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黑槍的事還沒有調查出眉目,又生了另一件奇怪的事。
那是小李挨黑槍的第三天早上,由於心裡有事天剛亮我就起了炕,想到屯外溜躂溜躂。當我推開外屋門時從門縫裡掉下一張紙條,上面用朝文歪歪扭扭地寫了兩行字。我不認識朝文趕忙把老杜叫了起來,老杜拿過去一看說:「這都是些啥呀,除了圈就是道?」
「大黑張」從屋裡聽到動靜後過來說:「我給你們看看吧,這鮮族字我多少認識幾個。」
我把紙條遞給他以後,他看了看說:「這上面寫的是『工作隊趕快滾蛋,要不然還叫你們吃槍子。』」
老杜一聽罵了起來:「這老高賴大褲檔可真他媽不是東西,打黑槍不說,竟敢把紙條塞在門縫裡。我看這事是禿腦瓜的虱子明擺的事,肯定是老高賴干的!」
「大黑張」也說:「這些老高賴可蠍呼了,說得出做得出,我看你們還是躲一躲吧!」
「咱先別瞎吵吵,抓誰呀?這地方淨鮮族人,你總不能都抓起來吧?躲咱也不能躲,咱來幹啥來了?來了就不怕,怕了就不來!這回咱還就不走了呢,看他們能把咱咋地!」說完我瞪了老杜一眼,「大黑張」一聽訕不搭地回到了裡屋。
我把老杜叫出來到屯外走了一走,老杜問我:「你剛才幹啥瞪我?」
「老杜,我覺得這事有點怪,昨天晚上我腰腿疼得厲害,一宿沒有睡好覺,你沒看我這眼睛通紅嗎?按理說這有人進院往門縫裡塞紙條起碼得有點動靜,就是他再小心,那『大黑張』家外屋地下的小黃狗也得知道。這小狗你也知道,夠厲害的了,平常有個動靜就咬,就是不咬也抽達鼻子,可咋晚它一點動靜也沒有。」
「我這個人睡覺死,夜裡有沒有動靜我不知道。」
「你睡得挺死,不過我可精神著呢!夜裡只有『大黑張』出了一趟外頭。」
老杜驚訝地看著我:「你這意思是『大黑張』干的,可他是漢族人怎麼會寫鮮族字?」
「這地方的漢族人成天和鮮族人打交道,看也看會了。」
「你可別嚇唬我,這紙條要是『大黑張』寫的,那他就是土匪,咱倆可就都完蛋啦!」
「這個可能不排除,不過即使他是個土匪,現在他也不敢把咱咋地。你我這件事不能和外人說,就裝作信他的話認為是老高賴干的,看他還想幹啥?」
「行,就這麼辦。」
回到「大黑張」的家,老杜進屋就吵吵:「這***老高賴真敢和咱工作隊來這套,我非得抓他們兩個好好審審不可!」
「大黑張」在屋裡搭腔:「我看行,這老高賴吃硬不吃軟,你一頓胖揍,他啥都說了!」我和老杜會心地笑了笑。
吃過了早飯,回到外屋的小倒扎,我坐在炕沿上想起了兩件事:一件是有一天「大黑張」兩口到屯東去串門,他家的小丫頭在炕櫃裡翻衣服,三翻兩翻從一個小包裡翻出了一對金鐲子。這對金鐲子足有二兩重,小丫頭戴在手脖上玩。我當時心想這「大黑張」家挺有乾貨呀。「大黑張」兩口子回來後看到小丫頭拿著金鐲子玩,大脾氣給小丫好頓揍。他老婆跟我說:「這是娘家陪送的,這亂年頭露出來是要惹禍的。」再一件是有一天傍晚我到外屋地水缸裡舀水喝,「大黑張」的老婆披著棉襖上茅樓,一不小心衣服被我碰掉了。我急忙彎腰撿起來一邊打掃上面的灰土,一邊說:「嫂子,對不起了!」她說:「沒事,你也不是故意的。」不過這一打掃我現點問題,這「大黑張」老婆的棉襖,外邊是縫著補丁的麻布面,裡邊卻是紅緞子,我當時想,這「大黑張」家是有尖不露啊。
