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兵十萬 正文 第七十話 遨雨 (上)
    分雷率買天眾將登上狼頭牙底,正看到一頭獵鷹傷痕纍纍地飛落在阿史那晨烈的肩頭。

    三十多頭突厥獵鷹與薛延陀的鷹隼已然開始交鋒了,那頭受傷的獵鷹顯然是阿史那晨烈的心頭寶貝,他默默遞上一塊兔肉,輕輕撫著它栗棕色的羽毛,隔了許久,他才一手擰掉了獵鷹的腦袋。

    分雷走上前來,阿史那晨烈的臉上泛著苦處,喃聲道:「肚子被劃開了……我不想讓它死的太痛苦。」

    分雷點點頭,轉目望向城外黑壓壓的敵軍,淡淡道:「每次登此城頭,都是別樣的心境。」

    「頭人似乎心有感傷?」

    分雷微微笑道:「不知為何,以往觀敵之餘總是頓生拚殺之念,今日卻只想看看草原之上的壯麗景色。」

    阿史那晨烈附笑道:「若說草原的景色,最美不過雨中的景致了。」

    分雷深吸了一口濕潤的草原之風,那股沁心的感覺直入心肺,他瞇著眼睛昂首望向細雨綿綿的天空,油然道:「正是這場雨惹起我的幽思,惡戰待前,生死在天,將軍是否能感覺到,這點點細雨沒入大地瞬間與那生命一般,人的一生轉瞬即逝,不論在生時英污之名如何,也不論死後怎樣被人評說,這大地,這草原,跟本不會記得誰與誰非。」

    「什麼是對,什麼是錯,蒼穹之間也不曾理會。」

    分雷闔上單眼微微垂下頭來,摒棄那海潮一般的喊殺,感悟著天地的玄要,驀然之際,他倏地睜看眼睛,那眼中放射的寒芒從歸於草原買天烏騎甲戰無不勝的神話,他自言道:「既然滄天不會記得,既然大地不會記得,這一生還有何顧念,全然無畏了。」

    阿史那晨烈哼笑一聲,道:「不錯,全然無畏了。」

    「咚。」

    「咚咚。」

    「咚咚咚。」

    薛延陀終擂起了狼嗥大鼓,從後致前的方陣響起一陣驚天大喝!整整五萬大軍的聲浪掀開了決戰的序幕!緊接著,東、西兩線的聯軍也擂起急促的戰鼓,一時之間,聯軍各部的拋投車響起機栝脆響,迎著玳柯巖城三面防線,拋出數千枚千斤厲石!

    廣陌的細雨蒼穹,劃過數千道黑煙,燃燒的大石在突厥戰士屏息之間,拖著死神的尾巴重重轟在城頭之上。

    不稍片刻,東、西、北三面城池一時亂石飛濺、火光沖天!

    阿史那晨烈迎著投石,揮手喝道:「全軍低首!」

    「全軍低首!」

    在各個侍號兵接連的厲聲斷喝下,狼頭牙底的將士們窩下身子緊靠在牆垛處,東、西兩線也如北線一般縮在防牆之後。

    薛延陀聯軍的拋石一波接一波的砸下,損毀爆裂的城牆和著突厥聯軍的士兵殘骸飛濺在天宇之中,在三面防線焦躁的等待消耗下,敵軍的拋石並沒有任何停歇的跡象。

    伴著一陣陣猛烈的轟擊,分雷緊靠在阿史那晨烈身旁,耳間充斥著慘叫和猛烈的石爆聲,不時揚起的碎石粉塵撲灑在眾人盔甲之上,天上本下著綿綿細雨,泥水混合在一起,突厥的將士們猶如泥人一般忍受著轟擊縮在防牆之後。

    這時一隊隊防火城卒冒著飛石湧上坍毀最嚴重的城牆,他們三三一組,抬著夯實的磚塊壘在缺漏處,而另一批則拎著水桶灑在火光之中,在這週而復始的循環下,一個年輕的突厥戰士不時閃動在分雷眼前,他長著一張娃娃臉,看樣子不超過十四歲,週身黏著巴掌大小的泥塊,拎著水桶摸爬滾打地撲向大火,而不曾間斷的火石總將他剛剛熄滅的大火砸個烈焰熊熊,在兵隊不時的慘叫中,他顯得有些迷惘,分雷知道,這種消耗戰攻擊的不是身體,而是將士們的精神,似乎在瞬息萬變之間,戰士們需要的是痛快的戰死,而不是無能為力的防守。

