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 上卷 第七回 林教頭刺配滄州道 魯智深大鬧野豬林
    話說當時太尉喝叫左右,排列軍校拿下林衝要斬。

    林沖大叫冤屈。

    太尉道:「你來節堂有何事務?見今手裡拿著利刃,如何不是來殺下官?」

    林沖告道:「太尉不喚,怎敢入來?見有兩個承局望堂裡去了,故賺林衝到此。」

    太尉喝道:「胡說!我府中那有承局?這廝不服斷遣!」

    ——喝叫左右,——「解去開封府,分付騰府尹好生推問,勘理明白處決!就把這刀封了去!」

    左右領了鈞旨,籃押林沖投開封府來。

    恰懊府尹坐衙未退。

    高太尉干人把林沖押到府前,跪在階下。

    府干將太尉言語對滕府尹說了,將上太尉封的那把刀放在林沖面前。

    府尹道:「林沖,你是個禁軍教頭,如何不知法度,手執利刃,故入節堂?這是該死的罪犯!」

    林沖告道:「恩相明鏡,念林沖負屈銜冤!小人雖是鹵的軍漢,頗識些法度,如何敢擅入節堂。為是前月二十八日,林沖與妻到岳廟還香願,正迎見高太尉的小衙內把妻子調戲,被小人喝散了。次後,又使陸虞候賺小人吃酒,卻使富安來騙林沖妻子到陸虞候家樓上調戲,亦被小人趕去。是把陸虞候家打了一場。兩次雖不成奸,皆有人證。次日,林沖自買這口刀,今日太尉差兩個承局來家呼喚林沖,叫將刀來府裡比看;因此,林沖同二人到節堂下。兩個承局進堂裡去了,不想太尉從外面進來,設計陷林沖,望恩相做主!」

    府尹聽了林衝口詞,且叫與了回文,一面取刑具枷扭來上了,推入牢裡監下。林沖家裡自來送飯,一面使錢。

    林沖的丈人張教頭亦來買上告下,使用財帛。

    正值有個當案孔目,姓孫,名定,為人最耿直,十分好看,只要周全人,因此,人都喚做喚做孫佛兒。

    他明知道這件事,轉轉宛宛,在府上說知就裡,稟道:「此事因是屈了林沖,只可周全他」府尹道:「他做下這般罪,高太尉批仰定罪,定要問他手執利刃,故入節堂,殺害本官,怎周全得他?」

    孫定道:「這南衙開封府不是朝廷的。是高太尉家的!」

    府尹道:「胡說!」

    孫定道:「誰不知高太尉當權倚勢豪強。更兼他府裡無般不做,但有人小小觸犯,便發來開封府,要殺便殺,要剮便剮,卻不是他家官府!」府尹道:「據你說時,林沖事怎的方便他,施行斷遣?」

    孫定道:「看林衝口詞,是個無罪的人。只是沒拿那兩個承局處。如今著他招認做不合腰懸利刃,誤入節堂,脊杖二十,刺配遠惡軍州。」

    膝府尹也知道這件事了,自去高太尉面前再三稟說林衝口詞。

    高俅情知理短,又礙府尹,只得准了。

    就此日,府尹回來升廳,叫林沖,除了長枷,斷了二十脊杖,喚個文筆匠刺了面頰,量地方遠近,該配滄州牢城;當廳打一面七斤半團頭鐵葉護身枷釘了,貼上封皮,押了一道牒文,差兩個防送公人監押前去。

