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春天了。
疊翠苑中該是花團錦簇,桃紅柳綠的繁華景象了吧。
但在這裡,在一望無際的戈壁古道上,依然看不見半星綠色。
觸目的都是厚重深沉的黃,黃色的土,黃色的沙礫和被煙塵熏黃的天空。
我坐在踏雪上,迎著渾圓的落日向西而行,金色的餘暉灑在我黝黑色的盔甲上,閃爍著點點光亮。
暮色中,惟有天邊的那一抹晚霞給這完全是黃土凝鑄的天地平添上一絲亮麗的色彩,讓這世界覺得不是那麼寂寞與單調。
在離開王都後的第十九天,我們沿著由紅石城通往聖殿城的古道進入了這片荒涼的戈壁。就是在這裡,當日我與德博並肩,夜闖黑旗團的大營,革殺查戈,最後引發了滅寂之暗。
在舉行完比亞雷爾新王的加冕典禮後,溫裡特伯爵便帶著女兒瑪莎啟程返回帝都,行前自然先和楚庫、費羅父子敲定了在帝都舉行訂婚儀式的事情。由於軍功論爵制度的推行和望月軍團的大量瑣事,楚庫忙的不可開交,帝都也就無法成行。
好在溫裡特伯爵對此也未有異議,只是請求我為費羅和瑪莎做證婚人。
通過將近三個月的初步整治,比亞雷爾的局勢已經基本穩定。畢竟考蘭在位時間不久,而在他完蛋後也沒有新的繼承者足以來替代。
我將比亞雷爾的軍政事務安排妥當後,就帶著費羅、庫塞和500銀甲衛士與德博一同離開翡翠城,準備趕赴帝都覲見嘉修。
希菡雅因為懷孕的關係沒有隨行,類似的還有安鷺笛——她正在復原中也不宜長途旅行,所以便讓嘉奈莉一同留下照料這兩人。至於紅羽,高山族的事務還有許多需要她處理。
翡雅比起前幾者稍微例外一些,但我還是將她留在了紅石城,金沙公爵的身邊。表面看似乎是要她多陪幾天自己的父親,事實上我也有更深一層的考慮。
這是我第二次到帝都去,跟前一回相比情況已經有了很大不同。並非說我已是比亞雷爾的王者,而是因為帝都的局勢遠較半年多前來得緊張和微妙。
故此,我不願意此行有什麼後顧之憂,這樣至少能夠保證自己在任何惡劣的突發情況下全身而退。以我和庫塞、安姬思的實力,即便是聖殿想親自出手攔截,也未必能夠成功。
至於那500銀甲衛士,他們追隨我征戰經年,早對我忠心耿耿。藉著這次返回帝都的機會,我準備讓他們分批回家省親,然後由安姬思出面安排將他們的家眷全部接到比亞雷爾。
並非我體恤他們,而是我不希望有朝一日有人拿我部下的親屬來做文章。
德博是個意外同行者,原本我以為他抵達紅石城後就會跟我分手。誰曉得這個傢伙三天後繼續隨著我上路,說是要代表金沙公爵到帝都探望問候嘉修陛下的病情。
事實恐怕沒那麼簡單,在這個風雨欲來的時候金沙公爵將自己的長子派到帝都,應該是有著他的用心。
一路加上這個傢伙實在吵鬧了許多。庫塞與安姬思都是沉默少言的人,費羅亦不善長篇大論,惟有德博毫不疲倦的誇誇其談,閒暇時甚至和那些銀甲衛士扎堆賭錢。
在戈壁裡走了兩天,德博逐漸開始消停。畢竟就是他整日面對著黃沙煙塵也難免提不起精神,只想早一天走出這片空曠廖漠的土地。
小心翼翼的喝了口水,德博舒暢的長出一口氣,坐在馬上手搭涼棚朝前方眺望著道:「修嵐,天快黑了,再走一段我們就找個背風坡宿營吧,到下一個綠洲少說還有四十里呢。」
費羅道:「陛下,屬下知道往前在西北方向大約三里,有一個被商旅稱作『古浪巖』的背風坡,那兒還有一口深井,一年四季都不乾涸,商旅和牧民通常都會在那裡休息過夜。」他曾經在帝國生活過多年,往來於這條古道戈壁的次數也許自己都記不清。
我看了眼天色,知道今晚無論如何是趕不到下一個驛站了。於是頷首道:「就這麼辦。」
我們略微調整了一點前進的方向,冗長的隊伍朝著西北迤儷而行,但在這片浩瀚的荒漠中看起來卻是猶如小小的螞蟻在不停的蠕動。
走了一段,費羅所說的古浪巖遙遙在望。德博喝乾了最後一口皮囊中的水,就等著呆會暴飲一通。