    那個年輕的突厥戰士,還是倒下了。

    他被一塊大石砸碎了下半身,然後血肉模糊地黏在石上滾出五、六丈,最後連屍骨都找不到,分雷漠然地望著那一路血痕,哽噎無語。

    陣陣的慘嚎驟然加劇,薛延陀的石拋攻擊在最後的一剎,傾瀉出萬餘燃石,玳軻巖城如火焰地獄一般,燃燒在賀蘭山脈,不足半個時辰,三大防線急急告危。

    一聲號角陡然響起!阿史那晨烈與分雷起身望去,只見三大陣營的先鋒長弓手各分三批浩浩蕩蕩地衝向玳軻巖城!兩人對望一眼,均知最後的決戰開始了。

    阿史那晨烈「嘩」地抽出長刀,一指向天斷喝道:「拋石車準備!」

    「拋石車準備!」

    侍號兵接連傳去,狼頭牙底僅存的三輛重型拋投車緩緩轉向正北方,突厥戰士各司其職,在敵軍零星的大石攻擊下填裝完畢,緊接著,上下兩階梯的一萬弓箭手現身於城頭,阿史那晨烈眼望越來越近的敵弓驀地暴喝一聲!

    只聽機栝繃簧之音不絕於耳,上萬支勁箭和著大石飛射而去!

    剎那之間,以狼頭牙底為中心,扇形的勁箭覆蓋掃去,第一波敵軍悶哼連連,跌踏著倒去數片,三大重投車拋出的石頭重逾萬斤,甫一落地便磕飛數十人,隨著激石的滾動,數百人卷在其中亡命於天。

    分雷眼望此景,不禁噓唏一聲,轉身向列將道:「各鞍準備!」

    莽烏特仰天一聲大叫!餘下戰將飛奔至城下,千餘買天烏騎甲早已按捺不住,見各將下來,一時齊聲大喝!

    分雷拉過阿史那晨烈道:「我致北門出,南門迂迴!還是那句話!」

    阿史那晨烈朗聲笑道:「你主攻!我主守!」

    分雷點了點頭,二人雙目緊鎖,一時道不禁的男兒胸懷,兩人大手緊握後,分雷頭也不會地飛身下城,待他跨上戰馬,昏黑的狼頭牙底大門緩緩打開,薛延陀見主門大開,不禁群起而攻!

    在這萬均一刻,細雨轉為迷天暴雨,低矮的閃電頻頻壓擊著草原,忽明忽暗的正北大門,分雷解下鞍旁的長矛,迎著數萬敵軍衝出狼頭牙底!他一勒韁繩,戰馬噴出兩響喘哼提身而起!在那暴雨之中,分雷揮開長矛厲馬跳去……

    玳軻巖城,西線,巳時。

    索阿迎雨端坐。

    暴雨敲打著他翠綠色的鎧甲,在唐軍、德喀及四盟聯軍攻城的一剎,他驀地睜開雙眼,一抖紫色長襟,接過屬下遞來的八尺環刀搶身躍上城頭,在那深邃的雙眸極力眺望下,他看到了唐軍中陣微微閃動的人影。

    那是不可一世,自鎮邊陲的唐軍指揮使——元敬焱。

    三萬餘人的敵軍撕破電閃排往城底,喪失了廣順堡的西線本是岌岌可危,但索阿並不關心那破敗的防線,他將環刀斜指向天!上千名環刀子部的精銳戰士以刀擊地!在他們眼中閃爍著誓死的神光……

    東線。

    梭倫搶身撲在八大刀徒之一的身上,他拍打了數下才將火焰撲滅,但在一聲劇烈的轟鳴後,二人險些被震出納福堡,梭倫一聲咒罵後,眼見契、奚聯軍衝殺而來,不禁冷笑了一聲。他抖起斬馬刀傲立於堡壘之上,迎著雨水舔了舔乾烈的嘴唇,身後的拋投車勁射而去!在兩萬敵軍中爆出三朵紅花,梭倫看在眼裡仰天大笑,道:「八大刀徒何在!」

    「屬下在!」

    梭倫捋著落腮鬍子,咯咯樂道:「爾等看看這陣仗,哈哈哈哈!能與你們死在這裡是我的榮幸!」

    八人各自相望,不由露出率性的笑容,一時之間,九人於納福堡之頂響起震天的笑聲。

    遙望契奚聯軍排山倒海般圍攻於納福堡,身在玳軻巖城東線之上的納什不禁眼放紅芒,他跳在城垛之上手拄長刀,沒有人知道他在此刻在想著什麼,也沒有人知道他手握近萬勁兵的感觸是什麼。

    在這暴雨襲來,兵凶險危的境地之中,卻只有一人知道。

    那就是娜耶。

    她雙刀在握,與納什眼望如蟻排來的契奚兩軍,默默地祈求長生天能讓梭倫挺到那一刻的到來。

    那一刻是什麼時候?

    那一刻就是納什這一生中,真正不苟的時刻。

    第七十話遨雨(上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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