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客行 正文 第七章 雪山劍法
    陳沖之雙手橫托長劍,送到石破天身前,低聲道:「幫主,不必跟他們多說,以武力決

    是非。勝的便是,敗的便錯。」他見白萬劍劍法雖精,料想內力定然不如幫主,既然證據確

    鑿,辯他不過,只好用武,就算萬一幫主不敵,長樂幫人多勢眾,也要殺他們個片甲不回。

    石破天隨手接過長劍,心中兀自一片迷惘。

    白萬劍森然道:「石中玉聽了:白萬劍奉本派掌門人威德先生令諭,今日清理門戶。這

    是雪山派本門之事,與旁人無涉。若在長樂幫總舵動手不便,咱們到外邊了斷如何?」

    石破天迷迷糊糊的道:「了……了什麼斷?」丁當在他背上輕輕一推,低聲道:「跟他

    打啊,你武功比他強得多,殺了他便是。」石破天道:「我……我不殺他,為什麼要殺他?

    白師傅又不是壞人。」一面說,一面向前跨了兩步。

    白萬劍適才見他雙袖一拂,便將王萬仞震得身受重傷,心想這小子離了凌霄城後,不知

    得逢什麼奇遇,竟練成了這等深厚內功,旁的武功自也定然非同小可,那裡敢有絲毫疏忽?

    長劍抖動,一招『梅雪爭春』,虛中有實,實中有虛,劍尖劍鋒齊用,劍尖是雪點,劍鋒乃

    格枝,四面八方的向石破天攻了過來。

    霎時之間,石破天眼前一片白光,那裡還分得清劍尖劍鋒?他驚惶之下,又是雙袖向外

    亂揮,他空有一身渾厚內功,卻絲毫不會運用,適才將王萬仞摔出,不過機緣巧合而已,這

    時亂揮之下,力分則弱,何況白萬劍的武功又遠非王萬仞之可比。但聽得嗤嗤聲響,他兩隻

    衣袖已被白萬劍削落,跟著咽喉間微微一涼,已被劍尖抵住。

    白萬劍情知對方高手如雲,尤其貝海石武功決不在自己之下,站在石破天身後那老者目

    中神光湛然,也必是個極厲害的人物,身處險地,如何可給對方以喘息餘暇?一招得手,立

    即搶上兩步,左臂伸出,已將石破天挾在肋下,胳膊使勁,逼住了石破天腰間的兩處穴道,

    喝道:「列位朋友,今日得罪了,日後登門陪禮!」

    柯萬鈞等眼見師哥得手,不待吩咐,立時將王萬仞負起,同時向大門闖去。

    陳沖之和米橫野刀劍齊出,喝道:「放下幫主!」刀砍肩頭,劍取下盤,向白萬劍同時

    攻上。

    白萬劍長劍顫動,當當兩聲,將刀劍先後格開,雖說是先後,其間相差實只一霎。他覺

    察到敵刀上所含內力著實不弱,心想:「這兩人武功已如此了得,長樂幫眾好手併力齊上,

    我等九人非喪生於此不可。」身形一幌,貼牆而立,喝道:「那一個上來,兄弟只得先斃了

    石中玉,再和各位周旋。」

    長樂幫群豪萬料不到幫主如此武功,竟會一招之間便被他擒住,不由得都沒了主意。

    丁當滿臉惶急之色,向丁不三連打手勢,要他出手。丁不三卻笑了笑,心想:「這小子

    武功極強,在那小船之上,輕描淡寫的便卸了我的一掌,豈有輕易為人所擒之理?他此舉定

    有用意,我何必強行出頭,反而壞他的事?且暗中瞧瞧熱鬧再說。」丁當見爺爺笑嘻嘻的漫

    不在乎,心下略寬,但良人落入敵手,總是擔心。

    這時柯萬鈞雙掌抵門,正運內勁向外力推,大門外支撐的木柱被他推得吱吱直響,眼見

    大門便要被他推開。貝海石斜身而上,說道:「柯朋友不用性急,待小弟叫人開門送客。」

    花萬紫喝道:「退開了?」揮動長劍,護住柯萬鈞的背心。

    貝海石伸指便向劍刃上抓去。花萬紫一驚:「難道你這手掌竟然不怕劍鋒?」便這麼稍

    一遲疑,眼見貝海石的手指已然抓到劍上,不料他手掌和劍鋒相距尚有數寸,驀地裡屈指彈

    出,嗡的一聲,花萬紫長劍把捏不住,脫手落地。貝海石右手探出,一掌拍在她肩頭。這兩

    下兔起鶻落,變招之速,實不亞於剛才白萬劍在柱上留下六朵劍花。

    丁不三暗暗點頭:「貝大夫五行六合掌武林中得享大名,果然有他的真實本領。」但見

    他輕飄飄的東遊西走,這邊彈一指,那邊發一掌,雪山派眾弟子紛紛倒地,每人最多和他拆

    上三四招,便給擊倒。

    白萬劍大叫:「好功夫,好五行六合掌,姓白的改日定要領教!」突然飛身而起,忽喇

    喇一聲,衝破屋頂,挾著石破天飛了出去。

    貝海石叫道:「何不今日領教?」跟著躍起,從屋頂的破洞中追出。只見寒光耀眼,頭

    頂似有萬點雪花傾將下來。他身在半空,手中又無兵刃,急切間難以招架,立時使一個千斤

    墜,硬生生的直墜下來。這一下看似平淡無奇,但在一瞬間將向上急衝之勢轉為下墜,其間

    只要有毫髮之差,便已中劍受傷,大廳中一眾高手看了,無不打從心底喝出一聲采來。但白

    萬劍便憑了這一招,已將石破天挾持而去。貝海石足尖在地下一登,跟著又穿屋追出。

    丁當大急,也欲縱身從屋頂的破孔中追出。丁不三抓住她手臂,低聲道:「不忙!」

    只聽得砰砰、拍拍,響聲不絕,屋頂破洞中瓦牌泥塊紛紛下墜。橫臥在地的雪山派八弟

    子中,忽有一個瘦小人形急縱而起,快如狸貓,捷似猿猴,從屋頂破洞中鑽了出去。

    陳沖之反手一刀,嗤的一聲,削下了他一片鞋底,便只一寸之差,沒砍下他的腳板來。

    群豪都是一楞,沒想到雪山派中除白萬劍外,居然還有這樣一個高手,他被貝海石擊倒後,

    竟尚能脫身逃走。米橫野深恐其餘七人又再脫逃,一一補上數指。

    這時長樂幫中已有十餘人手提兵刃,從屋頂破洞中竄出,分頭追趕。各人均想:「人家

    欺上門來,將我們幫主擒了去,若不截回,今後長樂幫在江湖上那裡還有立足之地?雖將敵

    人也擒住了七名,但就算擒住七十名、七百名,也不能抵償幫主被擒之辱。」又想:「只須

    將那姓白的絆住,拆得三招兩式,眾兄弟一擁而上,救得幫主,那自是天大的奇功。」當下

    人人奮勇,分頭追趕。

    四下裡忽哨大作,長樂幫追出來的人愈來愈眾。

    白萬劍一招間竟便將石破天擒住,自己也覺難以相信,穿破屋頂脫出之後,心中暗呼:

