出了一柄刀,一柄薄而鋒利的短刀,拋在她面前。

    「你認不認得出這是誰的刀?」

    丁靈琳的頭垂得很低。她已認出了這柄刀——這柄刀就像是已插在她的心上。

    過了很久,她忽又抬起頭,大聲道:「葉開就是我,我就是葉開,你若真的認為是葉開殺了她,你就殺了我吧。」

    傅紅雪道:「你願意為他死?」

    丁靈琳道:「願意。」

    她眼睛裡又發出了光,完全沒有猶豫,完全沒有考慮,能為葉開而死,對她說來,竟彷彿是件很快樂的事情。

    傅紅雪看著她,眼前彷彿又出現了翠濃的影子。她臨死前看著他時,眼睛豈非也同樣帶著這種欣慰快樂的表情。她雖然沒有說出一個字,但那雙眼睛豈非也無異告訴他,她是願意為他而死的。直到她倒下去的時候,她嘴角還帶著甜蜜的微笑。

    傅紅雪的雙拳握緊,幾乎忍不住要挖開墳墓,再看她一眼。

    可是就算能再看一眼又如何?短暫的生命,卻留下了永恆的寂寞。

    丁靈琳道:「你……你想怎麼樣?」

    傅紅雪道:「不怎麼樣。」

    丁靈琳道:「你帶我到這裡來幹什麼?」

    她目中又露出恐懼之色,死,她並不怕,她怕的是那種可怕的折磨和侮辱。

    傅紅雪又沉默了很久,冷冷道:「你說過他遲早一定會來找你的。」

    丁靈琳點點頭,大聲道:「他當然會來找我,他絕不是個無情的人。」

    傅紅雪凝視著遠方,緩緩道:「這地方很安靜,他若能安安靜靜地死在這裡,上天對他已算不薄。」

    丁靈琳動容道:「你在等他來?」

    傅紅雪沒有回答,只是垂下頭,凝視著自己手裡的刀,漆黑的刀,刀頭上已不知染上過多少鮮血。

    丁靈琳的手也握緊,低聲道:「但是他並不知道我在這裡。」

    傅紅雪道:「他會知道的。」

    丁靈琳道:「為什麼?」

    傅紅雪道:「因為有很多人都看見我挾著你往這裡走。」

    丁靈琳道:「就算他來了,又怎麼樣?你難道真的要殺他?」

    傅紅雪沉默,刀也是沉默的。

    沉默有時也鋒利得像刀鋒一樣,有時甚至能殺人。

    丁靈琳大聲道:「你真的能下得了毒手?難道你已忘了他以前為你做的那些事?若不是他,你怎麼能活到現在?」

    傅紅雪蒼白的臉彷彿又已因痛苦漸漸變得透明,一字字緩緩道:「他讓我活著,也許就是為了要我忍受痛苦。」

    死雖然可怕,但卻是寧靜的,只有活著的人才會感覺到痛苦。

    丁靈琳看著他的臉,身子突然開始顫抖,顫聲道:「他常常對我說,你做的事可怕,但你的心卻本是善良的,你……你幾時變得如此狠毒?」

    傅紅雪凝視著自己手裡的刀,沒有再說什麼,連一個字都不再說。

    這時山巔忽然湧起了一片又濃又厚的雲霧,他蒼白的臉已在雲霧中漸漸變得遙遠模糊。

    山下彷彿有雨聲。

    山巔的雲霧,也是潮濕的。丁靈琳的衣裳已漸漸濕透,冷得不停發抖。不但寒冷,而且飢餓。

    傅紅雪已坐下,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裡,坐在又冷又潮的雲霧中。難道他不冷不餓?這個人難道真的已完全麻木?

    丁靈琳終於忍不住道:「也許他不會來了。」

    傅紅雪不開口。

    丁靈琳道:「就算他要來,也沒有人知道他什麼時候才來。」

    傅紅雪還是不開口。

    丁靈琳道:「他若三天後才來,你難道就這樣在這裡等三天?」

    傅紅雪又沉默了很久,才冷冷道:「他三年後才來,我就等三年。」

    丁靈琳的心又沉了下去,道:「你……你難道要我陪著你在這裡等三年?」

    傅紅雪道:「我能等,你為什麼不能?」

    丁靈琳道:「因為我是個人。」

    傅紅雪道:「哦?」

    丁靈琳道:「只要是個人,就沒法子在這裡等三年,也許連三天都不能等。」、傅紅雪道:「哦?」

    丁靈琳道:「其實你根本不必在這裡等他,你可以下山去找他,那總比在這裡等的好。」

    還是沒有回答。

    丁靈琳道:「你為什麼不說話,難道……」

    她聲音突然刀割般中斷,她忽然發現坐在雲霧中的傅紅雪已不見了。

    山下的雨聲還沒有停,山巔的雲霧更潮濕,也更冷。

    也不知道是因為雲霧掩住了日色,還是夜色已來臨,丁靈琳眼前已只剩下一片模模糊糊陰陰森森的死灰色;沒有人,也沒有生命。

    丁靈琳放聲大呼:「傅紅雪,你到哪裡去了?你回來!」沒有人回來,也沒有人回應。

    丁靈琳身子抖得就像是一片寒風中的枯葉,傅紅雪雖然是可怕的人,可是他不在時更可怕。

    她終於明白孤獨和寂寞是件多麼可怕的事,現在傅紅雪走了只不過才片刻,片刻她已覺得不可忍受。假如一個人的一生都是如此孤獨寂寞時,那種日子怎麼能過得下去?假如葉開真的死了,她這一生是不是就將永遠如此孤獨寂寞下去?

    丁靈琳覺得全身冰冷,連心都冷透。她想逃走,可是她的腿還是麻木僵硬的——丁家的點穴手法,一向很生效。她想呼喊,可是她又怕聽見山谷中響起的那種可怕的回聲。

    天地間彷彿已剩下墳墓裡那個死人在墳墓中伴著她。

    傅紅雪這一生,豈非也只剩下墳墓裡的死人在墳墓中伴著他?

    丁靈琳忽然對這孤獨而殘廢的少年,有了種說不出的同情。

    就在這時,她忽然覺得有一點冰冷的雨珠滴落在她手上。

    她垂下頭,才發現這滴雨赫然是鮮紅色的。

    不是雨,是血!

    鮮紅的血,滴落在她蒼白的手背上。

    她的心似已被恐懼撕裂,忍不住回頭,她的面頰忽然碰到一隻手。

    一隻冰冷的手。血,彷彿就是從這隻手上滴落下來的。

    這是誰的血?誰的手?

    丁靈琳沒有看見,她眼前忽然變得一片黑暗。

    地獄本就在人們的心裡。

    你心裡若沒有愛,只有仇恨,地獄就在你的心裡。

    ……你心裡若已沒有愛,你的人也已在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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