肅穆的白色映襯著靈堂的淒涼,陳也的靈位棺木擺在那裡,愈發顯得慘淡。
堂前有四個人,兩立兩跪。
跪在那兒的是陳意,他滿面悲淒,只是不住流淚。陳意的旁邊卻是藥婆婆,她原本紅潤的面孔如今卻顯得那麼蒼老,鬢邊的白髮更填了幾分蕭索,淚水隨著她哀傷的話語抖顫著:「也兒,你到底在堅持什麼,現在連命也沒了,這值得嗎?」
洛戰衣站在那兒,他的面色如水,眼中隱含著一抹再也揮之不去的痛楚與內疚:「藥婆婆,是我害了他!」鐵兵動動嘴唇,想說什麼但終於沒有說。
藥婆婆輕輕搖著頭:「不!不是你!是我,都是我的錯。」
她的錯?為什麼?洛戰衣和鐵兵心裡升起疑問。藥婆婆繼續敘說著,她的眼珠兒固定在墓前,像在對人說又像是自言自語,「都是我的錯!也兒是個孤兒,是我把他從路邊揀了回來,除了知道他姓陳,便什麼也不知道了。他和我的親生兒子葉乘夕一起長大,但乘夕乖巧伶俐,俊美討喜,可也兒卻天生陰沉,尤其那雙眼睛,灰濛濛的沒有感情,總讓人有陰森森的感覺,再加上他從小便沉默寡言,實在是……很難讓人去喜歡他。」
鐵兵想起陳也的眼睛,只覺得藥婆婆的話已是客氣多了,他初見陳也時簡直嚇了一跳,直覺上便把陳也當成了窮凶極惡之人。
洛戰衣卻因一個名字而意外,「葉乘夕」,葉小含的父親不是叫葉乘夕嗎?難道……
「還記得那一次,我發覺自己辛苦栽種的草坪被燒成了一團團的烏黑,我氣憤極了,找來下人詢問誰都說不知道,只是看到兩位少爺去過草坪。我幾乎立即認為是也兒做的,因為乘夕從來都是最乖巧的,於是,我找到也兒嚴厲地責問他,但他既不辯駁也不承認,從頭至尾都一句話也不說。我愈發生氣,但也拿他沒辦法。
誰知從那以後,我家竟接二連三地發生事故,不是我的胭脂被人換成灰土,便是珍貴的古董被人摔碎,連我辛苦種植的茶花也被人連根拔了起來……
於是,我又自作聰明地把所有事都歸罪於陳也,認定是他在故意報復……我一次比一次更生氣,對陳也的訓斥也一次嚴厲過一次。但他從來都不說一句話,只是用他可怕的眼睛那樣看著我……直到有一天,我發覺他不見了……
我再沒想到,也兒的失蹤才把真相揭開。那天下午,乘夕找到我,告訴我事情的真相,原來那草坪是乘夕烤兔肉時不小心燒著的,但我卻先找到也兒。在我責斥也兒的時候,乘夕一直在外面聽著,他之所以不進來,便是想看看陳也能沉默到什麼時候……
但陳也始終沒有說出是乘夕做的,乘夕也始終沒有進屋替他解釋,因為他要讓陳也自己去澄清。乘夕告訴陳也,沉默不能解決事情,一定要學會自己照顧自己,如果你不肯說話,那沒有人會瞭解你到底做過什麼?可是無論乘夕怎麼軟勸硬逼,陳也就是不肯去向我解釋真相。
於是,乘夕故意做了許多壞事,其實是想逼迫陳也去為自己辯駁,他要讓陳也學會生活,學會用言語去解釋自己和保護自己。乘夕說,陳也的沉默總有一天會害了他自己的。遺憾的是,無論陳也受了多大的冤枉都不肯去辯解什麼。直到後來在不堪忍受之下,只能選擇了離開……
乘夕給我講了事情經過後,他也離開了,他說他要去找陳也,我實在攔不住他……
一年後,乘夕回來了。他告訴我,他已經找到陳也,而且發覺無論陳也走到哪裡,那裡的人都懼怕他,疏遠他,沒有人肯僱傭他。所以,陳也在無奈之下當了殺手……
乘夕怕也兒會傷害無辜,真正鑄成大錯,便一直在暗中跟蹤他。甚至總是先去查探也兒暗殺的目標,若是窮凶極惡之人便任他行事,但若是為善或尚可救藥之人便蒙住面孔出手阻止……