    「慚愧!」耳聽得身後追兵喊聲大作,手中抱著人難以脫身遠走,縱目四望,見西首河上一

    道拱橋,此時更無多思餘暇,便即撲向橋底,抱著石破天站在橋蹬石上,緊貼橋身。

    過不多時,便聽得長樂幫群豪在小河南岸呼嘯來去,更有七八人踏著石橋,自橋南奔至

    橋北。白萬劍打定了主意:「若我行跡給敵人發覺,說不得只好先殺了這小子。」只聽得又

    有一批長樂幫中人沿河搜將過來。突然間河畔草叢中忽喇聲響,一人向東疾馳而去。

    白萬劍聽著此人腳步聲,知是師弟汪萬翼,心頭一喜。汪萬翼的輕功在雪山派中向稱第

    一,奔行如飛,他此舉顯是意在引開追兵,好讓自己乘機脫險。果然長樂幫群豪蜂擁追去。

    白萬劍心想:「長樂幫中識見高明之士不少,豈能留下空隙,任我從容逸去?」

    正遲疑間,只聽得櫓聲夾著水聲,東邊搖來三艘敞篷船,兩艘裝了瓜菜,一艘則裝滿稻

    草,當是鄉人一早到鎮江城裡來販賣。三艘船首尾相貫,穿過拱橋。白萬劍大喜,待最後一

    艘柴船經過身畔時,縱身躍起,連著石破天一齊落到稻草堆上。稻草積得高高的,幾欲碰到

    橋底,二人輕輕落下,船上鄉人全不知覺。白萬劍帶著石破天身子一沉,鑽入了稻草堆中。

    柴船駛到柴市,靠岸停泊,搖船的鄉農逕自上茶館喝茶去了。

    白萬劍從稻草中探頭出來,見近旁無人,當即挾著石破天躍上岸來,見西首碼頭旁泊著

    一艘烏篷船,當即踏上船頭,摸出一錠三兩來重的銀子,往船板一拋,說道:「船家,我這

    朋友生了急病,快送我們上揚州去。這錠銀子是船錢,不用找了。」船家見了這麼大一錠銀

    子,大喜過望,連聲答應,拔篙開船。烏篷船轉了幾個彎便駛入運河,逕向北航。

    白萬劍縮在船艙之中,他知這一帶長樂幫勢力甚大,稍露風聲,群豪便會趕來,心下盤

    算:「我雖僥倖擒得了石中玉這小子,但將七名師弟、師妹都陷在長樂幫中,卻如何搭救他

    們出隊?」心下一喜一憂,生恐石破天裝模作樣,過不到一盞茶時分,便伸指在他身上點上

    幾處穴道,當烏篷船轉入長江時,石破天身上也已有四五十處穴道被他點過了。

    白萬劍道:「船家,你只管向下流駛去,這裡又是五兩銀子。」船家大喜,說道:「多

    謝客官厚賞,只是小人的船小,經不起江中風浪,靠著岸駛,勉強還能對付。」白萬劍道:

