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對於中國的孩子而言是第一次決定人生道路的考試,一部分人繼續全日制高中的課程,一部分人被分流到各種名目的中專、職高和技校,還有一部分人從此離開校園開始面對社會。即使是繼續讀高中的學生,也面臨著是去考好大學希望更大的重點高中還是混個二本三本就算到頭的普通高中這一選擇。所以,儘管二中在五月初發生了不幸的事情,可風波過後,生活照常繼續,師生們又回到複習應考之中,只不過每天下午都增加了一節心理輔導課。
事件發生的初三二班受到的影響最大,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三二班在事件中損失了自己的英語老師,還有幾個同學受傷,其中包括在班上人緣很好的學習委員陳爽。在其餘受傷同學一一返校之際,陳爽卻始終沒有回來,這讓和她關係好的同學憂心忡忡,課任老師們也非常擔心,這件事情如果影響到陳爽中考,那就太可惜了。三二班的老師們甚至向班主任提議,向學校領導申請免試將陳爽錄入本校高中,理由有二,首先是陳爽在事件中的表現,如果不是她在最短時間做出反應,死的絕不只英語老師一人;其次是因為陳爽一向成績優秀,本身就具備進入本校高中精英班的能力。
總之,無論是老師還是同學,都希望陳爽能夠恢復過來,回到學校。特別是方正好,他已經連續三次因為沒有按時交作業被老師叫到辦公室裡批評了,每當看到老師口沫橫飛地將作業未交上升到個人前途乃至國家未來的地步,他就無比懷念陳爽在的時候。
她現在在醫院裡……應該還好吧?
當手酸腕痛地抄完題目後,方正好咬著筆桿,不由自主地又想到陳爽。
窗外風拂動著梧桐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響,明媚的陽光透過樹葉,在鋪了草皮的地面上織下一道道光影。從二樓向這些梧桐樹望過去,它們像是一面面綠色的旗幟。一個抱著書的女子,緩步走在梧桐樹葉,偶爾她會揚起臉來,撫開被風吹亂的頭髮。方正好認出,這正是那天在校門口拉住他的女老師,那天踹了她一腳,自己有沒有道歉呢?
柳素素覺察到似乎有人在注意自己,這種目光並不是那種色瞇瞇的眼神,她抬起臉,向那個人的方向望過去。那裡是初中部的教學樓,第二層……應該就是那件事情發生的初三二班教室吧。
想起那件事情,自然而然地就想起了那天踹了自己一腳的男生。那個才初三的男生個頭挺高,身體也很強壯,抱著個人竟然還能跑那麼快,自己在後邊追了好一會才追上。他的性子有些急,可以看出他很在乎那個受傷的女生……是叫陳爽的吧。年輕真好,個性張揚,什麼都敢做,根本不在乎別人的眼光,有些老師背後議論那男生和他抱的女生,都說他們早戀了,和這些孩子比,自己的心態是不是太老了?
還真有些羨慕那個女生,出事的時候竟然會有人這麼焦急、這麼在乎。現在呢,當年那些親如一家的朋友們,還有誰在惦記著我、在乎我麼?