乘夕告訴我近況後就又走了,為了讓乘夕回到我身邊,我強行給他訂下婚事。只可惜,乘夕對他前後兩個妻子都不滿意,最後還是選擇了離開我們……
直到十七年前,也兒回來了。但他一直沒有來見我,卻在我隱居的西山附近買了一處房子,也就是說這裡定居下來,而且還娶妻生子了。他自己雖不肯來見我,但卻任由陳意和小寶在西山上留連。其實,我明白,他是怕我一個人寂寞,所以才讓我的小孫子來陪我……
半年前,陳也來了西山,他告訴我,他已經死了。所以,以前的事和他全都沒有關係了。他自來這兒後,便每天替我鋤草種花,偶爾還會陪我說幾句話。他雖不多說,但我已漸漸懂得,也兒是個最善良最靦腆卻又固執無比的孩子。他一定是想念我,但又不肯承認,卻想出個裝死的辦法以找到理由回到我身邊……「
洛戰衣右拳緊握,他終於明白陳也裝死的原因。他根本不是為了玉麒麟,更不是為了怕事跡敗露,他只是要借死亡來忘記前事。因為他的母親已滿頭白髮,因為他的母親行支影單,無人陪伴。所以他要回家,他要親自照顧他的母親。但固執的他仍耿耿於當年的誤會,他仍然不想解釋,不願向母親低頭,所以才想了個假死的辦法,只有死人,才可忘了前塵往事……
「也兒回到了我身邊,我已非常滿足了。遺憾的是乘夕一直怪我強制他娶妻,所以一直沒有消息。也兒看出我的心病,便時常用簡短的話來告訴我乘夕的一些事,原來乘夕離開我並不只是為了他的婚事,他也是為了陳也。那些年他一直跟在陳也身後,只是為了阻止陳也去殺不該死的人,所以,陳也當了十幾年的殺手,但真正殺過的人卻廖廖可數。陳也早知乘夕在暗中跟著他卻故作不知,直到有一天,陳也故意接了一宗生意,那生意的目標竟是一個十四歲的孩子……」
洛戰衣心裡一跳,立即意識到什麼!
「也兒對我說,他從沒見過那麼聰慧可愛的孩子,那孩子竟在極短的時間內,學會了他的功夫並拿來對付他,就像是乘夕小的時候。所以,不出他所料,乘夕果然現身了,甚至沒有掩示真面目,可見乘夕對那孩子實在是喜愛極了!那時也兒便退去了。」
洛戰衣終於明白,陳也根本無意殺他,否則憑一個殺手怎麼會在執行任務時,任由一個孩子胡說八道?虧他還以為是自己智計過人,其實只是運氣得碰到了一個不以殺人為目的的殺手。
「就從那一天後,陳也搬到西山下居住的。因為他不想再浪費乘夕的時間了。以乘夕的武功不難成為江湖宗主,但他卻把所有精力和時間用去跟蹤也兒了。不是我老婆子自傲,以乘夕的姿質加上祖上傳下的武功,他足以傲視江湖了。可是不知為什麼,後來一直沒聽人提起葉乘夕,就像是他已從人間消失了。反倒是只學了他幾成功夫的兩個妻子,各自成了一番事業。這一點不但我奇怪,我看得出連也兒也大惑不解,所以他也一直在打聽乘夕的下落……
想不到,剛剛過了半年平靜的生活,他竟又被人冤枉劫了朝庭的貢物,而他也依然沒有解釋,但這一次他卻用自己的生命去澄清了一切……「
「不!」洛戰衣斷聲說,「藥婆婆這次不一樣,陳也並沒沉默,他供認了一切是他自己所為。他自盡並不是為了用生命去澄清真相,而是想用自己的死來阻止真相的揭發,他分明是故意代人受過!」
藥婆婆怔住了:「什麼人值得陳也如此做?」
鐵兵脫口道:「葉乘夕!」
「不!」洛戰衣肯定地說,「不是葉乘夕,困為葉乘夕已經……」他頓了下,才輕輕地吐出三個字:「過世了!」
仿若受到了雷擊,藥婆婆身體顫了下,便僵硬不動了。
洛戰衣也不願在這時候雪上加霜,但有些事卻必須要弄清楚:「藥婆婆,我想十七年前葉乘夕之所以失蹤,一定是因為他要照顧妻兒,其實他一直隱居在揚州。」
