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快馬畢竟是快的,慕容秋水很快就看到了了寧養傷的那間木屋。
很柔和的燈光從屋子裡透出來,夜色那麼溫柔,小木屋靜靜的安睡在夜色中,看來那麼和平寧靜。
可是慕容知道這棟木屋裡的和平寧靜已經完全被破壞了。
慕容一向很少單獨行動,這一次卻是例外,因為這一次行動完全在他的控制之下,絕不會出一點差錯。
他絕對相信勝三和勝三的那班兄弟,如果不是在絕對安全的安排下,這些人也不會開始行動。
他們也絕不會做冒險的事。
他們的生活已經很舒服,已經開始怕死了。
令人想不到的事,慕容秋水看見這些人的時候,這些人都已經是死人。
大灶裡的爐火已經熄了,桌上的菜已經冷了,人已經死了。
勝三和他的兄弟們,本來已經佔盡了優勢,他們的拳頭總變成了別人的噩夢。
可是現在他們都已經倒在地上,每個人都像是一根被拗擰了的釘子,扭曲、歪斜,冷而僵硬。
他們到這個地方來的時候,一共有九個人,現在倒在這個廚房裡的人,也是九個人。
他們是來「整理」丁寧、姜斷弦,和伴伴。可是現在了寧、姜斷弦,和伴伴卻全都不見了。
要整理別人的人都已倒下,被整理的人反而不知行蹤。
這是怎麼回事?
沒有人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慕容秋水也不知道。
只有一件事是每個人都可以確定的,這個地方剛才一定發生了某=種極可怕的意外變化。
最重要的一點是勝三和他的兄弟們都是身經百戰,經驗豐富的老手——縱然不能算高手,卻無疑是老手。
老手通常也是好手。
要對付這種人並不容易,可是現在他們卻好像是死在同一瞬間,連一個能夠逃出門的都沒有。
他們的屍體看來僵硬而扭曲,面容恐怖而詭異,無疑是被人用一種極奇秘而詭秘的手在一瞬間刺殺於當地。
這個人是誰?
冪容秋水還是很鎮定,而且連神情都沒有一點改變。他一向是個非常冷靜,非常有自製的人。
可是他心裡是什麼感覺呢?
他只覺得手心裡已經冒出了冷汗。
燈還是亮著的,並沒有被震碎,也沒有被打滅,可見這裡並沒有經過很慘烈的激戰。
從這一點也可以證明,出手的在極短的時刻裡就已制伏了勝三和他所有的兄弟。
更重要的是,這個人進來的時候,居然沒有人提防他。
想到這一點,就可以把這個「兇手」的範圍縮小很多了。
慕容秋水取過了一盞燈,提起了一個死人,開始檢查。
他一定要先查明這個人致人死命時所用的是什麼手法。
這個死人全身上下每一個部份他當然都不會錯過,甚至連每一根肌肉的變化都不肯錯過,甚至連衣服的折印都不錯過。
甚至連毛髮的捲曲和皮膚指甲的顏色都沒有錯過。
然後慕容秋水的瞳孔就開始收縮。
——他是不是已經想到這個兇手是誰?
——他是不是已經把握到很確切的證據?
一向非常冷靜鎮定的慕容公子臉上忽然出現了一種別人很難看到的表情。
他那張蒼白高做冷漠,具有一個真正異族所有特色的臉,忽然因為憤怒而扭曲。
可是就在這一瞬間,他的臉色又變了,從恐怖的扭曲,又變為溫柔和和平。
現在慕容秋水又是慕容秋水了,溫柔如水,高做如水,冷如水。
他就用這種眼色,看著窗外的一片黑暗空瞑,然後他又做了一件奇怪的事。
他忽然說話了,面對著那一片空瞑黑暗,他居然說話了。
空與黑都是聽不到任何聲音的,他是在對誰說話?
他說,慕容秋水說,說了兩個字。
「你好。」
這句話他是對誰說的?這個人是不是能聽見他的話,是不是能回答?
是的。
就在他問過這句話之後,那一片空瞑的黑暗中已經有人在口答。
「你是不是在問我好不好?」
「是。」
「這句話你不該問我的。」
「為什麼?」
「因為你應該知道現在我不好。」
「為什麼?」
黑暗中的回答是用一種非常非常令人銷魂的聲音。
「因為你。」
這種回答是非常奇怪的,因為回答這句話的聲音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如果有一個女人告訴你,你所有的麻煩,都是因為她而起的。
你是什麼感覺?
如果一個女人告訴你,她的煩惱,都是因為你而起的。
你怎麼辦?
在這種情況下,你的辦法是用一把梳子去解決,就好像你的頭髮都已經打成結一樣。
在這種情況下,你是不是只有用一把梳子才能解決?
理是理不斷的,剪是剪還亂的。
梳子,最有效。
這個世界上有些人就像是梳子一樣,因為這個世界上也有一些人像頭髮。
梳子生成就是來對付頭髮,這個世界上有梳子這樣東西,就因為人有頭髮,所以人才會發明梳子。
頭髮就要用梳子來梳,用剪刀剪,頭髮沒有了,用拔子拔,頭髮也沒有,不用梳子梳,頭髮也會沒有的。
所以梳子就出現了。
梳子也有很多種,有的好看,有的不好看,有的珍貴,有的便宜。
現在出現的這個梳於,就屬於最珍貴最好看的一種。
這個梳子,就是花景因夢。
對男人來說,花景因夢就像是一把梳子對一頭頭髮一洋。
這個女人就好像是天生就用來對付男人的。
慕容秋水是不是頭髮?
一個男人,如果愛一個女人,那個女人就是梳子,他就是頭髮。
慕容已經不會愛人了、甚至已經連他自己都不愛,難道會愛別人,難道會愛因夢?