柳素素輕輕歎了口氣,然後又板起了臉,在學校裡不能露出絲毫的軟弱,不僅僅因為這會讓學生們輕視,而且因為這會給那些蒼蠅一般的追求者可乘之機。不,他們比蒼蠅更可惡,蒼蠅還可以用拍子拍死,他們……
柳素素向前面瞄了一眼,一隻蒼蠅就在那裡,他已經看到自己了,臉上堆滿了虛偽的笑。
她向旁邊小路拐過去,雖然這意味著要繞上一段路,但比被蒼蠅攔住搭訕總要好。
「柳老師,柳老師!」
顯然,被柳素素認為是蒼蠅的那位並沒有身為蒼蠅的覺悟,他一邊叫著一邊跑了過來:「真巧啊,去做什麼,要不要幫忙?」
「廢話,就這麼大的校園,遇到是必然的,有什麼巧不巧……你這個無恥且無知的傢伙,搭訕也不能找一個高明點的借口嗎?像你這種蠢貨,根本不應該存於世上,我要代表月亮懲罰你!」美女老師飛起一腳,尖底的高根鞋狠狠踢在蒼蠅男的小腹處,蒼蠅男捂著要害五官鼓起來在原地直跳,而美女老師則昂頭大步離去……
當然,這一切,只是在柳素素的想像之中發生,她可以冷淡,那樣最多不過被人認為是矜持,可就是不能率性而為。
眼前這位蒼蠅男,大小還是個教務副主任,排課之類的事情,還要受到他的控制呢。
「鄭主任,你好。」柳素素淡淡地打了個招呼,然後把頭歪了歪,腳下加快了步伐。蒼蠅男緊緊跟著,但可惜的是,他那明顯挺出來的啤酒肚子讓他無法追上柳素素的腳步,才一會兒,他就氣喘吁吁了。
「柳……柳老師,走那麼快……別走那麼快,等等我吧!」蒼蠅男喊道。
已經將他拋下十米遠的柳素素輕輕擺了一下手:「鄭主任,你要鍛煉身體了。」
蒼蠅男不得不停下腳步,用手拍著自己誤事的大肚腩,懊惱地在原地嘀咕:「看來……真要鍛煉了,該死的,不就是多喝了幾次酒,怎麼就胖起來了。」
討厭的人沒有追上來,這讓柳素素的心情變好了,她看了看旁邊的足球場,一夥精力旺盛的小子正頂著大太陽在球場上狂奔。柳素素微微一笑,她很欣賞這些小子們,當他們在做一件事的時候,總會因為聚精會神而無憂無慮,至於考試成績能不能拿回去給家長看,家庭作業有沒有按時做完,那些讓人煩惱的事情,都留到歡樂之後再考慮吧。
柳素素,女,今年二十歲,師大畢業,二中高中部任教。
如果她家裡沒有一些後門,像她這樣只是本科又沒有經驗,能進二中並且在高中任教是絕無可能的。但在國內就是這樣,所謂的原則問題是用來應付沒門路沒鈔票的平民百姓的,有權有錢,那麼原則問題也可以不是原則。
柳素素自身的條件也很不錯,外形靚麗,頗有幾分像是年輕時的張曼玉,氣質也上佳。無論是內在因素還是外在因素,都決定了她會成為二中未婚女老師中的最佳結婚候選人,這也就不可避免會引來蒼蠅男之類人物的關注了。
當她終於來到學校門口時,一輛出租車停在她的面前,她隨意向出租車望了一眼,然後不由一怔。
從出租車裡出來的是一個女孩,穿著碎花格的裙子,不是二中的校服。這個女孩臉上還裹著紗布,左肩處鼓鼓的大概也同樣裹著紗布,沒有包紮住的地方,露出明顯的剛脫了痂的疤痕。
「好可惜……」從女孩完好的半張臉可以看出,在受傷前,她是非常美麗的一個女孩。柳素素心中隱隱有些痛苦,彷彿失去容貌的是她自己一般,她再次看了這個女孩一眼,忽然想起來,這就是那天被抱上救護車的陳爽。
看來她已經出院了,馬上面臨中考,趕回學校來複習的吧,希望臉上受的傷不會太影響她……
明知道這不太可能,柳素素還是如此想,同樣身為美女,她知道容貌對於女孩子的意義。
出乎她意料,從出租車裡出來的少女昂著頭,眼睛裡閃爍著鬥志,輕快地邁著腳步,一舉一動都帶著某種自信。
這種自信,柳素素在練習跆拳時在那位黑帶的老師身上看到過,這是那種命運強者才會擁有的自信!