「妻兒?」藥婆婆喃喃重複,陳意也因他的話抬起了頭。
「是的!葉乘夕又娶了一房妻子,他們非常恩愛,還有一個女兒叫葉小含……」
「葉小含?」藥婆婆激動不已,「她是我的孫女?」
洛戰衣肯定地點點頭,他已經知道引領自己走入武學殿堂的紫衣人正是葉乘夕,也就是葉小含的親生父親。想不到自己這麼多年,始終未能找到他的下落,卻在無意中與他的女兒相識並相戀,這冥冥中的安排豈非太過奇異!於是,洛戰衣簡單地給藥婆婆講述了葉小含的經歷,卻聽得藥婆婆連連變色,最後化為一聲嗚咽:「我可憐的小孫女竟受了這麼多苦……若兒怎麼可以向我隱瞞這麼重要的事?」
洛戰衣歎息一聲:「我想旭若兒一定是另有所圖,否則她怎會裝作不認識小含?讓我不明白的是,小含為什麼也隱瞞了旭若兒便是她姐姐的事實!」
鐵兵突地想到什麼,長眉一掀:「你們可想過,陳也可以替葉乘夕承擔一切罪責,也可以為葉乘夕的女兒……」
藥婆婆慌了:「不!不會的,若兒怎麼會犯那種誅連九族的重罪,她一直很懂事的……」
鐵兵重重地說:「做案的人中確實有女人,而且武功極高。最重要的是旭若兒既是葉乘夕之女,那麼陳也代其而死便有了理由,而陳小寶也與旭若兒熟識,所以玉麒麟其實是小寶從旭若兒手裡拿回來的也就順理成章……」
藥婆婆抖顫著唇卻不知如何辯駁?陳意忙過來扶住她,傷心地說:「奶奶,我也不願這些事和若兒姐姐有關,但是……若兒姐姐與我們並不常在一起,對於她的一切,其實我們根本稱不上瞭解,所以我們無從判斷……」
「意兒,我……」藥婆婆無力地靠住他,她已經沒有能力承受任何打擊了。在一天之內,她失去了自己的義子,又得知了親生兒子的死訊,如果若兒再……
「不是旭若兒!」洛戰衣突然開口。
「為什麼?」鐵兵問,他不覺得自己的推理有誤。
「如果旭若兒是劫寶之人,那麼她絕不會幫我們見到陳意。另外,劫寶的女人武功應該與宋雪離不相上下,甚至猶有過之,看旭若兒的步伐呼吸到不了這種程度。」洛戰衣不慌不忙地解釋。
於是,一個媚惑清甜的聲音傳了過來:「洛戰衣,你這人雖然有時候非常可惡,但又不得不使人佩服,因為你實在是非常明察秋毫,而且從不盲從!」旭若兒不知何時跟來了這裡?她走到陳也的靈前,盈盈一禮,當她抬起頭的時候臉上的神情卻非常奇怪:「陳叔叔,我不敢妄自評價您的一生,但我真的懷疑,你這樣做到底能換來什麼?這麼輕易便拋棄,您未免把自己的生命看得太輕賤了!」
洛戰衣歎息:「他不是輕賤自己的生命,而是他心裡的別人太重了!旭若兒,我不信你猜不出他是代誰受過?」
旭若兒猛地轉過身,盯住他:「你已說過了,不是我!」
洛戰衣也看著她:「確實不是你!但那並不代表也不是你的……」頓了下,他緩緩吐出兩個字:「母親!」
旭若兒目光陡寒,如花嬌艷的面孔也多了幾分凌厲:「你說什麼?」
洛戰衣背過手去:「如果我判斷沒錯,你的母親便是那聞名天下的海日樓主。」
鐵兵臉色一變:「海日樓主!」
旭若兒的黃衫飛了起來:「洛戰衣,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洛戰衣俊容上一片平靜:「開始只是懷疑!小含身中百日籐之毒,但據藥婆婆所言,在中土除了她自己沒有人會種植百日籐。那時我便想到蒙面女人可能便在藥婆婆附近,起碼是知道藥婆婆所種百日籐的功用,才就近取來以使小含中毒。所以,我在西山時,就懷疑你旭若兒便是劫鏢的紫衣蒙面女人。另外,你竟在毫不瞭解我的情況下答應嫁給我,更讓我懷疑你是在藉機接近我們。今天,藥婆婆的一番話更證實了我的想法。我早已從陳意口中知道紫衣蒙面女人是海日樓中人,但她卻會用葉乘夕的武功靈蛇九轉,可見海日樓必與葉乘夕有關係。藥婆婆曾說葉乘夕的兩個妻子只學得他幾成功夫便已成了一番事業,我就推斷,海日樓主可能就是葉乘夕前妻之一,也就是你的母親!」他說得簡單容易之至,鐵兵卻聽得有些糊塗,仔細想了一會兒,恍然大悟似地點點頭。