他不愛因夢。
可是,他是頭髮。
一個男人如果有一點弱點被一個女人看出來,而且抓住,這個女人就是他的梳子了。隨時隨地都可以梳他的頭髮,梳得服服貼貼。
「因為我?」
慕容秋水看著幽靈般從黑暗中出現的花景因夢:「你說你最近不好是因為我?」
他並沒有顯露出驚奇的洋子,因夢居然會忽然在這裡出現,好像本來就在他意料之中。
他甚至還在笑。
「你說我做了那麼佯一件見不得人的事,你讓我時時刻刻都要慎防了寧的兄弟姐妹親戚朋友,你還鋸掉了我最好的朋友一條腿。」慕容微笑說:「現在你居然還說你不好是為了我。」
「是的。」花景因夢也在笑:「我就是要這麼樣說。」
她笑得當然比慕容秋水好看,而且比大多數人都好看,可是慕容卻沒有一點欣賞的意思。
因為他知道這種女人笑得最好看的時候,就是最可怕的。
「你知不知道我這麼樣才是對的。」因夢說:「不對的是你,」
「是我?」慕容故意用一種很好奇的神態說:「不對的是我?」
「嗯。」
「為什麼?」
花景因夢不回答,反而反問:「你問我最近好不好,你知道不知道『好』是什麼意思?『不好』是什麼意思?」
「你說呢?」慕容秋水居然也反問:「你說是什麼意思?」
「好的意思我不懂,因為我從來沒有好過。」
「你不好過?」
「我常常都不好。」因夢說:「我的心情總是不好,身體也不好,飯量不好,胃口不好,酒量也不好,我對女人不好,對男人更不好,所以大家都說我這個人真不好。」
她說:「可是這一次我不好,卻不是為了別的人。」
「這一次你不是就是純粹為了我。」
「就是。就是為了你。」
「為什麼?」
「因為你實在不是個東西。」
花景因夢說的活,當然都是有道理的。
「你把殺了我丈夫的人放了,你把我早就已經忘記而且永遠不願再見的男人找來對付我,我都不怪你。」
因夢說:「這些事,都沒有讓我不好,讓我不好的,就是你,只有你。」
「我在聽,」慕容說:「你知道我一向都喜歡聽你說話的。」
他問因夢:「你記不記得我常常會聽你說話的。」
他問因夢:「你記不記得我常常會聽你說話聽到天亮。」
這一個男人,和這一個女人在說話,說的都是些不是話的活,甚至可以說不是人說的話。
這兩個人不但是人,而且都是極不簡單的人,他們說這種活,只因為他們都知道一件事。
一一他們都知道一個人情緒最低落最緊張的時候,如果還能說一些這種不是人說的話,就可以讓自己的情緒變得好一點了。
現在他們說這種話識因為現在他們的情緒都已如弓弦般繃緊。
繃緊的弓弦是靜的,這兩個人就這麼靜靜的對立著。
在這一瞬間,他們之間所有的往事和回憶,所有的恩怨和情感,忽然問又全都回來了,全都回到他們的凝視裡。
可是在下一個剎那裡,這些回憶和情感又忽然全都消失不見。甚至就好像從未發生過一樣。
這絕不是因為他們已遺忘。這種感覺和遺忘是絕不相同的。
這種感情也不會被遺忘。
這種感覺就好像一個人站在一塊巨大的岩石前,他的眼睛雖然看見了這塊岩石,也可以摸得到,可是,這塊岩石在他眼中卻已不存在了。
因為他的眼已視而不見。
過了很久,慕容秋水才輕輕的歎了口氣。
「我早就知道我們之間已經完了。」他對因夢說:「可是我從未想到我們會完得這麼徹底。」
「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因夢說:「我們都覺得自己是聰明人,可是我們沒有想到的事,很可能比別人還多。」
「這是為什麼呢?」
慕容秋水自己問,自己回答:「這是不是因為我們想得太多?」
他的回答,也是個問題。這種問題,卻已用不著再口答。
「想得大多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不是總喜歡去想一些你不該想的事。」
「這一點其實也不重要。」慕容說:「重要的是,有些事往往會在還沒有開始時就已結束,更重要的是,有些事在明明已經結束時才開始。」
「有道理,」因夢過了很久之後,又重說一遍:「你說的真的很有道理。」
「那麼我就要問你了。」
「問什麼?」
慕容秋水問的是一個很奇怪的問題,他居然問花景因夢。
「你和丁寧是不是已經開始。」
因夢和丁寧會開始什麼?他們之間的仇恨已生了根,人與人之間如果有仇恨生根,那就表示所有別的關係都已結束,還有什麼能開始?
這個問題是個什麼樣的問題,問得多麼荒謬。
可是花景因夢卻顯然不是這麼樣想的。
她的神情態度都沒有什麼改變,可是她居然反問慕容秋水。
「你剛才在說什麼?」
慕容笑了。
他相信他剛才說的每一個字,因夢都應該聽得很清楚,所以這個問題絕不是花景因夢這麼樣一個女人應該問出來的。
她問了出來,只因為一點理由——
她心虛。
對一個心虛的女人提出來的問題,大多數聰明的男人都不會回答的,所以慕容只說:「生與死之間的界限,就在一瞬之間,每個人的生死都一樣。」他說:「愛恨之間的界限也一樣。」
慕容解釋:「有時候你愛一個人愛到極處時,在一瞬間就會變成恨。」慕容秋水說:「你恨一個人恨到極處時,有時候也會變成這樣子的。」
「由恨變成了愛?」
「是的。」
慕容秋水說:「恨汲愛極,都是人類情感的極限,也是終點,不管你從哪條路走進去,到了終點極限,相隔就只有一線了。」
「是的。」花景因夢居然承認:「我知道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
「所以我相信你對丁寧的感情已經完全改變了,」慕容說;「所以我相信丁寧現在非但沒有死,而且一定已經被你保護得很好。」
花景因夢忽然又表現出她那種非常特別的性格和勇氣,她居然立刻承認。
「是的。」
她直視著慕容:「我敢擔保,現在已經沒有人能夠傷害到他了。」
慕容苦笑:「你做的事,為什麼總是會讓人想不到呢?」
「你勾引伴伴,你利用我,為你設下了這個圈套來對付姜斷弦和丁寧,能做到這一步,已經很了不起了。」慕容秋水說:「可是這半段的事,我還能夠想像得到,下半段的事,我卻不知道你是怎麼做的了?」
「下半段的什麼事?」
「我實在想不到你會為了丁寧做出這種事,也想不到你會用什麼法子對付姜斷弦。」慕容說:「我更想不到你怎麼能在一瞬間制住勝三和他的兄弟。」
花景因夢那雙和任何人都一樣的眼睛還是在直直的注視著慕容,從某種角度去看,她的眼神看起來簡直就好像是個白癡一樣。
可是,忽然間她又笑了。
開始的時候,她笑得還是和平時一樣,溫柔、優雅、吸引人。
可是在任何人都無法覺察的一瞬間,她的笑容已經改變了,變得就好像慕容秋水平時的笑容一樣,充滿了自信自傲,又充滿了譏俏。
慕容秋水也笑了,笑得卻不像平時那麼滯灑,因為他已經發現因夢的笑容中隱藏著一件絕對可以令人震驚的秘密。
「你知不知道我在笑什麼?」因夢忽然問慕容。你。」
「笑我?」慕容秋水依然保持冷靜:「我想不出我有什麼可笑的地方。」
「就因為你想不出,所以你才可笑。」
「哦?」
「你自己認為你是個絕頂聰明的人,把每件事都計算到了,甚至把每件事的每一個細節都計算到了。」花景因夢說:「只可惜你往往會忘記一點。」
「哪一點?」
「你往往會忘記,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種人,並不是每種人都和你一樣的。因夢告訴慕容:「有很多人的想法和觀念,非但跟你不一洋,而已距離得很遠。」
「我承認。」你剛才問我是不是,我怎麼能在一瞬間制住勝三和他的兄弟?」
「是。」
「那麼我現在可以告訴你,我根本就沒有法子制住他們。」花景因夢說:「可是我有法子找一個人制住他們。」