    兩公人是董超,薛霸。

    二人領了公文,押送林衝出開封府來。

    只見眾鄰舍並林沖的丈人張教頭都在府前接著,同林沖兩個公人,到州橋下酒店裡坐定。

    林沖道:「多得孫孔目維持,這棒不毒,因此走動得。」

    張教頭叫酒保安排按酒子管待兩個公人。

    酒至數杯,只見張教頭將出銀兩繼發他兩個防送工人已了。

    林沖執手對丈人說道:「泰山在上,年災月厄,撞了高衙,內吃了一屈官司;今日有句話說,上稟泰山︰自蒙泰山錯受,將令愛嫁事小人,已經三載,不曾有半些兒差池;雖不曾生半個兒女,未曾紅面赤,半點相爭。今小人遭這場搬事,配去滄州,生死存亡未保。娘子在家,小人心去不穩,誠恐高衙內威逼這頭親事;況兼青春年少,休為林沖誤了前程。卻是林沖自行主張,非他人逼迫。小人今日就高鄰在此,明白立紙休書,任從改嫁。並無爭執。如此,林衝去得心穩,免得高衙內陷害。張教頭道:「賢婿,甚麼言語!你是天年不齊,糟了橫事,又不是你作將出來的。今日權且去滄州躲災避難,早晚天可憐見,放你回來時,依舊夫妻完聚。老漢家中也頗有些過活,便取了我女家去,並錦兒,不揀怎的,三年五載養贍得他。又不叫他出入,高衙內便要見也不能彀。休要憂心,在老漢身上。你在滄州牢城,我自頻頻寄書並衣服與你。休得要胡思亂想。只顧放心去。」

    林沖道:「感謝泰山厚意。只是林沖放心不下。枉自兩相耽誤。泰山可憐見林沖,依允人,便死也瞑目!」

    張教頭那裡肯應承。

    眾鄰舍亦說行不得。

    林沖道:「若不依允小人之時,林沖便掙扎得回來,誓不與娘子相聚!」

    張教頭道:「既然恁地時,權且繇你寫下,我只不把女兒嫁人便了。」

    當時叫酒保尋個寫文書的人來,買了一張紙來。

    那人寫,林沖說道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為因身犯重罪,斷配滄州,去後存亡不保。

    有妻氏年少,情願立此休書,任從改嫁,之無爭執;委是自行情願,並非相逼。

    恐後無憑,立此文約為照。

    年月日。

    林沖當下看人寫了,借過筆來,去年月下押個花字,打個手模。

    正在閣裡寫了,欲付與泰山收時,只見林沖的娘子,號天哭地叫將來。

    女使錦兒抱著一包衣,一路尋到酒店裡。

    林沖見了,起身接著道:「娘子,小人有包話說,已稟過泰山了。為是林沖年災月厄,遭這場屈事,今去滄州,生死不保,誠恐誤了娘子青春,今已寫下幾字在此。萬望娘子休等小人,有好頭腦,自行招嫁,莫為林沖誤了賢妻。」