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女孩……
柳素素心中浮起這樣的想法,但沒有上去招呼,而且上了陳爽出來的那輛出租車。陳爽經過她時給了她一個微笑,另外還喊了聲「老師好」。
二中學校的大門沒有過於花哨的裝飾,很簡單地樹著個石碑,石碑上的校名也不是請某位領導人物題字,而是當初老校長力排眾議從古代字帖中找出的幾個顏體。政治領導人物的名聲往往在他們肉體腐爛之前就完蛋,到那個時候要換石碑實在太麻煩了,而顏真卿的字……姑且不說千古大師的藝術成就,單說他的氣節風範,也遠不是蠅蠅苟苟的後輩官吏們能夠比得上的。
陳爽站在題著校名的石碑前,她歪著頭看了會兒那石碑,伸出根手指臨空筆劃了兩下,摹仿這石碑的筆跡。然後,她便邁步走進了校門,回到了她的校園。
一進學校,她熟悉的氛圍撲面而來,讓她心中歡喜。她邁開步子,向初中部教學樓走去。現在是下午第三節課後,班上的同學應該正在自習吧,他們看到自己的樣子不知會怎麼想,特別是正好,終於還是要給他看到自己現在的模樣了……
第三節課後的自習是按自願原則排的,喜歡學習的人會留在班上,貪玩的人則會離開。當陳爽經過學校的籃球場時,有兩個同是三二班的同學見到了,遠遠地就和她打招呼:「陳爽,出院啦,怎麼樣,全好了沒有?」
「當然好了,沒好我怎麼會回來,正好可以有借口休息呢!」陳爽神采奕奕地回應,那些同學本來看到她臉上紗布和紗布邊緣的疤痕,都有不忍和吃驚的神情,但聽到她這樣說,禁不住欽佩地笑了
與這兩個同學揮手告別,陳爽繼續前行,從籃球場到教學樓有一百多米,她走得很快,彷彿有種力量在催促著她,讓她收不住腳,而只能越來越快。
當她出現在班門口時,立刻吸引了全班同學的目光,幾十雙眼睛盯著她,驚喜、同情、奇怪交織在一起,有一種是共同的,那就是歡迎。
下班的輔導老師也看到她,一臉的驚喜模樣,成年人了竟然也控制不住自己,向她跑了幾小步:「陳爽,你回來了!」
「老師好,我回來啦!」陳爽笑語吟吟。
班上不知是哪位同學開始鼓掌,然後掌聲響成一片,所有同學都站了起來,歡迎她的回歸。陳爽在那次事件中的反應,不僅拯救了自己,而且拯救了全班,無論平時和她關係是親是疏,這一點沒有人反對。
陳爽的目光在全班同學臉上一一掃過,她此刻表現出來的自信,已經將她臉上的包紮壓制住了,班上同學注意的都是她這個人,而不是她的外表。
她的目光最後落在了方正好臉上,方正好同樣站了起來,驚喜地望著她,輕輕鼓著掌。兩人目光相遇之後,陳爽很快移開眼神,雖然她已經能夠站在方正好面前,但還是不那麼坦然。
陳爽回到自己的位置後,立刻從書包裡拿出了書,安靜地開始看起來。同學雖然很想和她交談,但看到她用心苦讀,也都各做各事去了。輔導老師本來還想安慰陳爽,可女孩子表露出來的那種氣勢,彷彿根本不曾受傷、不曾離開過,甚至比事件發生之前更要自信,這讓輔導老師又遲疑起來,
「正好,方正好!」
方正好也回到自己位置上,繼續他的抄書任務,還沒寫幾個字,旁邊一同學便湊了過來。隨著年紀的增長,他早不像小時候那樣只同女孩子玩,男生中也有些談得來的,說不上死黨,但至少常在一起打球。那同學就是其中之一,他方正好回過頭看了他一眼,他立刻湊了上來。
「你覺得吧,陳爽今天好像有些怪啊,你和她最熟,有沒有發現?」
「有嗎,我怎麼不覺得?」方正好淡淡地回道。
「切,肯定有什麼事,說實話,我想過她回來會是什麼樣子,但就是沒想過這樣!」那傢伙一副八卦的神情:「說說,發生了什麼事情?」
「別和個八卦婆一樣好不好,受不了你啊,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自己去問她唄!」方正好懶得理他,又開始抄寫課文,那個同學訕笑著退回了自己座位。
一道問答題抄完之後,方正好活動了一下手指,抬起頭看了陳爽一眼,她仍然在埋頭看書,但那個愛八卦的傢伙說得沒錯,她確實與往常不一樣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