她又告訴慕容:「這就是你不懂的了,因為你和韋好客都是住在高塔上的人,你們永遠都不懂要用什麼法子才能找到一個人可以去為你去做一件別人做不到的事。」
慕容秋水已經笑不出了。』
「你找到的什麼人?」他忍不住要問因夢:「誰可以為你做這麼樣一件事。」
因夢笑。
「這一點當然是最重要的,也是你永遠都想不到的。」
「我承認。」
「可是你永遠都該承認,每個人都有他的弱點,因為你自己根本就不承認自己有弱點。」因夢說:「你說是不是?」
這句話,她居然不是問慕容秋水的,回答這句話的人,當然也不是慕容秋水。
回答這句話的人,的確是一個永遠沒有任何人能想像得到的人,可是這個人一出現了,所有的問題就全都有了答案。
門已經毀了,門外一片黑暗,一個人就在這時候慢慢的從黑暗中走進了這扇門,從一種異常特別沉穩的步子走了進來,用一種異常特別的聲音說:「是的。」
這個人說:「永遠覺得自己沒有弱點的人,這下就是他最大的弱點。」
「這個弱點是不是通常都是致命的弱點?」
「是的。」
這個人說:「也只有這種弱點,才能夠致慕容秋水這一類人的死命。」
他居然還問慕容:「你說對不對?」
慕容秋水沒有口答這句話,因為他已經根本說不出話來了。
看見了從黑暗中出現的這個人。這個驕做而自負的貴公子,就像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變成了一個幾乎已接近死人的人。
——這個死人當然是一個被驚嚇而死的死人。
慕容秋水永遠也想不到從門外走進來的赫然竟是姜斷弦。
姜斷弦的態度還是和以前一樣,沉穩研肅而冷峻。可是在慕容秋水眼中看來,這個人也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個人在出賣了自己之後,樣子一定會改變的,就算外貌不變,給人的感覺也會改變。
就在這一瞬間,慕容秋水已經明白很多事。
最重要的一點是,所有一切出入意料的變化,都是因為姜斷弦一個人造成的。
更重要的一點是,這個世界上絕對沒有任何人能想到姜斷弦是這麼樣一個人。
不但沒有人能想到,所有這些不可能發生的變化居然發生了,只因為花景因夢居然收買了姜斷弦。
如果你明白了這一點,你就會明白所有的不可能都是可能的了。
姜斷弦依舊冷靜如磐石。
「慕容公子,我相信現在你一定已經明白我的意思了。」他說:「每個人都是有弱點的,連天下無雙的慕容公子都不能例外,劊子手姜斷弦又怎麼能例外?」
慕容笑笑。
「天下無雙的不是慕容秋水,天下無雙的是姜斷弦,」
「刀也許是,人卻不是。」姜斷弦說:「就因為我有弱點,所以花景夫人才能將她一個沒有人能想像到的計劃實現。」
「你的弱點是什麼?」
「我怕死。」
「你怕死?」慕容秋水顯然也吃了一驚:「殺人無算的彭十三豆,殺人如切菜的姜斷弦居然也怕死?」
「是的,」姜斷弦說:「就因為別人想不到我也會怕死,所以花景夫人的計劃才會成功。」
花景因夢的笑美如花夢。
「殺人和被殺完全是兩回事,殺人越多的人,也許反而越怕死。」她說:「就因為我明白這道理,所以我才會成功。」
慕容秋水苦笑:「你真了不起,你真是個了不起的女人。」
「我真的是,我承認。」
姜斷弦說:「我生平未敗,卻敗在了寧的刀下,雖敗,卻未死,」姜斷弦說:「敗雖然不好,至少總比死好一點。我既不希望再敗在丁寧的刀下,再不想死在他的刀下。」
「所以花景因夢這次找到你的時候,你就妥協了。」
「是的。」
「所以你就裝醉。」
「是的,」姜斷弦說:「我早已知道那種酒是種什麼佯的酒,我怎麼會醉!」
「可是了寧真的醉了。」
「他不知道,他怎麼能不醉?」
「然後勝三和他的兄弟們就出現了。」慕容說:「只可惜他們並不知道你還沒有醉,還有法子抵禦他們的修理。」
「那只因為我的勁氣仍在,丁寧的勁氣卻已消失在酒裡。」
姜斷弦歎息:「酒雖然可以讓你生出很多豪氣,可是你的勁力往往又會在同時消失。」
「我會記住你這句話的。」慕容秋水說:「以後我大概再也不會喝以前那麼多酒了。」
「我相信,」姜斷弦說:「我甚至相信以後你大概再也不會喝酒了。」
「為什麼,」
「因為死人是絕不會喝酒的,」姜斷弦說:「也只有死人才不會喝酒。」
慕容秋水忽然做了件非常奇怪的事。
他忽然用一種很奇怪的方法,把大灶裡已經快要熄滅的火燼燃起。
他用的這種方法,就像是原始人保護火種時所用的那種方法一樣,無論任何人都想不到慕容公子居然能用這種方法燃火。
然後他就把那鍋還沒有吃完的冬筍燒雞偎在火上,把那壺還沒有喝完的酒倒在鍋裡。
他的每一個動作都非常優雅,就像是一個非常出色的伶人在演出一幕獨腳劇一樣。
花景因夢和姜斷弦居然就這麼樣像觀眾一樣看著。因為他們不明白慕容秋水在於什麼。
所以他們要看下去。
雞已熱了,湯也熱了,酒已在湯裡,也已在雞裡。
慕容秋水找到了兩塊抹布,把這個砂鍋端到桌上,找到一個連一點缺口都沒有的湯匙,勺了一構湯,慢慢的喝了下去。
他臉上立刻露出非常滿意的表情,「好極了,真是好極了。」
慕容秋水把這一匙湯喝下去,才去看花景因夢和姜斷弦。
「兩位一定也知道,喝酒是一種樂趣,無論用什麼方法喝酒都是一種樂趣。」他解釋:「就算你把酒倒在紅燒雞裡,你去喝雞湯,那也是一種樂趣。」
慕容說:「因為這種酒實在太有勁了,你只有用這種方法喝,才不會醉得太快。」
姜斷弦忽然說:「你說的有理,我陪你。」
他也坐下來,也喝雞湯,這種雞湯能醉人,他們在這種情況下所表現出的這種風采也能醉人。
所以花景因夢居然在替他們勺湯。
又過了很久之後,慕容秋水才對姜斷弦說:「你被因夢收買了,你做出了一件令人無法想像的事,你殺了勝三和他的兄弟,你毀了丁寧,你也連帶著毀了一個無辜的小女人。這些事,本來都是你不可告人的秘密,可是你告訴我了。」慕容說:「因為你認為我絕不會洩漏你的秘密。」
——只有死人才絕對不會洩漏別人的秘密。
「是的。」姜斷弦說:「你在我眼裡,實在已無異是個死人。」
「你認為你隨時都可以把我置之於死地?」
「你現在已經在死地。」
「你有把握能殺我?」
「我有。」
「我也承認。」慕容說:「如果一個姜斷弦和一個花景因夢還不能殺死一個慕容秋水,那才是怪事。』
他的聲音居然還是淡如秋水:「只不過怪事常常都會發生的,」
姜斷弦不再說話,現在無論再說什麼,都已是多餘的。
他慢慢的站了起來,一雙眼睛彷彿忽然間變成了釘子,釘住了慕容。
也就在這一瞬間,他的刀已在乎。
從來都沒有人知道他的刀是從什麼地方拔出來的,更沒有人知道他的刀會在什麼時候出鞘。
他的刀就好像已經變成他這個人身體的一部份,只要他想拔刀,刀就在。
只要看見他的刀,他這個人就好像變成另外一個人,可以把這個世界上其他任何一個人的生死命運都懸掛在他的刀鋒下。
這種人給別人的感覺,幾乎已經接近「魔」與「神」。
慕容秋水卻好像根本沒有這種感覺。
沒有人知道他心裡是什麼感覺,現在他的生死命運已經懸掛在別人的刀鋒下,可是他居然好像連一點感覺都沒有。
慕容秋水給人的感覺就是這樣子的。
一一一個根本沒有感覺的入,甚至連過去和未來都沒有。
這個人就好像是一段空白,只是用一大堆珠寶縛羅浮名酒色堆成的一個空殼子。
江湖中每個人都知道他會武功,但卻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武功深淺。
就連最畏懼他的人,也不知道他這一生中究竟有沒有和別人交過手?當然也不會知道他和什麼人交過手?更不會知道他是勝是敗?