    「靠南岸順流而下最好。」

    駛出二十餘里,白萬劍望見岸上一座黃牆小廟,當即站在船頭,縱聲呼嘯。廟中隨即傳

    出呼嘯之聲。白萬劍道:「靠岸。」那船家將船駛到岸旁,插了篙子,待要鋪上跳板,白萬

    劍早已挾了石破天縱躍而上。

    白萬劍剛踏上岸,廟中十餘人已歡呼奔至,原來是雪山派第二批來接應的弟子。眾人見

    他腋下挾著一個錦衣青年,齊問:「白師哥,這個是……」

    白萬劍將石破天重重往地下一摔,憤然道:「眾位師弟,愚兄僥倖得手,終於擒到了這

    罪魁禍首。大家難道不認得他了?」

    眾人向石破天瞧去,依稀便是當年凌霄城中那個跳脫調皮的少年石中玉。

    眾人怒極,有的舉腳便踢,有的向他大吐唾沫。一個年長的弟子道:「大家可莫打傷了

    他。白師哥馬到功成,實是可喜可賀。」白萬劍搖了搖頭,道:「雖然擒得這小子,卻失陷

    了七位師弟、師妹,其實是得不償失。」

    眾人說著走進小廟。兩名雪山弟子將石破天挾持著隨後跟進。那是一座破敗的土地廟,

    既無和尚,亦無廟祝。雪山派群弟子圖這小廟地處荒僻,無人打擾,作為落腳聯絡之處。

    白萬劍到得廟中,眾師弟擺開飯菜,讓他先吃飽了,然後商議今後行止。雖說是商議,

    但白萬劍胸中早有成竹,一句句說出來,眾師弟自是盡皆遵從。

    白萬劍道:「咱們須得盡快將這小子送往凌霄城,去交由掌門人發落。七位師弟、師妹

    雖然陷敵,諒來長樂幫想到幫主在咱們手中,也不敢難為他們。張師弟、王師弟、趙師弟三

    位是南方人,留在鎮江城中,喬裝改扮了,打探訊息。好在你們沒跟長樂幫朝過相,他們認

    不出來。」張王趙三人答應了。白萬劍又道:「汪萬翼師弟機靈多智,你們三個和他聯絡上

    後,全聽他的吩咐。可別自以為入門早過他,擺師兄的架子,壞了大事。」張王趙三人對這

    位白師哥甚是敬畏,連聲稱是。

    白萬劍道:「咱們在這裡等到天黑,東下到江陰再過長江,遠兜圈子回凌霄城去。路程

    雖然遠些,長樂幫卻決計料不到咱們會走這條路。這時候他們定然都已追過江北去了。」他

    對長樂幫十分忌憚,言下也毫不掩飾。

    白萬劍在四下察看了一周,眾同門又聚在廟中談論。他歎了口氣,說道:「咱們這次來

    到中原,雖然燒了玄素莊,擒得逆徒石中玉,但孫、褚兩位兄弟死於非命,耿師弟他們又陷

    於敵手,實是大折本派的銳氣,歸根結底,總是愚兄統率無方。」

    眾同門中年紀最長的呼延萬善說道:「白師哥不必自責,其實真正原因,還是眾兄弟武

    功沒練得到家。大夥兒一般受師父傳授,可是本門中除白師哥、封師哥兩位之外,都只學了

    師尊武學的一點兒皮毛,沒學到師門功夫的精義。」另一個胖胖的弟子聞萬夫道:「咱們在

    凌霄城中自己較量,都自以為了不起啦,不料到得外面來,才知滿不是這麼一回事。白師

    哥,咱們要等到天黑才動身,左右無事,請你指點大夥兒幾招。」眾師弟齊聲附和。

    白萬劍道:「爹爹傳授眾兄弟的武功,其實是一模一樣,不存半分偏私。你們瞧封師哥

    練功比我勤勉,他功夫便在我之上。」聞萬夫道:「師父絕無偏私,這是人人知道的,只恨

    做兄弟的太笨,領會不到其中訣竅。」白萬劍道:「此去凌霄城,途中未必太平無事,多學

    一招劍法,咱們的力量便增了一分。呼延師弟、聞師弟,你們兩個便過過招。趙師弟、王師

    弟,你們到外邊守望,見到有什麼動靜,立即傳聲通報。」趙王二人心想白師哥要點撥師弟

    們劍法,自己偏偏無此眼福,心中老大不願,卻又不敢違抗師哥命令,只得怏怏出外。

    呼延萬善和聞萬夫打起精神,各提長劍,相向而立。聞萬夫站在下首,叫道:「呼延師

    哥請!」呼延萬善倒轉劍柄,向白萬劍一拱手,道:「請白師哥點撥。」白萬劍點了點頭。

    呼延萬善劍尖倏地翻上,斜刺聞萬夫左肩,正是雪山派劍法中的一招『老枝橫斜』。

    凌霄城內外遍植梅花,當年創製這套劍法的雪山派祖師又生性愛梅,是以劍法中夾雜了

    不少梅花、梅萼、梅枝、梅干的形態,古樸飄逸,兼而有之。梅樹枝幹以枯殘丑拙為貴,梅

    花梅萼以繁密濃聚為尚,因而呼延萬善和聞萬夫兩人長劍一交上手,有時招式古樸,有時劍

    點密集,劍法一轉,便見雪花飛舞之姿,朔風呼號之勢,出招迅捷,宛若梅樹在風中搖曳不

    定,而塞外大漠飛沙、駝馬奔馳的意態,在兩人的身形中亦偶爾一現。

    石破天這時被拋在一旁,誰也不來理會。他百無聊賴之下,便觀看呼延萬善和聞萬夫二

    人拆解劍法。他內功已頗為精湛,拳術劍法卻一竅不通,眼看兩人你一劍來、我一劍去,攻

    守進退,甚為巧妙,於其中理路自是全無所知,只覺鬥得緊湊,倒也看得津津有味。

    又看一會,覺得兩人兩柄長劍刺來刺去,宛如兒戲,明明只須再向前送,便可刺中了對

    手,總是力道已盡,倏然而止,功虧一簣。他想:「他們師兄弟練劍,又不是當真要殺死對

    方,自然不會使盡了。」

    忽聽得白萬劍喝道:「且住!」緩步走到殿中,接過呼延萬善手中長劍,比劃了一個姿

    式,說道:「這一招只須再向前遞得兩寸,便已勝了。」石破天道:「是啊!白師傅說得很

    對,這一劍只須再向前刺上兩寸,便已勝了。那位呼延師傅何以故意不刺?」

    呼延萬善點頭道:「白師哥指教得是,只是小弟這一招『風沙莽莽』用到這裡時,內力

    已盡,再也無法刺前半寸。」

    白萬劍微微一笑,說道:「內力修為,原非一朝一夕之功。但內力不足,可用劍法上的

    變化補救。本派的內功秘訣,老實說未必有特別的過人之處,比之少林、武當、峨嵋、崑崙

    諸派,雖說是各有所長,畢竟雪山一派創派的年月尚短,可能還不足以與已有數百年積累的

    諸大派相較。但本派劍法之奇,實說得上海內無雙。諸位師弟在臨敵之際,便須以我之長攻

    敵之短,不可與人比拚內力,力求以劍招之變化精微取勝。」

    眾師弟一齊點頭,心想:「白師哥這番話,果然是說中了我們劍法中最要緊的所在。」

    凌霄城城主、雪山派掌門人威德先生白自在少年時得遇機緣,服食靈藥,內力鬥然間大

    進,抵得常人五六十年修練之功。他雪山派的內功法門本來平平無廳,白自在的內力卻在少