旭若兒寒著一張面孔:「你別忘了,葉乘夕在我母親之前還有一個妻子!」
洛戰衣神情更是冷冽:「我也正要請教,你和小含那個一直不肯露面的兄長到底有過什麼謀劃,是誰將小含放進鏢箱當貨物運往嘉定?你既然去劫鏢,必然知道什麼!」
藥婆婆吃了一驚:「若兒,這是真的?」陳意也變了臉色。
旭若兒卻似看不見洛戰衣嚴厲的目光,她自在地拂了下頭髮:「我想,我根本沒有必要回答你們的問題。另外,無論是我兄長還是我母親,他們做了什麼也與我毫不相干。洛戰衣,我是我,他們的事你去問他們好了!」
藥婆婆無奈:「若兒,你怎麼可以……」
「奶奶,即便我知道,難道你想讓我出賣自己的親人嗎?」旭若兒說得理所當然,「況且,這些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妹妹她獨佔了父親這麼多年,難道不該吃點兒苦嗎?至於什麼朝廷貢物更是可笑之極,連皇帝都可輪流做,幾件貢物又算得了什麼?天下珍寶,有能者居之!又憑什麼專屬於皇家?」
鐵兵真沒想到眼前這媚麗的女子會有這麼可怕的思想:「如果天下人都是你這般想法,豈不要天下大亂?」
旭若兒的眼光竟帶著蔑視一切的神采:「不可能的!因為天下庸者太多,而甘願當奴才的人更是數不勝數,所以能與我旭若兒平視者寥寥可數!」
洛戰衣笑了,笑容中卻飽含著真正超脫者的韻息:「旭若兒,你才錯了!也許在人們茹毛飲血時,可以憑力量解決一切,誰也不必服從誰。因為那時人們面對的是生命的競爭,所以他們為了自己生命延續所做的一切都可以得到諒解。但隨著人類的繁衍生息,發展進步,成千上萬的人共同生活在這個世界上,那麼為了共同的利益與目標,並避免相互侵害,必然會形成一定的社會規範與行為標準以約束彼此,那便是刑法與道德。道德自見於人心,刑法卻需要一些人去執行監督的,所以才會有了朝廷和統治者。如今,只有林中走獸還在延續著弱肉強食的生存方法,人與野獸之所以有別,便在於此了。
旭若兒,朝廷的功過是非暫且不議,但貢物確非你我所有,那麼無論是奪人之物還是貪天之寶,則都不足為取。旭若兒你的話看似叛逆不馴,實則只四字便可解釋,狂妄無知!「
旭若兒柳眉一剔,剛要動怒,但又強壓下火氣。鐵兵卻用力一擊掌:「說得好!洛戰衣,你這番話真應該傳告天下,尤其讓那些以觸犯法律為樂,或是自以為傲世不拘的人聽一聽,這才是真正的精闢之言!」
連藥婆婆也不禁連連點頭,只覺得洛戰衣的話確實值得人去深思,尤其是武林人物。
旭若兒靜默了一會兒,然後便盎然一笑:「洛戰衣,我說不過你!不過,我娘可不似我,希望你能在她面前也這麼威風!我會在海日樓拭目相待!」說罷,便款款地轉過身去,並且丟下一句話:「另外,你要小心火雲,否則你一定後悔莫及。」
旭若兒走了,卻留下了許多疑問!
暮色淒然,洛戰衣耳邊竟又響起了陳也臨死前所唱的哀歌:天地蒼茫,路何漫長?
我心悲愴,願與鷹翔!
飛鷹寂寞,天星又何嘗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