可是,就在這一瞬間,姜斷弦卻忽然對這個人生出了一個很特別的感覺,就好像忽然發現一塊石頭居然是鑽石一樣。
——一個沒有感覺的人,通常都帶給別人這種感覺。
很冷很冷的感覺,就像是鑽石,又像是刀鋒。
姜斷弦忽然覺得他一直都低估了這個人,忽然覺得這個沒有感覺的人身體裡彷彿有一股殺氣散發出來,寒如秋水,逼人眉睫。
他自己本來是個充滿了殺氣的人,從來沒有讓別人的殺氣侵犯過他,今天為什麼例外?
姜斷弦的心在往下沉,因為他又發現了一件更奇怪更可怕的事。
他忽然發現別人的殺氣入侵,只因為他自己的身體已變得很虛弱。
他的瞳孔也漸漸的在擴散,慕容秋水的頭也在他瞳孔中漸漸擴散。
然後他就聽見慕容秋水彷彿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問他。
「如果你怕死,怕死在丁寧刀下,那麼你為什麼不在法場上殺了丁寧?」
這一點很多人都不會明白的,也許只有姜斷弦自己才能完全明瞭。
所以他聽見自己在笑,聽見自己的聲音彷彿也在很遙遠的地方說:「你不會知道的,我為什麼要這樣做,你永遠都不會知道的。」
「不幸的是,我偏偏就知道。」
「你知道什麼?」
「你不但要命,你也要名。」慕容秋水說:「在法場上義釋丁寧,你立刻就可以博得聳動天下的美名,誰也不會知道你早已有了對付丁寧的法子,誰也不會想到你已經和花景因夢勾結在一起。」
「可是你想到了。」
那是因為我天生就是個比別人優秀的人。」慕容秋水淡淡的說:「我天生就比你們這些人高尚優秀,不管你武功多麼強都沒有用。」
「哦?」
「就算你是天下無雙的高手,在我面前,仍然只不過是個奴才而已。」慕容說:「因為我是貴族,你卻是婁人之乞子。你在我面前,永遠都抬不起頭來。」
他說:「就因為你自己也感覺到這一點,所以你才會覺得自卑低賤,也就因為這緣故,所以你才會在我面前拚命表現你自己。」
「我表現了什麼?」
「表現了你的英雄氣概,」慕容秋水說:「如果我在這種生死關頭裡還能從容煮雞飲酒,你當然也要做得和我一樣瀟灑。」
「那又怎麼樣?」姜斷弦問。
花景因夢的聲音又變得充滿溫柔。
「你的武功和刀法,當然不會比慕容差,只可惜這一次要死的人並不是他。」為什麼?」
「因為這一次你對你自己太有把握了,所以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哦?」
「你平時是個非常細心的人,而已非常謹慎,甚至在洗澡的時候都不例外。」花景因夢對姜斷弦說:「可是這一次你的錯誤卻是因疏忽而造成的。」
姜斷弦居然在笑,彷彿是在冷笑,又彷彿不是。
花景因夢說:「你造成這種疏忽,除了大自信之外,當然還有別的原因。」
「什麼原因?」
「第一,你低估了慕容秋水,你一直認為他只不過是個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風流貴公子,江湖中的事,他根本不懂。」花景因夢歎息「這一點你不但錯了,而且錯得要命。」
姜斷弦沉默。
「第二,他在烹雞煮酒的時候,你並沒有十分注意他。」花景因夢說:「因為雞和酒都是你嘗過的,而且你也想不到,慕容公子居然會親自動手做這一類的事,動作又是那麼高貴優雅,在生死問所表現的氣度又是那麼從容,這一切都使你的注意力分散了。」
姜斷弦額上已沒有汗,他的汗已干了,臉色更蒼白,眼中卻有了血絲。
他就用這雙佈滿血絲的眼睛瞪著花景因夢,一個字一個下的問:」我承認,這一次我有疏忽,」他問因夢可是疏忽並不是一定會致命的。」
「不錯,這個世界上大多救人都有疏忽,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還都活著,」因夢說:」只可惜你忘了最重要的一點。」
「哪一點?」
「別人都能有疏忽,你這種人不能有。」因夢說:」你就算可以在別人面前疏忽一萬件事,以不能在慕容秋水面前疏忽一件事。」
她告訴姜斷弦分」因為我們這位貴公子懂得的事,實在要比你多得多」
慕容秋水微笑。
「大家邵知道我不是江湖人。也很少在江湖中走動,這一點我相信你一定也知道。」慕容說:「你對每一個可能會成為你仇敵的人都調查得很清楚。」
「他的確是這樣子的。」因夢說。
「那麼他也應該知道,我們下士中有很多江湖人,而且有很多是已經不能見人的江湖人。」慕容說:」江湖中那些卑鄙下流尤恥之事他們每個人都知道一點,那些用詭計暗算別人的手法,他們當然以知道一點。「
慕容說:」如果我的門下有七八十個這樣的人,如果他們每個人部知道一點,那麼我知道的是不是就有七八十點了。」
「是」花景因夢說:「我的意思就是這樣子的。」
「在這種情況卜,我如果要在那鍋雞酒裡動一點手腳,是個是很容易?」
「大概是的。」
花景因夢說:「一個像你這麼樣有地位的人,如果要用種賢族般優雅的手法,做一點江湖中下五門的卑鄙勾當,大概很不容易被人發現。」
「別的人會個會發現我不敢說。」慕容道:」可是我相信姜先生絕不會發現。」
「為什麼?」
「因為他現在已經用過了我那鍋加了些作料的雞酒。」
「你加的是什麼作料?」
「當然是一種隨時都可以把一個活人變成死人的作料,」
面色煞白的姜斷弦忽然大喝:「我也訂這種殺人的作料。」他說:「我的作料就是我的刀。」
刀揮出。
反手曲時,刀鋒外表,出手的法、部份、分寸,都是姜斷弦畢生苦練不轍的刀法中的精華。連一分都沒有錯。
沒有錯,卻慢了一點。
他雖然已施展出他畢卞的武功精萃,雖然已用出了他全身的勁力,可是他這一刀般出,還是慢了一點。
雖然只下過慢了一點而已,這一點的重要,卻足沒有人能想像得到的。
他用他這一生的智慧精力勁氣犧牲和忍耐,所換得的成就名聲和榮譽,都已像一塊堅冰溶化在春水中,忽然間就在這一點裡消失無影。
這一刀擊出,竟沒有砍在別人的咽喉骨節要害上也沒有砍斷別人的靜脈血管。
這一刀居然砍入空中。
生死勝負,就在這一刀間。
這一刀就好像一個賭徒把他的身家性命全都用來投搏的最後一注一樣。
他已經看準了活門。
只不過活門也有生死,姜斷弦不是賭徒,他不賭,也不敗。
可是他這一刀竟然砍入了死門中。
死門是空的。
四
慕容秋水沒有動,連指尖都沒有動,連眼睛都沒有眨。
他就這樣動也不動的站著,看著姜斷弦揮刀,看著姜斷弦發現自己一刀落空時眼中忽然湧出的那種死黑色,就好像一隻猛獸忽然發現自己落入陷阱時的那種眼色一樣。
一一當他一刀砍斷別人的頭顱時,他有沒有去看那個人的眼色?