    那娘子聽罷哭將起來,說道:「丈夫!我不曾有半些兒點污,如何把我休了?」

    林沖道:「娘子,我是好意。恐怕日後兩下相誤,賺了你。」

    張教頭便道:「我兒放心。雖是女婿恁的主張,我終不成下得你來再嫁人?這事且繇他放心去。他便不來時,我安排你一世的終身盤費,只教你守志便了。」

    那娘子聽得說,心中哽咽;又見了這封書,一時哭了。

    眾鄰合亦有婦人來勸林沖娘子,攙扶回去。

    張教頭囑付林沖道:「只顧前程去,掙扎回來廝見。你的老小,我明日便取必去養在家裡,待你回來完聚。你但放心去,不要掛念。如有便人,千萬頻頻寄些書信來!」

    林衝起身謝了拜謝泰山並眾鄰舍,背了包裹,隨著公人去了。

    張教頭同鄰舍取路回,不在話下。

    且說z墨膜H把林沖帶來使臣房裡寄了監。

    董超,薜霸,各自回家,收拾行李。

    只說董超正在家裡拴束包裹,只見巷口酒店裡酒保來說:「董端公,一位官人在小店中請說話。」

    董超道:「是誰?」

    酒保道:「小人不認得,只教請端公便來。」

    卻原來未時的公人都稱呼「端公。」

    當時超便和酒保逕到店中閣兒內看時,見坐著一個人,頭戴頂萬字頭巾,身穿領皂紗背子,下面皂靴淨襪,見了董超,慌忙作揖道:「端公請坐。」

    董超道:「小人自來不曾拜識尊顏,不知呼喚有何使令?」

    那人道:「請坐,少間便知。」

    董超坐在對席。

    酒保面鋪下酒盞菜蔬果品按酒,都搬來擺了一桌。

    那人問道:「薛端公在何處住。」

    董超道:「只在前邊巷內。」

    那人喚酒保問了底腳,「與我去請將來。」

    酒保去了一盞茶時,只見請得薛霸到閣兒裡。

    董超道:「這位官人,請俺說話。」

    薜霸道:「不敢動問大人高姓?」

    那人又道:「少刻便知,且請飲酒。」

    三人坐定,一面酒保篩酒。

    酒至數杯,那人去袖子裡取出十兩金子,放在桌上,說道:「二位端公各收五兩,有些小事煩及。」

    二人道:「小人素不認得尊官,何故與我金子?」

    那人道:「二位莫不投滄州去?」

    董超道:「小人兩個奉本府差遣,監押林沖直到那裡。」那人道:「既是如此,相煩二位。我是高太尉府心腹人陸虞候便是。」

    董超,薛霸,喏喏連聲,說道:「小人何等樣,敢共對席。」

    陸謙道:「你二位也知林沖和太尉是對頭。今奉著太尉鈞旨,教將這十兩金子送與二位;望你兩個領諾,不必遠去,只就前面僻靜去處把林沖結果了,就彼處討紙狀回來便了。若開封府但有話說,太尉自行分付,並不妨事。」

    董超道:「卻怕便不得;開封府公文只叫解活的去,卻不曾教結果了他。亦且本人年紀又不高大,如何作得這緣故倘有些兜搭,恐不方便。」

    薛霸道:「老董,,你聽我說。高太尉便叫你我死,也只得依他;莫說zo官人又送金子與俺。你不要多說,和你分了罷。落得做人情。日後也有顧俺處。前頭有的是大松林,猛惡去處,不揀怎的與他結果了罷!」

    當下薛霸收了金子,說道:「官人,放心。多是五站路,少便兩程,便有分曉。」

    陸謙大喜道:「還是薛端公真是爽利!明日到地了時,是必揭取林沖臉上金印回來做表證。陸謙再包辦二位十兩金子相謝。專等好音。切不可相誤。」原來宋時,但是犯人,徒流遷徒的,那臉上刺字,怕人恨怪,只喚做「打金印。」