    林、武當的高手之上。然而這種靈丹妙藥,終究是可遇不可求之物,他自己內力雖強,門下

    諸弟子卻在這一關上大大欠缺了。威德先生要強好勝,從來不向弟子們說起本門的短處。雪

    山派在凌霄城中閉門為王,眾弟子也就以為本派內外功都是當世無敵。直至此番來到中原,

    連續失利,白萬劍坦然直告,眾人這才恍然大悟。

    當下白萬劍將劍法中的精妙變化,一招一式的再向各人指點。呼延萬善與聞萬夫拆招之

    後,換上兩名師弟。兩人比過後,白萬劍命呼延萬善、聞萬夫在外守望替回趙王二人。

    眾人經過了一番大閱歷,深切體會到只須有一招劍法使得不到家,立時便是生死之分,

    無不凝神注目,再不像在凌霄城時那樣單為練劍而用功了。

    各人每次拆招,所使劍法都是大同小異。石破天人本聰明,再聽白萬劍不斷點撥,當第

    七對弟子拆招時,那一路七十二招雪山劍法,石破天已大致明白,雖然招法的名稱雅致,他

    既不明其意,便無法記得,而劍法中的精妙變化也未領悟,但對方劍招之來,如何拆架,如

    何反擊,他心中所想像的已頗合雪山派劍法的要旨。

    眾人全神貫注的學劍,學者忘倦,觀者忘饑,待得一十八名雪山弟子盡數試完。這套劍

    法九對弟子反來覆去的已試演了九遍,石破天也已記得了十之六七。

    忽然嗆啷一響,白萬劍擲下長劍,一聲長歎,眾師弟面面相覷,不知他此舉是何含意。

    只見他眼光轉向躺在地下的石破天,黯然道:「這小子入我門來,短短兩三年內,便領悟到

    本派武功精要之所在,比之學了十年、二十年的許多師伯、師叔,招式之純自然不如,機變

    卻大有過之。本派劍法原以輕靈變化為尚,有此門徒,封師哥固然甚為得意,掌門人對他也

    是青眼有加,期許他光大本派。唉……唉……唉……」連歎三聲,惋惜之情見於顏色。

    『氣寒西北』白萬劍武功固高,識見亦是超人一等,此刻指點十八名師弟練了半天劍,

    均覺這些師弟為資質所限,便再勤學苦練,也已難期大成,想到本派後繼無人,甚覺遺憾。

    石中玉本是個千中之選的佳弟子,偏偏不肯學好。他此刻沉浸於劍法變幻之中,一時間忘了

    師門之恨,家門之辱,不由得大是痛心。

    石破天見他瞧向自己的目光中含著極深厚的愛護情意,雖然不明白他的深意,心下卻不

    禁暗暗感激。

    土地廟中一時沉寂無聲。過了片刻,白萬劍右足在地下長劍的劍柄上輕輕一點,那劍倏

    地跳起,似是活了一般,自行躍入他的手中。他提劍在手,緩步走到中庭,朗聲道:「何方

    高人降臨?便請下來一敘如何?」

    雪山眾弟子都嚇了一跳,心道:「長樂幫的高手趕來了?怎地呼延萬善、聞萬夫兩個在

    外守望,居然沒出聲示警?來者毫無聲息,白師哥又是如何知道?」

    只聽得拍的一聲輕響,庭中已多了兩個人,一個男子全身黑衣,另一個婦人身穿雪白衣

    裙,只腰繫紅帶、鬢邊戴了一朵大紅花,顯得不是服喪。兩人都是背負長劍,男子劍上飄的

    是黑穗,婦人劍上飄的是白穗。兩人躍下,同時著地,只發出一聲輕響,已然先聲奪人,更

    兼二人英姿颯爽,人人瞧著都是一震。

    白萬劍倒懸長劍,抱劍拱手,朗聲道:「原來是玄素莊石莊主夫婦駕到。」

    躍下的兩人正是玄素莊莊主石清、閔柔夫婦。石清臉露微笑,抱拳說道:「白師兄光臨

    敝莊,愚夫婦失迎,未克稍盡地主之誼,抱歉之至。」

    和石清夫婦在侯監集見過面的雪山弟子都已失陷於長樂幫總舵,這一批人卻都不識,聽

    得是他夫婦到來,不禁心下嘀咕:「咱們已燒了他的莊子,不知他已否知道?」不料白萬劍

    單刀直入,說道:「我們此番自西域東來,本來為的是找尋令郎。當時令郎沒能找到,在下

    一怒之下,已將貴莊燒了。」

    石清臉上笑容絲毫不減,說道:「敝莊原是建造得不好,白師兄瞧著不順眼,代兄弟一

    火毀去,好得很啊,好得很!還得多謝白師兄手下留情,將莊中人丁先行逐出,沒燒死一雞

    一犬,足見仁心厚意。」

    白萬劍道:「貴莊家丁僕婦又沒犯事,我們豈可無故傷人?石莊主何勞多謝?」

    石清道:「雪山派群賢向來對小兒十分愛護,只恨這孩子不學好,胡作非為,有負白老

    前輩和封師兄、白師兄一番厚望。愚夫婦既是感激,又復慚愧。白老前輩身子安好?白老夫

    人身子安好?」說到這裡,和閔柔一齊躬身為禮,乃是向他父母請安之意。

    白萬劍彎腰答禮,說道:「家父托福安健,家母卻因令郎之故,不在凌霄城中。」說到

    這裡,不由得憂形於色。石清道:「老夫人武功精湛,德高望重,一生善舉屈指難數,江湖

    上人人欽仰。此番出外小游散心,福體必定安康。」白萬劍道:「多謝石莊主金言,但願如

    此。只是家母年事已高,風霜江湖,為人子的不能不擔心掛懷。」石清道:「這是白師兄的

    孝思。為人子的孝順父母,為父母的掛懷子女,原是人情之常。子女縱然行為荒謬不肖,為

    父母的痛心之餘,也只有帶回去狠狠管教。」

    白萬劍聽他言語漸涉正題,便道:「石莊主夫婦是武林中眾所仰慕的英俠,玄素莊大廳

    上懸有一匾,在下記得寫的是『黑白分明』四個大字。料來說的是石莊主夫婦明辨是非、主

    持公道的俠義胸懷。卻不單是說兩位黑白雙劍縱橫江湖的威風。」石清道:「不錯。『俠義

    胸懷』四字,愧不敢當。但想咱們學武之人,於這是非曲直之際總當不可含糊。但不知『黑

    白分明』這四字木匾,如今到了何處?」白萬劍一楞,隨即泰然道:「是在下燒了!」

    石清道:「很好!小兒拜在雪山派門下,若是犯了貴派門規,原當任由貴派師長處治,

    或打或殺,做父母的也不得過問,這原是武林中的規矩。愚夫婦那日在侯監集上,將黑白雙

    劍交在貴派手中,言明押解小兒到凌霄城來換取雙劍,此事可是有的?」

    白萬劍和耿萬鍾、柯萬鈞等會面後,即已得悉此事。當日耿萬鍾等雙劍被奪,初時料定

    是石清夫婦使的手腳,但隨即遇到那一群狼狽逃歸的官差轎夫,詳問之下,得悉轎中人一老

    一小,形貌打扮,顯是攜著那小乞丐的摩天居士謝煙客。白萬劍素聞謝煙客武功極高,行蹤

    無定,要奪回這黑白雙劍,實是一件大難事,此刻聽石清提及,不由得面上微微一紅,道:

    「不錯,尊劍不在此處,日後自當專誠奉上。」

    石清哈哈一笑,說道:「白師兄此言,可將石某忒也看得輕了。『黑白分明』四字,也

    不是石某夫婦才講究的。你們既已將小兒扣押住了,又將石某夫婦的兵刃扣住不還,卻不知

    是武林中那一項規矩?」白萬劍道:「依石莊主說,該當如何?」石清道:「大丈夫一言既

    出,駟馬難追。要孩子不能要劍,要了劍便不能要人。」

    白萬劍原是個響噹噹的角色,信重然諾,黑白雙劍在本派手中失去,實是對石清有愧,

    按理說不能再強辭奪理,作口舌之爭。但他曾和耿萬鍾等商議,揣測說不定石清與謝煙客暗

    中勾結,交劍之後,便請謝煙客出手奪去。何況石中玉害死自己獨生愛女,既已擒住禍首,

    豈能憑他一語,便將人交了出去?當下說道:「此事在下不能自專,石莊主還請原諒。至於

    賢夫婦的雙劍,著落在白萬劍身上奉還便了。白某若是無能,交不出黑白雙劍,到貴莊之前

    割頭謝罪。」這句話說得斬釘截鐵,更無轉圜餘地。

    石清知道以他身份,言出必踐,他說還不出雙劍,便以性命來賠,在勢不能不信。但眼

    睜睜見到獨生愛兒躺在滿是泥污的地下,說什麼也要救他回去。閔柔一進殿後,一雙眼光便

    沒離開過石破天的身上。她和愛子分別已久,乍在異地相逢,只想撲上去將他摟在懷中,親

    熱一番,眼中淚水早已滾來滾去,差一點要奪眶而出,任他白萬劍說什麼話,她都是聽而不

    聞。只是她向來聽從丈夫主張,是以站在石清身旁,始終不發一言。

    石清道:「白師兄言重了!愚夫婦的一對兵刃,算得什麼?豈能與白師兄萬金之軀相提

    並論?只是咱們在江湖上行走,萬事抬不過一個『理』字。雪山派劍法雖強,人手雖眾,卻

    也不能仗勢欺人,既要了劍,卻又要人!白師兄,這孩子今日愚夫婦要帶走了。」他說到這

    個『了』字,左肩微微一動,那是招呼妻子拔劍齊上的訊號。

    寒光一閃,石清、閔柔兩把長劍已齊向白萬劍刺去。雙劍刺到他胸前一尺之處,忽地凝

    立不動,便如猛烈間僵住了一般。石清說道:「白師兄,請!」他夫婦不肯突施偷襲。白萬

    劍若不拔劍招架,雙劍便不向前擊刺。

    白萬劍目光凝視雙劍劍尖,向前踏出半步。石清、閔柔手中長劍跟著向後一縮,仍和他

    胸口差著這麼一尺。白萬劍陡地向後滑出一步,當石清夫婦的雙劍跟著遞上時,只聽得叮叮

    兩聲,白萬劍已持劍還擊,三柄長劍顫成了三團劍花。石清使的本是一柄黑色長劍,此刻使

    的則是一口青剛劍,碧油油的泛出綠光。三劍一交,霎時間滿殿生寒。

    雪山派群弟子對白師哥的劍法向來懾服,心想他雖然以一敵二,仍是必操勝算,各人抱

    劍在手,都貼牆而立,凝神觀鬥。初時但見石清、閔柔夫婦分進合擊,一招一式,者是妙到

    巔毫,拆到六七十招後兩人出招越來越快,已看不清劍招。白萬劍使的仍是七十二路雪山劍

    法,眾弟子練貫之下,看來已覺平平無奇,但以之對抗石清夫婦精妙的劍招,時守時攻,本

    來毫不出奇的一招劍法,在他手下卻生出了極大威力。

    殿上只點著一枝蠟燭,火光暗淡,三個人影夾著三團劍光,卻耀眼生花,熾烈之中又夾

    著令人心為之顫的凶險,往往一劍之出,似是只毫髮之差,便會血濺神殿。劍光映著燭火,

    三人臉上時明時暗。白萬劍臉露冷傲,石清神色和平,閔柔亦不減平時的溫雅嫻靜。單瞧三

    人的臉色氣度,便和適才相互行禮問安時並無分別,但劍招狠辣,顯是均以全力拚鬥。

    當石清夫婦來到殿中,石破天便認出閔柔就是在侯監集上贈他銀兩的和善婦人。他夫婦

    一進殿來,便和白萬劍說個不停,跟著便拔劍相鬥,始終沒時候讓石破天開口相認,至於他

    三人說些什麼,石破天卻一句也不懂,只知石清要向白萬劍討還兩把劍,又有一個孩子什麼

    的,黑白雙劍他是知道的,卻全沒想到三人所爭原來是為了自己。

    石破天適才見到雪山派十八名弟子試劍,這時見三人又拔劍動手,既無一言半語叱責喝

    罵,神色間又十分平靜,只道三人還是和先前一般的研討武藝,七十二路雪山派劍法他早已

    看得熟了,這時在白萬劍手中使出來輕靈自然,矯捷狠辣,每一招都看得他心曠神怡。

    看了一會,再轉而注視石清夫婦的劍法,便即發覺三人的劍路大不相同。石清是大開大

    闔,端嚴穩重;閔柔卻是隨式而轉,使劍如帶。兩夫婦所使的劍法招式並無不同,但一剛一

    柔、一陽一陰,一直一圓、一速一緩,運招使式的內勁全然相反,但一與白萬劍長劍相遇,

    兩夫婦的劍招又似相輔相成,凝為一體。他夫婦在上清觀學藝時本是同門師兄妹,學藝時互

    生情愫,當時合使劍法之際便已有心心相印之意,其後結褵二十餘載,從未有一日分離,也

    從未有一日停止練劍,早已到了心意相通、有若一人的地步。劍法陰陽離合的體會,武林中

    更無另外兩人能與之相比。這般劍法上的高深道理,石破天自然半點不懂。

    石清夫婦的劍法內勁,分別和白萬劍在伯仲之間,兩個打一個,白萬劍早非對手,只是

    白萬劍的劍法中有一股凌厲的狠勁,閔柔生性斯文,出招時往往留有三分餘地,三個人才拚

    斗了這麼久。但別看閔柔一股嬌怯怯的模樣,劍法之精,殊不在丈夫之下。白萬劍只鬥到七

    十招時,便接連兩次險些為閔柔劍鋒掃中,心中已在暗暗叫苦,只是他生性剛強,縱然喪生

    在他夫婦劍底,也是寧死不屈,但攻守之際,不免越來越落下風。

    雪山派中的幾名弟子看出情勢不對,一人大聲叫道:「兩個打一個,太不成話了。石莊

    主,你有種便和白師哥單打獨鬥,若是群毆,我們也要一擁而上了。」

    石清一笑,說道:「風火神龍封師兄在這兒麼?封師兄若在,原可和白師兄聯手,咱們

    四個人比劍玩玩。」言下之意十分明白,雪山派群弟子中除了封萬里,餘人未必能與白萬劍

    聯手出劍。眼前敵手只白萬劍一人,自己夫婦佔了很大便宜,但獨生愛子若被他攜上凌霄城

    去,那裡還能活命?何況這廟中雪山派幾近二十人,也可說自己夫妻兩人鬥他十餘人,至於

    除白萬劍一人之外其餘都是庸手,又誰叫他雪山派中不多調教幾個好手出來?