可是事與願違,一名派出的斥候馳馬返回,臉上一副驚愕的神情稟報道:「陛下,我們發現那口深井已經被人投毒,有兩個游吟浪人倒在井邊全身僵硬,肌膚泛黑,好像死了沒多久。」
庫塞嘿然冷笑道:「看來是有人盯上咱們了。」
德博愁眉苦臉道:「不會吧,我有那麼倒霉?上回是黑旗團,這趟又是誰?」
我一策踏雪,冷然道:「先去看看再說!」
一行趕到出事的深井邊,留守在那的兩名斥候已將屍體搬放到一邊,我只看一眼就斷定了斥候所說無誤,再看打上來的井水果然在幽暗的光線下泛起淡淡的磷光。
德博看的一陣口乾,取出皮囊倒了兩口才想起早已喝光,旁邊的費羅將自己的水囊遞了過去。
德博喃喃罵道:「是誰這麼缺德,居然算準我們要在這裡過夜,便搶先一步往井裡投毒。要是讓老子抓著了,我先給他灌上三口再說!」
安姬思搖頭道:「他不是算準了我們的路線,而是在遠處監視著我們的行蹤。然後再到我們前方下榻的水源投毒。」
費羅問道:「他這麼做是想毒死我們?」
安姬思回答道:「他不會那麼笨,他應該明白我們不可能那麼大意直接就飲用投了毒的井水。這麼做,只是想造成我們的恐慌。或者,對手是一個十分自負的人,在下手前想先給我們一個警告而已。」
德博下意識朝四周張望,但見天地蒼茫,極目蠻荒,連一隻飛鳥的影子也沒。
一陣夜風吹來,帶著些許涼意。德博不自禁的縮了縮脖子,嘟囔道:「看來晚上要加件衣服才行。」
這時蹲在一旁的赤目突然抬起頭,露出凶光四下掃視,喉嚨裡「呼呼」的低吼。
庫塞眼睛中爆起一簇幽芒,手中的幻紫之瞳「叮」的亮起,一團迷濛的霧光朝著空氣裡擴散。
他低沉的聲音道:「剛才,你們有沒有聞到一股腥味?」
「腥味?」德博奇怪的用鼻子大力吸了幾下,說道:「沒有啊?」
安姬思冥目沉吟,徐徐道:「庫塞魔師說的不錯,我的靈覺中隱約有些不安的感覺。也許是敵人距離這裡還遠,所以這種感應並不是十分的清晰。」
德博臉色一變,往我身邊靠了靠低聲說:「難道是當日咱們殺死的黑旗團盜匪冤魂不散,乘著天黑來找我們報仇?」
「別胡說,」我漠然斥責,心頭凝聚能量,將靈覺探往遙遠的戈壁深處。
幾乎不約而同,我和安姬思、庫塞同時低喝道:「狼群!」
凜冽的風中依稀送來淒厲的狼嚎聲,只是隔得太遠普通人無法聽清。
「叮!」幻紫之瞳光華爆漲,水晶球面上呈現出遠方曠野中無數頭棕灰色的惡狼猶如大潮一般向我們湧來,在暮色中形成一幅壯觀而讓人心寒的畫面。
「老天,這麼多野狼,是從哪裡來的?」德博的臉色有點發白,舔舔乾澀的嘴唇道:「不會真是衝著我們來吧?」
在戈壁荒灘出現狼群也不是怪事,然而如此規模卻的確少有,難怪德博會有些驚慌。
費羅一路上已擔負起銀甲衛士指揮官的工作,此時毫不猶豫的喝道:「全體上馬,在坡頂以方圓結陣,準備火把弓箭!」
雖然還不完全明瞭事態,訓練有素的500戰士聞風而動,迅速依照長官的命令佈陣備戰。
「大約還有十里左右,」庫塞通過幻紫之瞳推測著距離道:「今晚是月圓之夜,亦是群狼凶性最烈之時,那個混蛋真是會挑選天時地利。」
「我們還是想辦法快逃吧,犯不著跟這群畜生一般見識。」德博建議道。
我冷笑道:「如今我們的四面全部被狼群包圍,少說也有上萬頭,你往哪裡逃?」
德博差點沒昏過去,連聲問道:「怎麼會這樣?是誰想對付我們?」
「我不知道,」我淡然回答道:「不過很快就能明瞭,前提當然是有命先活下去!」
這話是對德博說的,以我和庫塞等人的實力,萬頭惡狼也未必能攔的住。但是德博跟那500銀甲衛士有幾個人能逃生就難說了。
庫塞忽然「囈」了聲道:「陛下,你是否發現什麼?」他的目光緊緊盯著幻紫之瞳。
我凝目望去,就見在狼群之中,大約每隔三五百條就必然出現一頭全身雪白,眼睛赤紅的頭狼,身軀也遠遠比他的同類高大壯實,幾乎宛如一頭猛虎。
「雪狼?」安姬思詫異道:「這是獸人族豢養的魔物,難道是北方聯盟的人想對付我們?」