坐在炕沿上我越想越不對勁,這兩樣東西,在當時來講不是一般人家能有的,起碼是財主家女人才有。那麼「大黑張」老婆的娘家真就這麼有錢嗎?這麼有錢的人家能把閨女嫁給「大黑張」這個既沒文化也沒錢的窮小子嗎?我把這些疑問和老杜一學,老杜說:「你分析得對,明天我就到小城去瞭解瞭解。」
第二天早上,老杜出屯後化裝成要飯的朝小城去了。晚間回來他告訴我「大黑張」老婆的娘家窮得**掛鈴鐺——叮噹響。既然是這樣,「大黑張」家的這兩件東西肯定是另有來路。
過了兩天,「大黑張」老婆的娘家捎來信說:老爺子要過生日,叫他們倆回去一趟。開頭「大黑張」不同意回去:「窮了八嗖的過什麼生日?」他老婆不干:「以前兵荒馬亂的咱爹一直都沒過生日,現在是八路軍的天下,日子也安穩點了,咱們說啥也得回去。」「大黑張」拗不過他媳婦,只好同意跟她回去一趟,臨走的時候告訴我們得兩三天能回來鹽都在外屋自己做著吃吧。
「大黑張」倆前腳剛走,樸大嬸隔著杖子問我:「那倆幹啥去了?」
「上小城了,她娘家老爹過生日。」
「啥時候回來?」
「得兩三天吧。」
「今天晚上你們別做飯啦,我請你們吃打糕。」
「大嬸,可使不得,咱哪好意思麻煩你呀!」
她臉一沉有點不高興的樣子說:「你這說哪去了,我這條命是你們救的,早該謝謝你們啦!不過我看不上那個黑小子,沒好意思請你們。這回你們來也得來,不來也得來,就這麼定了。」
我聽她這麼一說不好意思謝絕她,同時也是想靠近她好瞭解一些情況,於是就說:「好吧大嬸,既然這樣你可不要費事呀!」她聽我答應了,高興得轉身回到屋裡。
整整一天,樸大嬸沒得消停。她那屋裡一會熱氣騰騰蒸米,一會傳來「撲通——撲通」的聲音。她家的小玉姬也一會從外邊端來一碗什麼東西,一會又端一盤不知什麼菜,太陽下山的時候,她招呼我們:「打糕好啦,快過來吃吧!」我和老杜肚子也餓得「咕咕」叫,聽到她的招呼,便走到了她家。
要說這鮮族人家,我和老杜還真是第一次進去。鮮族人家的房子從外表上就和漢族人家不一樣,雖說都是草房,但漢族人是山草房。鮮族人的屋頂是用草簾子一層壓一層鋪上的,鋪滿後用稻草繩子像魚網一樣罩住。年復一年這房頂的草越鋪越厚,屋裡也十分的暖和。
進了大嬸的屋,我用新學的鮮族話問了聲「阿瑪妮好」,她趕忙說:「不用客氣,快請屋裡坐。」我拽開拉門就往屋裡進,玉姬說:「你得脫鞋呀!」大嬸說:「沒關係。」我仔細一看這屋地怎麼還鋪著炕席,老杜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一腳門裡一腳門外尷尬地站在那裡瞅著我。我說:「大嬸,這鞋往哪脫呀?」她家玉姬「吃吃」地笑了起來說:「鞋脫在門外,門裡就是炕。」我心想這可怪了,這進屋就是炕,那屋地在哪啊?