    白萬劍聽他提到封萬里,心下大怒:「封師哥只為收了你的小鬼兒子為徒,這才被爹爹

    斬去一臂,虧你還有臉提到他?」但高手比武不可絲毫亂了心神。白萬劍本已處境窘迫,這

    一發怒,一招『明駝駿足』使出去時不免招式稍老。石清登時瞧出破綻,舉劍封擋,內力運

    到劍鋒之上,將白萬劍的來劍微微一黏。白萬劍急忙運勁滑開,便只這麼電光石火的一個空

    隙,閔柔長劍已從空隙中穿了進去,直指白萬劍胸口。

    白萬劍雙目一閉,知道此劍勢必穿心而過,無可招架。那知閔柔長劍只遞到離他胸口半

    尺之處,立即縮回。夫婦倆並肩向後躍開,擦的一聲響,雙劍同時入鞘,一言不發。

    白萬劍睜開眼來,臉色鐵青,心想對方饒了我的性命,用意再也明白不過,那是要帶了

    他們兒子走路,自己落敗,如何再能窮打爛纏,又加阻攔?何況即使再鬥,雙拳難敵四手,

    終究鬥他夫婦不過,想起愛女為他夫婦的兒子所害,自己率眾來到中原,既將七名師弟妹失

    陷在長樂幫中,石中玉得而復失,而生平自負的雪山劍法又敵不過玄素雙劍,一生英名付於

    流水,霎時間萬念俱灰,怔怔的站著,也是不作一聲。

    這時呼延萬善、聞萬夫已得訊回廟,眼見師哥落敗,齊聲呼道:「他們以多斗少,難道

    咱們便不能學樣?」十八人各挺長劍,從四面八方向石清、閔柔夫婦攻了上去。

    石清道:「白師兄,我夫婦聯手,雖然略佔上風,勝敗未分,接招!」說著挺劍向白萬

    劍刺去。以白萬劍的身份,適才對方既饒了自己性命,決不能再行索戰,但石清自己發劍,

    卻可招架,心道:「好,我和你一對一的決一死戰。」當即舉劍格開,斜身還招。

    白萬劍和石清這一鬥上手,情勢又自不同,適才他以一敵二,處處受到牽制,防守固是

    極盡嚴密之能事,反擊之際卻難以盡情發揮,攻擊石清時要防到閔柔來襲,劍刺閔柔時又須

    回招拆架石清在旁所作的呼應。這時一人斗一人,單劍對單劍,他又恥於適才之敗,登時將

    這七十二路雪山劍法使得淋漓盡致,全力進擊。

    石清暗暗吃驚:「『氣寒西北』名下無虛,果是當世一等一的劍士!」提起精神,將生

    平所學盡數施展出來,心想:「要教你知道我上清觀劍法,原不在你雪山派之下。我命兒子

    拜在你派門下,乃是另有深意。你別妄自尊大,以為我石清便不如你白萬劍了。」

    二人這一拚鬥,當真是棋逢敵手。白萬劍出招迅猛,劍招縱橫。石清卻是端凝如山,法

    度嚴謹。白萬劍連變了十餘次劍招,始終佔不到絲毫上風,心下也是暗暗驚異:「此人劍法

    之高,更在他所享聲名之上,然則他何以命他兒子拜在本派門下?」又想:「適才我比劍落

    敗,還可說雙拳難敵四手,現下單打獨鬥,若再輸得一招半式,雪山派當真是聲名掃地了。

    我非得制住他的要害,也饒他一命不可,否則奇恥難雪。」他一存著急於求勝之心,出招時

    不免行險。石清暗暗心喜:「你越急於求勝,只怕越易敗在我的手裡。」

    十餘招過去,果然白萬劍連遇險招,他心中一凜,登時收懾心神,去奇詭而行正道,改

    急攻為爭先著,到此地步,兩人才真的是鬥了個旗鼓相當,難分軒輊。

    石破天在一旁看著二人相鬥,雖然不明其中道理,卻也看得出了神。

    石清和白萬劍也是鬥得渾忘了身際的情事,待拆到二百餘招之後,白萬劍心神酣暢,只

    覺今日之鬥實是平生一大快事,早將剛才被閔柔一劍制住之恥拋在腦後。石清也深以遇此勁

    敵為喜。兩人自然而然都生出惺惺相惜之情,敵意漸去,而切磋之心越來越盛,各展絕技,

    要看對方如何拆解。

    二人初鬥之時,殿中叮叮噹噹之聲變成一片,這時卻唯有雙劍撞擊的錚錚之聲。鬥到分