慕容歎息。
「姜先生,你平生揮刀,從未失手,也不知道有多少人頭斷在你的刀下,你有沒有歡喜過?」慕容說:「如今你的刀只不過落空了一次,你又何必如此愁苦?」
姜斷弦凝視著自己手裡的刀,忽然反腕揮刀,割向自己後頸的大血管。
「叮」的一聲響,火花四濺,他手裡的刀竟然也被擊落。
慕容秋水的眼神如秋水。
「姜先生,你不該這麼樣做的,我勸你還是趕快走吧。」
「你……你要我走?」
「是的。」慕容說:「因為你要死,也不該死在這裡。」
「為什麼?」
「你知不知道,大象臨死之前,總是會先去找一個埋屍藏骨之處,因為它珍惜它的牙,死後也不願被人毀損。」慕容說:「姜先生,你的名聲豈非也正如象的牙=樣,難道你要讓它在你死後被人羞侮?」
姜斷弦面如死灰,腳步已開始往後退。
花景因夢歎了口氣。
「姜先生,你不要恨我不出手助你,此時此刻,我出手也沒有用的。」她說:「而且不管慕容秋水是個什麼樣的人,他說的話,實在有點道理。」
直等到姜斷弦這個人完全消失在死灰色的黑暗中,花景因夢才轉身面對慕容:「你這個人說的話雖然常常很有道理,做出來的事卻常常全無道理。」
「哦?」
「你為什麼就這樣讓姜斷弦走了?」
「因為他已經是個死人。」
「至少現在他還沒有死。」
慕容秋水笑了笑,「中了我親手下的毒,如果沒有我親手與解,世上有誰能活過三個時辰?」
花景因夢又在歎息!
「大概不會有了。」因夢說:「男人們常常喜歡說,天下最毒婦人心,有些女人的心腸,往往比蛇蠍還毒,我看這些男士們實在太謙虛了,一個男人的心狠起來,十個女人也比不上。」
慕容在笑。」不管怎麼樣,謙虛總是種美德,能謙虛一點總是好的。」
「你配出來的毒藥,除了你自己之外,真的沒有別人可救?」因夢問。
「大概是真的。」慕容說:一如果你不信,不妨試試。」
「我信。」因夢說「你應該知道,你說的活,每個字我都相信的。」
她的笑靨忽然又變得高雅如蘭艷麗如海棠,「我說的話,你信不信呢?」她反問慕容。
「那就要看你說的是什麼了?」
「如果我說,我配的毒藥,除了我自己之外,天下也別無他人能解。」花景因夢問:「你信不信?」
她是用一種非常誠懇的口氣問出這句話的,可是就在這一一瞬間,纂容秋水的瞳孔卻突然收縮。
五
這時候,姜斷弦已倒下去。
他倒廠去的時候,眼前已經只剩下一片死黑,別的全部沒有了。
六
這時候正是夜色最深的時候,在慕容秋水忽然收縮了的瞳孔最深處,那種黑暗,都已經不是夜色可以比擬的了。
那種黑色,已經不是人類任何一種言語文字所能形容。
那種黑色、已經是死黑,就好像萎斷弦忽然發現他的刀已非他的刀時,眼中忽然湧出的那種死黑色一樣。
那種黑色,就好像姜斷弦的刀鋒砍斷別人頭顱時,那個人眼中的顏色一樣。
一個人只有在知道自己已經接近死亡時,眼中才會有這種顏色。
現在慕容秋水的眼睛裡,為什麼也有了這種顏色?」
這是不是因為他知道花景因夢太瞭解他,他也太瞭解花景因夢。
花景因夢的笑靨依舊燦爛如花。
「慕容秋水,我們是老朋友,是好朋友,你知道我一向是最關心你的,你的臉色為什麼會忽然變得這麼難看了呢?」她問慕容:「你是不是忽然生病了,是不是忽然覺得有什麼地方。不舒服?還是忽然想起什麼讓你覺得悲傷悔痛的往事?」
慕容秋水的笑容雖然已經沒有他獨特的風格廠一一可是他仍然笑了笑;」我這一生中,唯一我悲傷悔恨的事,就是認識了你。」
「你這個人真是太沒良心了,而且記憶力太差。」因夢悠悠的說:」我還記得你以前曾經對我說過,你這一生中最歡喜高興的事,就是認識了我。」
「這些話我並沒有忘記。」
「那麼你也應該記得,我們曾經在一起渡過了多少快樂日子。」
「我當然記得。」
「那麼你還有什麼悲傷悔恨的?」
因夢是個非常聰明,非常「懂」的女人,所以她自己回答了這個問題:「你悔恨,是不是只因為我在那段日子裡,對你瞭解得太多了。」
慕容無語。
「就因為我對你瞭解得太多,也太深,所以你無論要做什麼事,我都可以預料得到。」因夢說:「你是個多變的男人,在不同的情況下,你所做的事,也是完全不同的。」
她又強調:「可是不管在哪種情況下,你要做的事,我都可以預料得到。」
慕容居然沒有抗辯。
「譬如說,如果你忽然發覺你已落入了一個陷阱的時候,你會怎麼做呢?」因夢說:「你當然不會束手就縛的,更不會甘心就死。」
她說:「就是你明明知道情況已經糟透了,你還是會想盡一切方法來掙扎求生。」
慕容承認。
——只有死人才會放棄求生的願望。
「所以我就問自己,在今天這種情況下,當你忽然發現你已經落入我們的陷阱中時,你會怎麼做呢?」因夢說:「你當然要想法子利用這個地方每一樣東西來作為你求生的工具。」
「是的。」慕容說:「一走進這個陷阱,我就已經把這個地方的每一樣東西都觀察得非常仔細了。」
「我也是這麼想,」因夢說:「所以在你還沒有走進來之前,我已經替你把這個地方每一樣東西都觀察過一遍。」
她說:「我一定要先看清楚,這地方有些什麼東西可以幫助你脫離死境,求一條生路,」因夢說:「我一定要先把你所有的生路全部斷絕。」
「我明白。」慕容秋水苦笑:「其實我早就應該明白,你的作風一向都是這樣子的。」
可是這裡只不過是一個廚房而已,一個和普通人家並沒有什麼兩樣的廚房。
一個普通人家的廚房裡,有些什麼東西呢?
——一個爐灶,一個煙囪,爐灶旁堆著的一些木炭柴煤。有火,當然要有水,一個水缸,一個水勺,當然都是免不了的,水缸裡,當然還要有水。
一一除了水缸外,當然還要有米缸。沒有米,怎麼樣煮飯?沒有飯的廚房,怎麼能算是一個廚房?
——除了水缸米缸之外,還要有什麼缸呢?
答案是:至少還要有兩種缸。
一種是醬缸,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醬缸,醬著各式各樣不同的菜料漬物,在大家都不願意出門的時候,坐在廚房,看著這些大大小小的醬缸,心中通常會感覺到一種很豐富的滿足。
一種不虞飢餓匱乏的滿足。
還有一種缸,當然是酒缸。
炒菜,需要料酒,料酒可以避腥、除膻,增加魚肉的鮮味。
不但炒、煮、烹、燉、煎、炸、偎、蒸、烤、烘、熏、熬、焙,都需要料酒的。
廚房裡怎麼能沒有酒缸,
何況,有些男人,根本就不曾走進一個沒有酒缸的廚房。
一個沒有酒缸的廚房,就像是一個沒有嘴的女人一樣,有時候,你雖然會覺得「她」也有好處,因為「她」可以讓你避免誘惑,免於醉,免於荒亂,甚至還不會開口說話咯嚏。
可是,如果你是一個男人,你會不會喜歡一個沒有嘴的女人呢?
