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滄桑 正文 第 九十八 章 戰後創傷
    回到家我匆忙的吃了幾口飯,然後就到師部去上班,師部大院已經被士兵們收拾乾淨。窗戶上雖然沒換上玻璃,但都糊上了報紙,作戰處的軍官們正在統計士兵傷亡情況。營口這一仗,光58師就傷亡了將近七千餘人,有的營打得只剩下幾個人。

    上午九點半左右,師部的一些軍官們隨王家善到戰場上視察,我也跟了去。

    我們先來到東城牆,這裡的戰鬥打得最為激烈。新修的土圍牆已經變成了一溜大土堆,雙方士兵的屍體橫躺豎臥,斷肢殘體隨處可見。到處都散著血腥氣,成群的綠豆蠅嗡嗡叫著。在被炸塌的缺口前,聯軍士兵的屍體堆得有一人來高,被手榴彈炸得已分不出模樣。城牆外每一架倒地的雲梯周圍,都有一堆血肉之軀。

    王家善走到一對抱在一起的士兵跟前,這是一個聯軍的士兵抱著一個58師的少尉,用嘴死死地咬著少尉的喉嚨,臉已被少尉撓得不成樣子,肚子上還插著一把匕。王家善歎了口氣說:「把他們分開。」幾個士兵上前,怎麼拽也拽不開。士兵們把他緊抱著少尉的手指扳斷,才把身體分開。但是,他咬著少尉喉嚨的嘴卻怎麼也扳不開,士兵們一使勁,少尉的喉管被拽了出來,士兵們沒有辦法,只好割斷了少尉的喉管才把兩個人分開,聯軍士兵的嘴還叨著少尉的喉管。

    在城牆的一個垛子旁,我見到了周營長,他仰倒在牆垛子上。英俊的臉已沒了模樣,肚子上插著一把刺刀,一個聯軍的士兵,肚子已被手榴彈炸開,腸子噹啷挺長,瞪著一雙大眼睛把周營長用刺刀釘在了垛子上,兩個人都沒有倒下。從身體的形狀和殘破軍服上的少校肩章我認出這個人就是周營長。我喊了聲:「周營長在這呢!」王家善他們趕忙過了來,一個上尉上前用腳踹了一下聯軍的士兵,他居然沒有被踹倒。王家善說:「輕點。」兩個士兵上前抱著聯軍士兵使勁一拽,才把刺刀拔了出來。王家善上前拉住周營長的手,淚如雨下,直點頭,這個周營長是王家善的把兄弟。

    從城牆上下來走到一線陣地,那情景更是觸目驚心。破碎的槍支和殘缺的肢體佈滿了戰壕,各種姿勢的屍體叫你慘不忍睹。有的互相掐著脖子,呲牙咧嘴瞪著溜圓的眼睛;有的倒在地上,後背上插著刺刀,還用手死死抱住對方的大腿,嘴裡叼著一塊大腿肉。原來被作戰參謀們稱為堅不可摧的明堡、暗堡已經變得揚二翻天。殘破的水泥塊、裸露的鋼筋不知吞食了多少生命。

    出了戰壕往遠處一瞅,那情景更是叫人心驚肉跳。原野上灰濛濛一片,聯軍戰士的屍體就像高梁個子一樣,遍地都是。頭朝的方向幾乎全是朝著一線陣地。在一個小壕溝裡齊刷刷趴著十二個聯軍士兵,有一個士兵背著一個小挎包,子彈把包打了兩個洞。趙傑走下溝,把包打開,裡邊除了幾件生活用品外,還有一個小本子。趙傑打開一看,裡邊記著十一個人的姓名、年齡、家庭住址和當兵日期,從名冊來看這個班裡大多都是新兵,而這個人看樣子是個班長。這下大伙都明白了,這十二個人整整一個班,全部死在壕溝裡。

    聯軍部隊傷亡最慘重的地方是港口,從陣亡士兵身上沒有一子彈的情況看,聯軍部隊打到這裡已經沒有彈藥了。人一面子一面子地倒在地上,每個人的身上都有三四個槍眼,老蠻子部隊以美式裝備的武器來打這些沒有彈藥的聯軍確實撿了個大便宜。看著這些頭都朝著進攻方向士兵的屍體,王家善說:「這樣頑強的部隊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其他的軍官也都議論紛紛說:「這八路打仗可真造一陣子,不管火力多猛死拉的硬上。」