    際,白萬劍一招『暗香疏影』,劍刃若有若無的斜削過來。石清低讚一聲:「好劍法!」豎

    劍一立,雙劍相交。兩人所使的這一招上都運上了內勁,拍的一聲響,石清手中青鋼劍竟爾

    折斷。他手中長劍甫斷,左邊一劍便遞了上來。石清左手接過,一招『左右逢源』,長劍自

    左至右的在身前劃了一弧,以阻對方繼續進擊。

    白萬劍退後一步,說道:「此是石莊主劍質較劣,並非劍招上分了輸贏。石莊主若有黑

    劍在手,寶劍焉能折斷?倒是兄弟的不是了。」剛說了這句話,突然間臉色大變,這才發覺

    站在石清左首遞劍給他的乃是閔柔,本派十八名師弟,卻橫七豎八的躺得滿地都是。

    原來當白萬劍全神貫注的與石清鬥劍之時,閔柔已將雪山派十八名弟子一一刺傷倒地。

    每人身上所受傷都極輕微,但閔柔的內力從劍尖上傳了過去,直透穴道,竟使眾人中劍後再

    也動彈不得。這是閔柔劍法中的一絕。她宅心仁善,不願殺傷敵人,是以別出心裁,將上清

    觀的打穴法融化在劍術之中。雪山派十八名弟子雖說是中劍,實則是受了她內力的點穴,只

    不過她內力未臻上乘境界,否則劍尖碰到對方穴道,便可制敵而不使其皮肉受傷。

    閔柔手中長劍一遞給丈夫,足尖輕撥,從地下挑起一柄子雪山派弟子脫落的長劍,握在

    手中,站在丈夫左側之後三步,隨時便能搶上夾擊。

    白萬劍一顆心登時沉了下去,尋思:「我和石清說什麼也只能鬥個平手,石夫人再加入

    戰團,舊事重演,還打什麼?」黯然說道:「只可惜封師哥不在這裡,否則封白二人聯手,

    當可和賢伉儷較量一場。今日敗勢已成,還有什麼可說?」

    石清道:「不錯,日後遇到風火神龍……」一句話沒說完,想起封萬里為了兒子石中玉

    之故,臂膀為他師父所斬,日後縱然遇到,也不能比劍了,登時住口,不再繼續往下說,臉

    上不禁深有慚色,絲毫不以夫婦聯敗雪山派十九弟子為喜。

    石破天見白萬劍臉色鐵青,顯是心中痛苦之極,而石清、閔柔均有同情和惋惜之色,心

    想:「雪山派這十八個師弟都是笨蛋,沒一個能幫他和石莊主夫婦兩個斗兩個,好好的比一

    場劍,當真十分掃興。」想起白萬劍適才凝視自己時大有愛惜之意,尋思:「白師傅對我甚

    好,那位石夫人給過我銀子,待我也不錯。他們要比劍,卻少一個對手,有一位封師哥什麼

    的,偏偏不在這裡,大家都不開心。我雖然不會什麼劍法,但剛才看也看熟了,幫他們湊湊

    熱鬧也好。」當即站起身來,學著白萬劍適才的模樣,足尖在地下一柄長劍的劍柄上一點,

    內力到處,那劍呼的一聲,躍將起來。他毛手毛腳的搶著抓住劍柄,笑道:「你少了一個

    人,比不成劍,我來和白師傅聯手,湊個興兒。不過我是不會的,請你們指點。」

    白萬劍和石清夫婦見他突然站起,都是大吃一驚。白萬劍心想自己明明已點了他全身數

    十處穴道,怎麼忽然間能邁步行動,定是閔柔在擊倒本派十八弟子後,便去解開他的穴道。

    石清、閔柔料想白萬劍既將他擒住,定然便點了他的重穴,怎麼竟會走過來?閔柔叫道:

    「玉……」那一聲「玉兒」只叫得一個字,便即住口,轉眼向丈夫瞧去。

    石破天被服白萬劍點了穴道,躺在地下已有兩個多時辰。本來白萬劍點了旁人穴道,至

    少要六個時辰方得解開,可是石破天內功深厚,雖然不會自解穴道之法,但不到一個時辰,

    各處所封穴道在他內力自然運行之下,不知不覺的便解開了。他渾渾噩噩,全然不知,只覺

    本來手足麻木,不會動彈,後來慢慢的都會動了。

    白萬劍大聲道:「你為什麼要和我聯劍?要試試你在雪山派所學的劍法?」

    石破天心想:「我確是看你們練劍而學到了一些,就只怕學錯了。」便點了點頭,道:

    「我學的也不知學對了沒有,請白師傅和石莊主、石夫人教我。」說著長劍斜起,站在白萬

    劍身側,使的正是雪山劍法中一招『雙駝西來』。

    石清、閔柔夫婦一齊凝視石破天,他們自從送他上凌霄城學劍,已有多年不見,此刻異

    地重逢,中間又滲著許多愛憐、喜悅、惱恨、慚愧之情,當真是百感交集。夫婦倆見兒子長

    得高了,身子粗壯,臉上雖有風塵憔悴之色,卻也掩不住一股英華飛逸之氣,尤其一雙眸子

    精光燦然,便似體內蘊蓄有極深的內力一般。

    石清身為嚴父,想到武林中的種種規矩,這不肖子大壞玄素莊門風,令他夫婦在江湖上

    羞於見人,這幾年來,他夫婦只是暗中探訪他的蹤跡,從不和武林同道相見。他此刻見到父

    母,居然不上前拜見,反要比試武藝,單此一事,足見雪山派說他種種輕佻不端的行逕當非

    虛假,不由得暗暗切齒,只是他向來極沉得住氣,又礙於在白萬劍之前,一時不便發作。

    閔柔卻是慈母心腸,歡喜之意,遠過惱恨。她本來生有兩子,次子為仇家所害慘死,傷

    心之餘,將疼愛兩子之心都移注在這長子石中玉身上。她常對丈夫為兒子辯解,說雪山派一

    面之辭未必可信,定是兒子在凌霄城中受人欺凌,給逼得無可容身,多半還是白自在的孫女

    恃寵而驕,欺壓得他狠了,因而憤而反抗。否則他小小年紀,怎會做出這種貪淫犯上的事

    來?何況白家的女孩兒當時只十二三歲,中玉也不會對這樣的小姑娘胡作非為。數年中風霜

    江湖,一直沒得到兒子的訊息,她時時暗中飲泣,總擔心兒子已葬身於西域大雪山中,又或

    是膏於虎狼之吻,此刻乍見愛子,他便是有天大的過犯,在慈母心中早就一切都原諒了。但

    見他提劍而出,步履輕健,身形端穩,不由得心花怒放,恨不得將他摟在懷裡,好好的疼他

    一番。她知這個兒子從小便狡獪過人,既說要和白萬劍聯手比劍,定是另有深意,她深恐丈

    夫惱怒之下,出聲叱責,又想看看兒子這些年來武功進境到底如何,當即說道:「好啊,咱

    們四個便二對二的研討一下武功,反正是點到為止,也沒什麼相干。」語間柔和,充滿了愛

    憐之意,只是心下激動,話聲卻也顫了。

    石清向妻子斜視了一眼,點了點頭。閔柔性子和順,什麼事都由丈夫作主,自來不出什

    麼主意,但她偶爾說什麼話,石清倒也總不違拗。他猜想妻子的心意,一來是急於要瞧兒子

    的武功,二來是要白萬劍輸得心服,諒來石中玉小小年紀,就算聰明,劍法也高不過那些被

    閔柔點倒的雪山派眾師叔,何況他決計不會真的幫著白萬劍出力與父母相抗。

    白萬劍卻另有一番主意:「你以雪山派劍法和我聯手抗敵,便承認是雪山派弟子。不論

    這場比劍結果如何,只須我不為你一家三人所殺,待得取出雪山派掌門人令符,你便非得跟

    我回山不可。石清夫婦若再阻撓,那更是壞了武林中的規矩。」當下長劍一舉,說道:「是

    二對二也好,是三對一也好,白某人反正是玄素雙劍的手下敗將,再來捨命陪君子便是。」

    他已定下死志,倘若他石家三人向自己圍攻逼迫,那便說什麼也要殺了石中玉,只須不求自

    保,捨命殺他諒來也辦得到。

    石破天見他長劍劍尖微顫,斜指石清,當是似攻實守,便道:「那麼是由我搶攻了。」

    長劍也是微顫,向石清右肩刺去,一招刺出,陡然間劍氣大盛。這一劍去勢並不甚急,但內

    力到處,只激得風聲嗤嗤而呼,劍招是雪山劍法,內力之強卻遠非白萬劍所能及。

    白萬劍、石清、閔柔三人同時不約而同的低聲驚呼:「咦!」

    石破天這一劍刺出,白萬劍初見便微生卑視之意,心想:「你這一招『雲橫西嶺』,右

    肘抬得太高,招數易於用老;左指部位放得完全不對,不含伸指點穴的後著;左足跨得前了

    四寸,敵人若施反擊,便不懼你抬左足踢他脛骨……」他一眼之間,便瞧出了石破天這一招

    中八九處錯失,但霎時之間,卑視立時變為錯愕。石破天這一招劍氣之勁,真是生平罕見,

    只有父親酒酣之餘,向少數幾名得意弟子試演劍法之時,出劍時才有如此嗤嗤聲響,但那也

    要在三四十招之後,內力漸漸凝聚,方能招出生風。石破天這般起始發劍便有疾風厲聲,難

    道劍上裝有哨子之類的古怪物事麼?

    他這念頭只是一轉,便知所想不對,只見石清「咦」了一聲之後,舉劍封擋,喀的一聲

    響,石清手中長劍立時斷為兩截。上半截斷劍直飛出去,插入牆角中,深入數寸。

    石清只覺虎口一熱,膀子顫動,半截劍也險些脫手。他雖惱恨這個敗子,但練武之人遇

    上了武功高明之士,忍不住會生出讚佩的念頭,一個「好」字當下便脫口而出。

    石破天見石清的長劍斷折,卻吃了一驚,叫聲:「啊喲!」立即收劍,臉上露出歉仄和

    關懷之意。這時他臉向燭火,這般神色都教石清、閔柔二人瞧在眼裡。夫婦二人心中都閃過

    一絲暖意:「玉兒畢竟還是個孝順兒子!」

    石清拋去斷劍,用足尖又從地下挑起一柄長劍,說道:「不用顧忌,接招吧!」刷的一

    劍,向石破天左腿刺去。石破天畢竟從來沒練過劍術,內力雖強,在進攻時尚可發威力,一

    遇上石清這種虛虛實實、忽左忽右的劍法,卻那裡能接得住?一招間便慌了手腳,總算心念

    轉得甚快,手忙腳亂的使招『蒼松迎客』,橫劍擋去。

    石清長劍略斜,劍鋒已及他右腿,倘若眼前這人不是他親生兒子,而是個須殺之而後快

    的死敵,這一劍已將石破天右腿斬為兩截。他長劍輕輕一抖,閔柔卻已嚇出了一身冷汗,急

    叫:「清哥!」

    石破天眼望自己右腿時,但見褲管上已被劃開一道破口,卻沒傷到皮肉,他歉然笑道:

    「多謝你手下留情,我的劍法學得全然不對,比你可差得遠了!」

    他這句話出於真心,但言者無意,聽者有心,語入白萬劍耳中,直是一萬個不受用,心

    道:「你向父親說你劍法比他差得甚遠,豈非明明在貶低雪山派劍法?又說學得全然不對,

    便是說我們雪山派藏私,沒好好教你。只一句話,便狠狠損了雪山派兩下。白萬劍但教一口

    氣在,豈能受你這小子奚落折辱?」

    石清也是眉頭微蹙,心想:「師妹老是說玉兒在雪山派中必受師叔、師兄輩欺凌,我想

    白老前輩為人正直,封萬里肝膽俠義,既收我兒為徒,決不能虧待了他。但瞧他使這兩招劍

    法,姿式已然不對,中間更是破綻百出,如何可以臨敵?似乎他在凌霄城中果然沒學到什麼

    真實武功。他先一劍內力強勁之極,但這份內力與雪山派定然絕無干係,便威德先生自己也

    未必有此造詣,必是他另有奇遇所致。到底如何,須得追究個水落石出,日後也好分辯是非

    曲直。」當下說道:「來來來,大家不用有什麼顧忌,好好的比劍。」左手捏個劍訣,向前

    一指,挺劍向白萬劍刺去。

    白萬劍舉劍格開,還了一劍。

    閔柔便伸劍向石破天緩緩刺去,她故意放緩了去勢,好讓兒子不致招架不及。石破天見

    她這一劍來勢甚緩,想起當年侯門監視集上贈銀之情,裂開了嘴向她一笑,又點頭示謝,這

    才提劍輕輕一擋。閔柔見他神情,只道他是向母親招呼,心中更喜,回劍又向他腰間掠去。

    石破天想了一想:「這一招最好是如此拆解。」當下使出一招雪山劍法,將來劍格開。

    閔柔見他劍法生疏之極,出招既遲疑,遞劍時手法也是嫩極,不禁心下難過:「雪山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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