    三個人又吃了一會酒,陸虞候算了酒錢。

    三人出酒肆來,各自分手。

    只董超,薛霸,將金小分受入己,送回家中,取了行李包裹拿了水火棍,便來使臣房裡取了林沖,監押上路。

    當日出得城來,離城二十里多路,歇了。

    宋時途路上客店人家,但是公人監押囚人來歇,不要房錢。

    當下薛,董二人帶林衝到客店裡歇了一夜。

    第二日天明起來,打火吃了飯食,投滄州路上來。

    時遇六月天氣,炎暑正熱。

    林沖初吃棒時,倒也無事;次後兩三日間,天道盛熱,棒瘡卻發;又是個新吃棒的人,路上一步挨一步,走不動。

    薛霸道:「好不曉事!此去滄州二千里有餘的路,你這般樣走,幾時得到!」林沖道:「小人在太尉府裡折了些便宜,前日方才吃棒,棒瘡舉發。這般炎熱,上下只得擔待一步!」

    董超道:「你自慢慢的走,休聽咭咕。」

    薛霸一路上喃喃吶吶的,口裡埋冤叫苦,說道:「卻是老爺們晦氣,撞你這個魔頭!」

    看看天色又晚,三個人投村中客店裡來。

    到得房內,兩個公人放了棍棒,解下包裹。

    林沖也把包來解了,不等公人開口,去包裹取些碎銀兩,央店小二買些酒肉,糴些米來,安排盤饌,請兩個防送公人坐了吃。

    董超,薛霸,又添酒來,把林沖灌的醉了,和枷倒在一邊,薛霸去燒一鍋百沸滾湯,提將來,傾在腳盆內,叫道:「林教頭,你也洗了腳好睡。」

    林沖掙的起來,被枷礙了,曲身不得。

    薛霸道:「我替你洗。」

    林沖忙道:「使不得。」

    薛霸道:「出路人那裡計較的許多!」

    林沖不知是計,只顧伸下腳來,被薛霸只一按,按在滾湯裡。

    林沖叫一聲:「哎也!」

    急縮得起時,泡得腳面紅腫了。

    林沖道:「不消生受!」

    薜霸道:「只見罪人伏侍公人,那曾有公人伏侍罪人!懊意叫他洗腳,顛倒嫌冷嫌熱,卻不是「好心不得好報!」口裡喃喃的罵了半夜。」

    林沖那裡敢回話,自去倒在一邊。

    他兩個潑了這水,自換些水去外邊洗了腳,收拾。

    睡到四更,同店人都未起,薛霸起來燒了麵湯,安排打火,做飯吃。

    林衝起來,暈了,吃不得,又走不動。

    薛霸拿了水火棍,催促動身。

    董超去腰裡解下一雙新草鞋,耳朵並索兒卻是麻編的,叫林沖穿。

    林沖看時,腳上滿面都是燎漿泡,只得尋覓舊草鞋穿,那裡去討,沒奈何,只得把新草鞋穿上。

    叫店小二算過酒錢,兩個公人帶了林衝出店,卻是五更天氣。

    林沖走不到三二里,腳上泡被新草鞋打破了,鮮血淋漓,正走不動,聲喚下止。

    薛霸罵道:「走便快走!不走便大棍搠將起來!」

    林沖道:「上下方便!小人豈敢怠慢,俄延程途;其實是腳疼走不動!」

    董超道:「我扶著你走便了!」

    攙著林沖,只得又挨了四五里。

    看看正走不動了,早望見前面煙籠霧鎖,一座猛惡林子,有名喚野豬林;此是東京去滄州路上第一個險峻去處。

    宋時,這座林子內,但有些冤仇的,使用些錢與公人,帶到這裡,不知結果了多少好漢。

    今日,這兩個公人帶林衝奔入這林子裡來。董超道:「走了一五更,走不得十里路程,似此,滄州怎的得到!」

    薛霸道:「我也走不得了,且就林子裡歇一歇。」

    三個人奔到裡面,解下行李包裹,都搬在樹根頭。

    林沖叫聲「呵也,」靠著一株大樹,便倒了。

    只見董超,薛霸道:「行一步,等一步,倒走得我睏倦起來。且睡一睡,卻行。」

    放下水火棍,便倒在樹邊;略略閉得眼,從地下叫將起來。

    林沖道:「上下,做甚麼?」

    董超,薛霸道:「俺兩個正要睡一睡,這裡又無關鎖,只怕你走了;我們放心不下,以此睡不穩。」

    林沖答道:「小人是好漢,官司既已吃了,一世也不走!」

    薛霸道:「那裡信得你說!要我們心穩,須得縛一縛。」

    林沖道:「上下要縛便縛,小人敢道怎的。」

    薛霸腰裡解下索子來,把林沖連手帶腳和枷緊緊的縛在樹上,同董超兩個跳將起來,轉過身來,拿起水火棍,看著林沖,說道:「不是俺要結果你;自是前日來時,有那陸虞候,傳著高太尉鈞旨,教我兩個到這裡結果你,立等金印必去回話。便多走的幾日,也是死數!只今日就這裡倒作成我兩個回去快些。休得要怨我弟兄兩個;只是上司差遣。不繇自己。你須精細著。明年今日是你週年。我等已限定日期,亦要早回話。」

    林沖見說,淚如雨下,便道:「上下?我與你二位,往日無仇,近日無冤。你二位如何救得小人,生死不忘!」

    董超道:「說甚麼閒話!救你不得!」

    薛霸便提起水火棍來望著林沖腦袋上劈將來。

    可憐豪傑束手就死!正是;萬里黃泉無旅店,三魂今夜落誰家?畢竟林沖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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