除了缸之外,廚房裡當然還要有一些別的要開口的東西。刀,也是要開口的,菜刀也一樣。
不開口的刀,怎麼能割雞頭砍鴨頭剝骨頭切菜頭剖魚頭去蔥頭斬羊頭。
此七頭不斷,這個廚房還能燒什麼菜?
刀要開口才利,缸要開口才是缸。
可是廚房裡還有一些別的東西是不能開口的。
——油瓶、醬瓶、醋瓶、糖罐、鹽罐、辣椒罐,都是不能開口的。
瓶瓶罐罐本來就是不能開口開口就變壞了。
——女人們是不是也應該學習學習這些瓶瓶罐罐?
燉菜的砂鍋,偎菜的瓦鍋,炒菜的鐵鍋,平常都清洗得乾乾淨淨,把鍋涼在一邊把鍋蓋「涼」在另外一邊,「涼」得清清爽爽∼一這是「開口」的時候。
可是等到砂鍋裡有了魚頭、白菜、豆腐、肉丸、熏鴨的時候,瓦鍋裡有廠龜翅、燕窩、鮑匈、干貝嘰的時候,就要把鍋蓋「悶」得嚴絲合縫,密不透氣了。
花景因夢說:「廚房裡當然還有鍋鏟、湯構、砧板、和杯盤、碗說:「有些人家的廚房裡還供著灶神爺,一年四季昏火不斷。」
「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慕容秋水說:「我真該到我家的廚房裡去看看,他們有沒有供一位灶神爺,」
「就算有,也沒有用。」因夢說:」你的平安,是灶神爺保不了的。」
「哦?」
「灶神爺是個小神,你卻是位貴人,」因夢說:「它怎麼能管得了你的事?」
「有理!」
「如果連灶神爺都保不廠你的平安,那些鍋子、碗子、瓶子、罐子當然更管不了。」
慕容秋水歎了口氣:「我又不能把自己變成一隻蟑螂躲到罐子裡去。」
「那些刀好像也幫不了你什麼忙,」花景因夢說:」因為這個廚房裡雖然有八、九把刀,卻沒有一把刀能比得上姜先生的,」
「就算把那些刀都加起來,恐怕也比不上姜先生那把刀上的一個缺隊」
「所以我就要動腦筋想了。」
「想什麼?」
「想一個聰明絕頂的慕容秋水;忽然發現自己落入一個陷餅時,應該利用什麼來救自己,」因夢說:「我當然也要想,這個廚房裡有些什麼東西能夠救得了慕容秋水。」
「你想出來了沒有?」
「當然想出來了。」
花景因夢說:「眼力洞悉秋毫,絕不會錯過任何一點有利機會,對毒藥的研究之深,甚至比當年的宗大國手對圍棋研究得更透徹。」
她說:「像這麼樣一個人,到了一個有一鍋春筍燒雞和半罈好酒的廚房裡,如果他沒有想到利用這鍋雞和這罈酒,那麼這個人是個什麼樣的人?」
慕容苦笑:「不管這個人是個什麼樣的人,至少總不會是慕容秋水。」
「非但不會是慕容秋水,根本就不能算是一個人。」因夢說:「如果我想不到這一點,我也不能算是一個人了。」
「我承認。」慕容又歎息,「你不但是人,而巨是個人精。」
「那麼我問你,做人精如果算準了你要做什麼事,這個人精是不是就應該先發制人?」
「是的。」
「如果你是這個人精,你會怎麼做?」
慕容想也不想就回答:「我當然會先在那鍋雞或者那罈酒裡下一點毒,」他說:「因為那個白癡慕容如果要誘人中他的毒,他自己一定先把那鍋有毒的雞酒吃一點的。」
「自己先故意上些當,然後讓別人上同樣的當。」因夢說:「在古往今來的騙術史上,這本來就是種很古老也很有效的法子。」
「所以那個笨蛋才會上當。」
「結果呢?」
「結果是一個笨蛋和一個白癡都上當了,」慕容秋水說:「笨蛋將先上當,白癡慕容後上當。」
「然後呢?」
「然後,」慕容秋水長歎:「笨蛋先死,白癡後亡,還有什麼然後。」
花景因夢笑了。
她一直在不停的笑,一直笑個不停,就像有一個人將一把刀架在她的咽喉上,強迫她笑,非笑不可,否則就要將她的咽喉割斷。
她的笑聲聽起來就是這樣子的。
一一一個剛做了那麼多得意事的女人,怎麼會有這種笑聲?
被害的慕容秋水神清反而又變得優雅而從容起來,甚至又在享用他的雞酒。
毒煞人的雞酒。
花景因夢連笑聲都已快被割斷了。慕容秋水從從容容的用他手裡誰也不知道從哪裡變出來的銀筷挾了一塊雞,放在嘴裡,細細品味,慢慢咀嚼,然後再用一種很幽閒的聲音問花景因夢:「你是不是覺得很奇怪?」慕容問:「你是不是在奇怪我為什麼到現在還沒有毒發倒地?」
「我本來的確有一點奇怪,」因夢說:「可是現在我已經不奇怪了。」
「為什麼?」
「因為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什麼事?」
「解毒術,」因夢:「無藥無方,歸真返噗,片刻之間,其毒自解。」
慕容微笑,笑得很保守,可是又恢復了那種貴族的驕氣。
「這只不過是江湖中的一種傳說而已,想不到你居然也聽說過,而且居然相信。」
「這不是傳說,更不是江湖間的傳說。」因夢說:「這是秘密流傳在貴族間的一種避死術,而且是極當權的貴族。」
「哦?」
「有些貴族大臣被皇帝以毒藥賜死——當著內侍飲下皇帝御賜的毒藥後,還能夠活下去。就因為他們在某一個不知年的朝代,某一個不知名的海島上,以五百名童貞女,五萬斤千足金,五十萬石香梗米,換得了這種神秘而又神奇的避死解毒術。」
「哦?」
「據說當時參與這件事的,只有三家人,而且只傳嫡子。」花景因夢說:「當今天下有這種資格的,大概也只有三五人而已。」
她說:「你當然是其中之一。」
慕容又笑:「聽起來這實在已經不像是傳說,簡直已經像是神話了。」
「其實我早就應該想到這一點了。」因夢說:「我根本不該給你說話的機會,根本不應該給你任何機會拖延時間,讓你施展你的解毒術。」
她忍不住歎息:「我這一生中,做得最錯的恐怕就是這件事。」
「你又錯了,」慕容秋水笑容溫和:「你做得最錯的,絕不是這件事。」
「那麼我做得最錯的是哪件事?」
慕容不回答,只笑,就在這時候,木屋外面忽然響起「奪、奪、奪連串聲音,大多數人都應該聽得出這是幾十幾百個鐵鈞子釘入木板裡的聲音。
這個廚房就是用木板搭成的。
花景因夢既然已經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事,但卻仍然聲色不動,仍然問慕容:「我究竟做錯了什麼,」
慕容終於回答:「你做得最錯的一件事,就是你根本不該相信解毒術。」
「為什麼?」
「因為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解毒術。」慕容秋水悠然道:「解毒術只不過是我們三家人故意製造出的一種傳說,在情況危急時用來騙人的。」
他笑得更得意:「現在無疑就是情況非常危急的時候,可是我自己絕不能提醒你這一點,我只希望你也聽見過這個傳說,而且能夠在這種情況下及時想起來。「
花景因夢用一根春蔥般的手指,輕輕的攏起了耳邊一絡凌亂的鬚髮。
她的臉色已蒼白如紙。
因為現在她已經明白了,她已經給了慕容秋水一個活下去的機會。
她本來不惜犧牲一切之不擇一切手段一一為的只是要這個人的命。
可是現在她卻給了他一個活命的機會一一她給了他時間。
一一如果慕容秋水能夠活下去,花景因夢怎麼還能活得下去?