藉著脫鞋的空,我把外屋打量了一下,只見東山牆上立著個大碗櫃,上面擺著鍋碗瓢盆,擦得錚明瓦亮。我說:「大嬸,你們家可真乾淨。」她笑了笑說:「老輩們傳下來的,我們鮮族人家家都這樣。」
進了屋坐在炕上,我試探著用手四處一摸,你別說這大炕哪都熱乎。老杜說:「這叫什麼屋,連個屋地都沒有,全是炕。」
玉姬說:「這叫地炕,我們鮮族人都住這炕。」
我說:「日本人家我去過,也是這樣的炕。」
玉姬說:「我們兩個民族的生活習慣差不多。」我心想就是因為這,小日本子時鮮族人才能幫日本人唬呢。
過了一會,大嬸放好炕桌,玉姬忙著往上端菜,這菜是左一碟右一碟擺了滿滿的一桌子。大嬸說:「我們家窮,沒啥好招待你們的。我們鮮族人好客,聽說我要請你們吃飯,這家一樣,那家一樣湊了這一桌子,你們嘗嘗我們鮮族的菜怎麼樣?」我往桌子上仔細一瞅,這菜有白菜、蘿蔔、豆角、酥子葉等,五顏六色十分好看,只不過是樣樣都有辣椒面。
這時大嬸端來了打糕,我挾起一塊一嘗,這打糕筋筋叨叨別有風味,確實是好吃,和咱們漢族人的粘乾糧有點相似。可這菜就不同了,我挾起一樣一嘗,味道雖然不錯但就是鹹菜,再換一樣還是鹹菜,全桌的菜我嘗個遍,一樣菜沒吃著全是鹹菜。那辣椒辣得我直咳嗽,小玉姬在一旁還直笑,老杜和我一個樣,我倆你瞅我我瞅你不知說啥好。
大嬸忙活完從外屋進來問我們:「我們的菜好吃不?」
「大嬸呀,你們這打糕是好吃,菜的味道也好,不過我怎麼覺得這菜都是鹹菜?」
這句話把大嬸樂得前仰後合:「咱們鮮族人哪,一般不吃菜,怎麼講究的人家常年都是以小菜為主。逢年過節我們都吃狗肉,那東西大補。不過我們的小菜可不同於你們的鹹菜,是有講究的。秋天把各種菜洗好拌上辣椒姜、蒜、水果放在缸裡,把缸放在地窖裡,起碼得困一個月才能吃。你們吃起來怎麼樣?」
「好吃。」我和老杜異口同聲地說。
「大嬸,這小菜好吃,只不過是辣椒太多,你們為什麼這麼愛吃辣椒?」
「這你就不懂啦!咱們鮮族人以大米為主,大米酸性大,吃常了是要得胃病的。這辣椒解酸性,又去寒,所以我們鮮族人離不開辣椒。」
在我們和大嬸嘮的時候,我又現了個新鮮事。這小玉姬在外屋看樣子是要洗衣服,她把木頭洗衣盆擺好後,又把一些髒衣服全放到飯鍋裡,然後架起火來就煮。我和老杜都看傻眼了,心想這是幹啥,這髒衣服擱鍋煮完後,那還咋做飯呀?大嬸好像看出了這一點,跟我們解釋說:「我們鮮族人是以水為淨,你們漢族人是以眼為淨。」我心想這民族和民族之間的風俗可真不同。
更奇怪的是,這玉姬把衣服煮好後,撈出來打上肥皂,她不用手搓,而是用棒槌「邦當邦當」地捶。這種洗衣服的方法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不過這捶出來的衣服漂洗後倒也十分乾淨。
吃完飯回來後,我可遭了罪,這胃疼了一宿,第二天早上解大手,這**火燒火撩地痛,心想這鮮族小菜還真不能多吃,吃多了太遭罪。
第二天早上吃過了早飯,我和老杜合計,咱們今天和大嬸好好的嘮嘮,看能不能嘮出點「大黑張」的情況,老杜說「行」。
我倆到了大嬸家,大嬸正忙著收拾屋子,小玉姬不知道上哪去玩了。我們倆對家務也插不上手,就到外邊把院子掃了掃。
回到屋裡大嬸已經忙活完了,坐在熱乎乎的地炕上和我們嘮起來了家常。
「大嬸,你們是本地戶嗎?」
「咱這地方鮮族哪有幾家是本地戶?大都是日本人把我們硬遷過來的,我的老家在平壤。」
「大嬸,我們怎麼沒看到玉姬的父母呢?」
聽我們這麼一問,她陰沉著臉,臉色十分難看,歎了一口氣說:「死啦。」
「怎麼死的?」
「叫你們漢族人殺啦!」
「因為啥?」
她想了一下說:「我這話倒不應該和你們說,你們漢族人太壞。」
「大嬸,你這話咋講?」
「你們漢族人當鬍子的多,日本人時,這一帶的男人幾乎都當鬍子。」
「他們那是被日本人逼的。」
「那倒不假,你們恨日本人我們理解,可我也恨日本人,日本人把我們遷到這種水稻,我們也是沒辦法,你們的人管我們叫『二鬼子』,變著法調理我們,玉姬的父母就是鬍子給殺的。」
「我們漢族人的鬍子一般是不造害窮人的,想必大嬸你家當年也挺富吧?」
「富啥呀!開荒種那點稻地還不夠給日本人交稅的,那是因為我家有一對祖傳的金鐲子。」
我瞅了瞅老杜,心想你家有金鐲子還不富,那得有座金山才算富啊!
「大嬸,你能不能給我們詳細講講。」
「都是過去的事啦,說他有啥用?」
「大嬸,咱就當閒嘮喀了咋樣?」
她想了一下說:「那好吧。」於是和我們講起了一段她家悲慘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