    在這屍山肉海、血流成河的戰場上,王家善和師部軍官們踩著被鮮血染紅的土地,瞅著那一幕幕悲壯的情景,聞著那刺鼻的屍體臭味,都緊鎖著眉頭,臉上充滿悲哀。王家善摘下帽子,向戰場上死亡的將士們深深地鞠了一躬。在這敵我雙方混在一起的戰場上,他這一躬是什麼意思,是悼念陣亡的58師將士,還是為在他左一道死守、右一道死守命令下造成成千上萬人的死亡而悔恨?在場的軍官們都猜不透。

    在即將離開戰場的時候,王家善命令工兵營長:「把屍體好好掩埋。」

    「八路的屍體也埋嗎?」

    王家善惱怒了:「我告訴你是屍體,沒告訴你什麼人的!」

    趙傑說:「這你還聽不明白嗎?凡是屍體都要埋。」

    工兵營長一臉不高興的神色,小聲嘟噥說:「打死咱們這麼多人,還埋他們幹啥!」

    王家善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趙傑急忙把他推走。

    營口的這場戰役以雙方死亡了成千上萬的官兵而告終,而營口這座美麗的海濱城市經過炮火的洗劫已經變得千瘡百孔。許多民房被炸、古跡被毀,就連聞名中外的西炮台也未倖免於難,營口的老城牆恢復了原來的樣子變成了一堵土牆。

    在從城外回到師部的時候,營口市內的大街上,倒塌的房屋還在冒著余煙,殘牆斷壁下坐著哭哭泣泣的大人、小孩。人們戴著孝,眼睛哭得通紅,很多人家院裡都躺著蒙著布單的死屍。大街的胡同旮旯裡,還有許多沒人管的死屍。缺胳膊斷腿的人隨處可見,痛苦的呻吟聲連成一片,王家善師長看到這種情況,當著師部軍官們的面流下了眼淚。

    晚上下班回到趙傑的家,你媽高興的說:「這仗可打完了,馬瑞芳想叫我死,我福大命大,沒死了。等她回來我非得好好和她算算帳!」我說:「拉倒吧,有六哥這面和她一般見識幹啥,咱倆抓緊吃點飯,然後回家看看。」

    趙傑家的房東老太太是個熱心人,早已把飯做好,我們簡單地吃了點,然後回到筷子廠。

    筷子廠已沒有了模樣,竹子堆還在冒著縷縷青煙。「胖頭魚」和我們住的西屋已被洗劫一空,衣服被褥全被拿走,就連你媽穿的舊鞋都不見了蹤影。

    筷子廠原來的幾個工人在倒蹋的東下屋翻找著東西。我問他們:「看到老闆娘和那兩個孩子嗎?」一個叫順子的說:「槍炮一響,我們就都跑回了家,今天上午才過來,不知道她們三個哪去了。」

    正在這個時候,一個夥計「媽呀」一聲從倒蹋的房架上跳了下來,用手指著被他扒開的磚瓦堆結結巴巴地說:「一隻腳。」我蹬上了磚瓦堆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一看,在一根檁子的底下果然露出了一隻血糊糊的腳。把磚瓦一扒拉露出了一雙大腿,從大腿的花格褲子來看肯定是「胖頭魚」了。我急忙招呼夥計趕快過來扒人,夥計們一聽圍上來撿破磚爛瓦。忙活了一陣後,底下的身體露了出來,大夥一看都傻眼啦,你媽「嗚嗚」地哭了起來。只見「胖頭魚」的腦袋已被炸飛,肚子鼓得挺大,一隻手拽著小女孩。小男孩在她們的身後,這兩小孩也都沒了模樣。看看她們倒下的位置正是屋門口,我明白了,這是她在炮火連天時來到下屋想領兩小孩往外跑,結果一炮彈落在屋頂上,娘三個都被活活炸死了。從這一點上看這「胖頭魚」還真是個好人哪!想到這,我的眼淚不知不覺地流了下來,夥計們也失聲痛哭了起來。

    在往外抬「胖頭魚」屍體的時候,我現她的身子底下有一個錢匣子。撿起來打開一看,裡邊有不少現鈔和一副金耳環,夥計們都瞪著眼睛瞅著我。我走到一個姓牟的夥計面前,也沒數匣內有多少錢,把匣子遞給他說:「大家都看見了,老闆娘是個好心人。這些錢交給你們,麻煩你們用她的錢把她們娘仨找個地方埋了,剩下的你們就分吧分吧!」