慕容秋水當然應該覺得很愉快。因為他自己知道,這個機會並不是花景因夢給他的,而是他自己造成的。
他非常成功的演出了一齣戲。
——從失望、絕望、悔恨,演到一個忽然的轉變,變為得意而驕做,在矜持保守問有意無意顯露出的得意與驕做。
他的演出幾乎可以說是完美無暇的,所以才能讓花景因夢先相信他已絕望求死,忽然又認為他已經用一種神秘而神奇的方法解去了自己的毒。
所以她就在不知不覺間被他將時間拖延。
——在這種情況下,每一點時間,都是一個活命的機會,就好像沙漠中的一滴水。
現在,他已爭取到足夠的時間了,他一定要讓世人知道,慕容秋水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敗。
花景因夢看著她面前這個氣質高雅笑容溫和風度也無暇可擊的人,就好像一個倔強的少女在看著一個把她遺棄了的清人一樣。也不知道是該恨他?還是該愛他?也不知道該輕視他?還是該尊敬他、佩服他,
她只恨自己,為什麼永遠不能瞭解這個人。
就算世上所有的男人都被她踩在腳下,但是她卻好像永遠都要被這個男人踩在腳下。
因為她已經發現,這個男人根本就從來沒有愛過她。
然後她又發現了一點更重要的事——她也從來沒有愛過這個男人。
沒有愛,也就沒有恨。
如果男女之間既無愛也無恨,那麼還有什麼呢?
——如果兩個絕頂高手之間,既無友情,也無仇恨,那麼他們之間有的是什麼呢?
這種情感是很難解釋的,如果你沒有到達那種境界,你就永遠無法瞭解。
所以現在花景因夢只問慕容。
「你是不是已經中了我的毒?」
慕容說:「是。」
「如果你沒有解毒術,你怎麼能解我的毒?」
「我雖然沒有解毒的術,可是我有解毒的藥,」慕容秋水說。「只不過解毒的藥是要時間等的。」
「現在你是不是已經等到了,」
「是,」
慕容秋水說:「我很少單身出來,可是我每次單身出來,不管在任何情況下,韋好客都有法子在最短的時間裡把我找到。」
他在一種非常愉快的情況下放意歎了口氣。
「韋好客雖然不是個很好的賭徒,在找人這方面,他卻是專家。」
「我知道。」花景因夢說:「我也知道他現在一定已找來了。」
「好像已經來了。」
「那麼這間廚房是不是很快就會飛走。」因夢問:「大概是的。」
一問廚房怎麼會忽然飛走?
七
廚房沒有腳,也沒有翅膀。
廚房既不會走,也不會飛,天下絕沒有任何人能看見一個會飛會走的廚房。
可是這個廚房卻飛走了。片片飛走了。
———片木板,一個鋼鉤,一條繩子,一隻強而有力的手,一個行動敏捷的人。
如果說,這間廚房是用一百九十六塊六尺長兩尺寬的木板搭成的。
如果說,外面忽然來了一百九十六個行動敏捷的人,每個人都有一雙強而有力的手,每隻手上都有一隻鋼鉤,每個鋼鉤都釘入一塊木塊。
如果有一個發號施令的人,在適當的時機中,作一個手勢。
命令一下,鋼鉤拉起,木板當然也跟著鋼鉤飛了出去。一九六鋼鉤,一九六木板。
那麼這間廚房是不是就好像忽然飛了出去一樣、忽然間就消失無影。
這並不是件荒唐離奇的事。
這一類的事不但早就發生過,有經驗的人也可以在事先就預料得到。
只不過在這種事忽然間發生了的時候,仍然有一種震懾人心的力量,可以令人震驚窒息。
花景因夢現在的情況就是這樣子的。
在聽到那一連串爆竹般的「奪奪」聲時,她就已想像到這是怎麼樣一回事了。
可是在這件事真的發生時,她還是覺得一陣空前未有的震驚。
一一一間屋子忽然不見了,一個本來站在一間屋子裡的人,忽然發現自己就好像在做一個噩夢一樣。
因為他已經不在一個屋子裡,忽然間就已經到了一個荒惡凶險、惡獸環伺的空曠中。
這種感覺,就好像一個穿戴得整整齊齊的名門淑女,忽然發現自己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已經變成完全赤裸的,而且有幾首雙惡獸般的男人眼睛在盯著她。
花景因夢現在的感覺就是這樣子的。
——手用力,繩索拉緊,鋼鈞扯動,木板飛出,廚房忽然不見了。
滿天滿地的黑暗,忽然像是一面網一樣,網住了她。
鋼鉤已帶著木板飛入黑暗,黑暗中已出現了無數點寒星般閃亮的箭厥。
每一個箭厥,都像是一隻獨眼食人獸的眼睛,在盯著花景因夢。
奇怪的是,這時倒下的卻不是她,而是慕容秋水。
就在他倒下去的時候,黑暗中已經出現了一張由四個人抬來的軟椅。
如果你認得抬著這張軟椅的四個人,你一定又會大吃一驚,因為他們縱然不能算是江湖中的一流輕功高手,至少也已很接近。
斜倚在這張軟椅上的人,當然就是已經輸掉了一條腿的韋好客。
慕容秋水開始要倒下去的時候,這張像四川「滑竿」一樣被抬來的軟椅從黑暗中出現,距離他還有三五十丈。
可是慕容秋水還沒有倒在地上的時候,這張軟椅已經到了他面前。
軟椅上的韋好客,已經伸出了一隻手,挽住了慕容及時剛伸出來的手。
一一這種情況就好像一個剛從高樓失足的人,忽然被一隻及時伸出的朋友的手挽住了一樣。
韋好客雖然少了一條腿,卻還有手。
他的另一隻手上,已經握住了一把丹藥,
慕容張口,韋好客伸手,就在這一瞬間,他手裡的丹藥已經到了慕容嘴裡。
這時候慕容的情況已經非常危急了,呼吸已急促,咽喉和胸口的肌肉也已開始抽緊麻痺,甚至已經逐漸僵硬,就好像已經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扼住了,連一口氣都無法再嚥得下去,怎麼還能吞得下藥。
一一有根多中了毒的人就是這樣死的,解藥雖然已及時送來,他卻已沒法子吞下去,已經因窒息而死。
一一死於火窟中的人也有很多並不是被火燒死的,也是因煙熏窒息而死。
可是這種藥一到人的嘴裡,就好像春雪到了暖水中一樣,立刻就溶化了,立刻就滲入了這個人唾液中,滲入了這個人的毛孔。
這種解藥,無疑就是針對這一點而研究出來的,而且已經解破了這個死結。
最重要的一點是,這種解藥現在已經及時送來了,而且已經及時送入了慕容秋水的嘴。
所以現在他還活著,而且還可以繼續活下去。
現在花景因夢也還沒有死,可是她還能活多久呢?
就算她還能繼續活下去,又是種什麼滋味?
她沒有想。
她的臉是蒼白的,既無血色/亦無表情,慕容的臉居然也跟她一樣。
因為他曾經輸過,現在也輸了。
他們兩個人都是輸家。
現在韋好客終於又面對花景因夢了,只不過這一次的情況已經和上一次完全不同。
他們兩個人心裡都明白這一點。因夢尤其明白。
韋好客用一種冷漠得幾乎像是密冬曙色般的眼色看著她,冷冷淡淡的說:「花夫人,你好嗎?」他說:「其實我用不著問你的,因為你一向都很好。」
「為什麼?」
「因為你一向都是贏家。」
花景因夢笑了笑:「韋先生,想不到你也是一個愛說笑的人。」
「愛說笑?」韋好容忍不住問:「我愛說笑?」
他當然難免驚奇,這個世界上絕沒有一個人會覺得韋好客是個愛說笑的人。
可是花景因夢卻偏偏要這麼說:「如果你不是個愛說笑的人,怎麼能用贏家來稱呼一個人?」因夢說:「你也應該知道,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贏家。」
「是的。」
韋好客眼中彷彿也有了種很深沉的悲哀,一種人類共有的悲哀。
「每個人都是輸家,」他說:「一個人只要還活著,總難免會做輸家。」
「是的。」因夢說:「我的意思就是這樣子的,所以我也明白你的意思。」
「哦!」
「你輸給我一次,你當然希望我也輸給你一次。」
因夢問韋好客:「現在你是不是又要跟我再賭一次?」
韋好客沒有回答,卻反問:「現在丁寧是不是已經落在你手裡?」
答案當然是肯定的,所以韋好客用不著等她的因答,又問:「如果我要你把他的下落告訴我,你肯不肯說?」韋先生說:「我敢打賭,你絕不肯說的。」
「你真的敢賭?」因夢問:「你賭什麼?」
「不論我賭什麼,你都不肯說。」」可是你至少應該告訴我,你準備怎麼賭?要賭什麼?」
韋好客的眼色更冷漠,冷得就像是針尖上的那一點寒芒。
「好,我告訴你,如果我輸了,我不但立刻讓你走,而已還可以讓你把我的兩隻手也帶走。」韋好客說:「你應該知道我一向賭得很硬,從不會賴。」
「如果我輸了,你是不是也要留下我兩條腿?」
「是的,」
花景因夢歎了口氣:「這麼樣的賭注,實在是太大了一點。」
「不錯,是大了一點。」韋好客說:「可是我們已經這麼樣賭過一次。」
「那一次我有把握。」
「我知道你有把握,我當然知道。」韋好客淡淡的說:「如果沒有把握,你怎麼會下那麼大的注,」
「這一次你下這麼大的注,是不是也跟我一樣有把握?」
韋好客看著自己一條空空的褲管,冷漠的眼神中忽然露出一種說不出的酸痛和尖削。
「我已經少了一條腿了。」他說:「一個已經把腿輸掉的人,不是應該賭得比較精明慎重一點?」
「應該是的,」花景因夢:「如果我是你,我也不會再賭是沒有絕對把握的事了。」
她盯著韋好客:「我只不過有一點不懂而已。」
「你不懂什麼?」
「我不懂你為什麼有把握?」花景因夢說:「我不懂你憑什麼認為我寧願輸掉自己一雙腿,而不願把丁寧的下落說出來。」
「其實你應該懂的。」
「哦。」
「現在我只問你,你賭不賭?」
「我能不能不賭?」
「不能。」
「我能不能不接受你的賭注?」
「不能。」韋好客說:「你不但有手,還有腿,你輸得起,也賠得起。」
花景因夢的眼神忽然也變得和韋好客同樣冷漠,就好像有一雙看不見的手,用一種邪惡的方法,一下子就把她這個人所有的情感都抽空了。
「是的,我輸得起,也賠得起。」她說:「所以現在我已經在跟你賭了。」
花景因夢淡淡的說:「你也應該相信,我輸了也絕不賴的,賴也賴不掉,我只希望這一次你也不要賴。」
韋好客的鼻尖上忽然有了一顆汗珠,冷汗。
——花景因夢這麼做,是不是因為她已下了決心,決心再做一次贏家。
這個女人下定決心的時候,是什麼事都做得出的,甚至不借出賣她自己的靈魂。
韋好客眼中忽然又露出了一種別人很難覺察的恐懼之意。
一一已經輸掉一條腿的人,賭起來總難免會有點手軟的。
剛剛還掙扎在生死邊緣的慕容秋水卻忽然笑了笑,就在這片刻問,他的神色就彷彿已恢復了正常。
「花夫人。」慕容說:「如果你高興,我也想跟你賭一賭。」
「你賭什麼?」
「我賭這一次韋先生一定會勝,」
「怎麼賭?」
「我還有腿。」慕容秋水說:「我就用我的一雙腿賭你的一雙腿。」
他看著花景因夢:「我相信你絕不會賴的,因為你根本賴不掉。」
他的聲音很溫和,態度也很溫和,溫和得就像是一個熟練的屠夫在肢解一條牛時給人的感覺一樣,每一個動作都那麼溫柔平和而自然。
這就是慕容秋水。
他「正常」時給人的感覺就是這樣子的。
一一如果你是一條牛,你甚至會心甘情願的死在他的刀了。
花景因夢不是一頭牛。
她雖然仍在極力保持鎮靜,可是她的眼神中,也有了韋好客剛才那種恐懼。
韋好客的眼中卻已充滿自信。
如果他是一間屋子,慕容就是他的梁,如果他足一個皮筏,慕容就是他的氣。
不但寂寞,而且貧窮。
——家的溫暖,過年過節時的新鞋新襪壓歲錢和花衣裳,母親溫柔的笑靨,兄弟姐妹間的嘻笑吵打,做錯事時的責罰,做對事時的棉花糖,肚子餓時的紅燒肉,肚子飽吃不下飯時的一耳光。
每個人童年時都能享受到的事,她沒有享受到,每個小女孩都有的,她沒有。
所以她發誓,等到她長大了,她一定要擁有其他任何女人都沒有的一切。
她發誓不借犧牲一切,不擇任何手段,都要得到她想要的。
她真的這樣做了。
她甚至把自己訓練成為一種無情的機械,一種可以讓男人為她貢獻一切的機械。
她做到了。
從一個孤獨的小女孩,忽然間,她就變成了因夢夫人。
一直等到她遇見花錯。
花錯錯了,可是她一直都不認為她錯了,因為她忽然發現她遇見一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這種感覺是沒有任何一種感覺能比擬的,也沒有任何一種感覺能代替。
想不到花錯忽然死了。
她所有的情感夢想懂憬,也隨著花錯的死而死。
花錯的死對她來說是種多麼大的打擊?殺死花錯的人對她來說有多麼深的仇恨?
所以她一心要丁寧死,死得越慢越好,死得越慘越好。
她從未想到她會庇護丁寧。
所以她一直認為韋好客這一次又輸了,又措了。錯就要輸,輸就要錯。
可是現在她忽然發覺錯的不是韋好客,而是她自己。
——了寧現在在哪裡?你說不說?
花景因夢一直認為自己一定會說出來的,她根本就沒有任何理由不說……
可是現在她卻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她當然知道丁寧在哪裡,她隨時都可以帶這些人到丁寧那裡去。
丁寧的性命,當然沒有她自己的性命重要——每個人都只有一條命,沒有其他一個人的性命能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這個世界上如果有人願意用自己的一條命去換別人的一條命,除非這兩個人之間有一種非常非常特別的感情,而且在海枯石爛之後,此情仍不渝。
她和丁寧之間,應該只有仇恨的,怎麼會有這種情感?
為了她自己要活下去,她隨時隨地都應該可以把丁寧打下十八層地獄。
奇怪的是,現在她就是沒法子這麼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