    姓牟的說:「長官,您就不留一點嗎?」

    「我用不著,聽老闆娘說你們已經兩個月沒開支啦,這錢就算你們的工資錢吧!」

    「長官您放心,別說有這些錢,就是沒有錢,我們在這干了好多年了,老闆娘對我們也不錯,做這點事也是我們應該的!」

    看他說得挺好,我們倆才流著眼淚放心地走出了筷子廠大門。

    家已經沒了,東西也丟得一乾二淨。出了筷子廠的大門我們犯了愁,到哪住去呢?合計來合計去還是先回趙傑家去吧,然後再找房子。

    路上我說:「這人貪財有啥好處,『胖頭魚』要不是掂念她的這份產業,跟於大掌櫃走,能落成這樣的結果嗎?」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話可真不假,白瞎她這個熱心人了!」

    說到熱心,我說:「人有熱心也不一定是好事,咱們是熱心,給倆孩子找了個吃飯的地方,可沒想到坑了他們小姐倆。」

    「這是命,在別的地方也難說死不了。營口這一仗,老百姓死了多少啊!」

    聽她這麼一說,我忽然想起了「老妖精」,對你媽說:「不知道這『老妖精』咋樣了?」

    「可不是咋地,咱倆去看看。」

    我倆到了「滿堂香酒樓」,搭眼一瞅,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這座前清時留下的二層木樓已經變成一片廢墟。酒樓的夥計們提著燈籠正在廢墟中撿破盆爛碗,大道邊停著一具蓋著破炕席的屍體。我走上前問夥計們:「你們老闆娘呢?」他們用手指了指屍體,我急忙走到死屍前掀開炕席一看,心彷彿都揪到一起了。只見往日濃妝艷抹的「老妖精」,腦袋剩下了半拉,右胳膊已不見了蹤影,破衣爛衫下,白花花的腸子露在外邊。你媽要過來看看,我怕她被「老妖精」的慘狀嚇著,急忙蓋上了炕席說:「別看啦,都沒模樣啦!」你媽一聽又哭了起來說:「這一家人,可完啦!」我劃拉劃拉口袋,把僅有的二十多元錢交給了飯店的夥計,求他們把她弄到城外埋了。

    回到趙傑的家已將近午夜時分,房東老太太不讓我們出去找房子,可是你媽執意不肯。她說:「馬瑞芳這麼對待我,我怎麼能和她住一起呢?」沒有辦法,第二天,我只好又找了一處房子,從師部後勤領來兩套還帶有糊巴味的行李。看著這一貧如洗的家,你媽犯起了愁:「這日子可咋過呀?」

    過了五六天的時間,逃往外地的人6續回來了,於大掌櫃回到營口後,看到家裡的慘景,聽著人們述說「胖頭魚」和「老妖精」死時的慘狀,捂著腦袋大叫幾聲變得瘋瘋顛顛。幾天後他的三老婆和四老婆變賣了家產不知了去向。從此以後營口市的街頭上多了一個瘋老頭,天天瞪著癡呆的眼睛,嘴裡嘟嘟噥噥不知說些什麼。由於和他處得不錯,我和你媽時常到街裡給他送點吃的。後來聽說他在天氣要冷的時候,淹死在營口的遼河中,就這樣一個好端端的家庭毀在了戰爭的炮火中。

    又過了兩三天的時間,師部的軍官家屬們從瀋陽6續回了來。你媽聽說馬瑞芳回來了,怒不可遏地找上了門。馬瑞芳一再解釋說:「車不趕趟了。」你媽哭天抹淚地大鬧了一場,把趙傑氣得打了馬瑞芳兩個耳光.

    營口一九四七年秋季的這次戰役,東北民主聯軍一個縱隊的兵力,於十月六日對營口形成合圍,晚上做了試探性的進攻,從七號清晨至九號早六點,苦戰兩晝夜,攻未克。暫編58師沾滿了民主聯軍官兵的鮮血。為此,國民黨東北戰區對王家善放了心,再沒有往這支部隊派更多的特務。趙傑一個在東北戰區司令部工作的同學私下對趙傑說:「營口這一仗,上邊對王家善放心了,他把民主聯軍一個縱隊打得那麼慘,就是叫他反他也不敢!」**東北局,尤其是民主聯軍的部隊對王家善的這支部隊也結了仇,從東北民主聯軍冬季戰役中第四縱隊、獨一師兩支老八路的主力部隊直撲營口和58師起義時的難艱來看都說明了這一點。

    在這次戰役上,民主聯軍雖然打了敗仗,但是,戰士的英勇頑強的戰鬥精神卻極大地震憾了58師官兵們的心。從而為58師後來的起義奠定了一定的思想基礎,一提起要和聯軍開戰,官兵們都膽顫心驚。有些當年的老抗聯士兵說:「打了這麼些年的仗,也沒碰到過這樣的部隊,死拉地硬上。」師長王家善也豎大拇指說:「像這樣能打硬仗的部隊,真是少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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