獸人族是北方聯盟中第二大族,僅次於魔族。事實上他們的人口與軍隊戰力甚至超過魔族,可惜部落之間縷有摩擦,而獸人生性又是殘暴散漫,噬狠好鬥,反不如魔族大軍來的訓練有素,令行禁止。
在獸人族中最大的三個部落裡就有一個夜狼部落,名震大陸的狼騎士就出自該處。而這些狼騎士跨下的坐騎便是安姬思口中所說的雪狼,幸好數量常年保持在一萬頭左右,不然要是所有二十萬獸人軍隊全部武裝成狼騎士,足以橫掃大陸。
夜狼部落的酋長加奈特號稱「狼王」,乃獸人族三王之一,在整個北方聯盟中也是頂尖人物。不過他素來與其他兩大部落關係緊張,反是跟魔族一直走的很近。這次突襲我們,難保不是他的手下所為。
德博倒吸一口冷氣,道:「糟糕了,連雪狼都出現了,今晚可真不妙。」
我冷哼道:「你若是害怕,盡可以躲到我身後去。」
德博把胸脯一挺,道:「我德博好歹也是一名帝國騎士,怎麼可能會害怕?修嵐,今晚就讓我們並肩戰鬥吧!」
我沒理睬這個傢伙演講式的豪言壯語,投目遠方的地平線,濃濃的黃煙雲霧一般升騰而起,腳下的大地隱約傳來輕微的顫慄。
「看,它們來了!」費羅叫道。
首先出現狼群的是正東方向,瀰漫的黃塵中一頭雪狼從視線盡頭冒出,然後是一頭、兩頭、三頭——數十數百頭的野狼簇擁著它們的頭狼朝向山坡奔騰而來。
不住的,它們發出淒厲恐怖的嚎叫,仰起頭森寒的目光眺望著天空。
暮色低沉,遠處一輪飽滿的紅月正悄然升起。
一瞬間,似乎那月光也呈現出滴血的顏色。
接著,北西南三個方向幾乎同時出現了數量龐大的狼群,我們佇立在高坡上環顧四外,竟如一片棕灰色的汪洋。
數百匹戰馬不約而同驚恐的嘶鳴,拚命的掙扎躁動,即使是他們的主人臉上也出現了懼色。
這些銀甲衛士,就算是面對數萬的敵人也不會有半點害怕,可迎面而來的根本不是人,而是窮凶極惡的狼群!
「點起火把!」
「弓箭準備!」
費羅坐在馬上鎮定的指揮,他的聲音迅速感染著身邊的戰士,無數火把點燃起來,照得山坡上一片血紅色的通明。
踏雪出乎意料的安靜,它甚至懶的抬頭去觀望洶湧的狼群。我徐徐說道:「很顯然,這些狼群是有人在背後指使,只要找到這個人,問題就解決了大半。」
庫塞搖頭道:「我剛才在方圓十里內用幻紫之瞳察探了一遍,沒有發現其他人的蹤跡。」
「如果是個修為不弱於你我的獸人族高手呢?」我問道。
庫塞一震,道:「難道是加奈特?」
「驅動萬狼圍攻,有這樣實力的人在獸人族裡大概也沒幾個吧?」安姬思沉著的說道。
就在說話間,狼群已經逼近山坡,我們的耳朵裡被此起彼伏的嚎叫聲灌滿,更聞到一股惡臭的腥風。
「射擊!」費羅一聲令下,結成圓陣的500銀甲衛士同時拉動弓弦,一支支羽箭「哧哧」撕裂空氣,射向狼群。
頓時四周有一百多頭惡狼被射中,慘嗥著倒地。然而身旁的狼群根本無視於同類的傷亡,凶悍的朝山坡上撲來。
安姬思道:「這些狼簡直是事先調教過一樣,竟然猶如一支軍隊。」
我明白她的意思,通常情況下一旦有同伴死亡,旁邊的惡狼首先要做的事便是把它的屍體分食果腹。但現在這些狼群卻好像受到了催眠一般,不管不顧的只朝我們衝來。
更糟糕的是,瀰漫在空氣裡的血腥味道進一步激起了狼群的凶性,毫不畏懼於火把和羽箭,從四面八方包圍而上。
可以想像,一旦讓這些狼群湧上山坡,將是如何一幅景象!
身旁的銀甲衛士自然也明白這點,不用誰提醒,每個人都竭盡全力的拉動弓弦,射殺狼群。
可惜面前的敵人實在太多,頃刻間倒下去的四五百頭不過是滄海一粟罷了。踐踏著同類的屍體,排山倒海的狼群源源不絕在雪狼率領下猛撲而來。
安姬思與庫塞紛紛發動魔法攻擊,每一個光球炸下勢必橫飛起數十頭惡狼的肢體,多少緩輕了銀甲衛士的壓力。
德博大事臨頭反倒鎮定下來,全神貫注的拉動手中弓箭,瞄準著狼群射擊。他的箭法居然不錯,十有八九能夠擊中目標。
我站在他的身旁,注視著全局變化,時而揮出一拳,轟起一攤的狼籍。
若不是有我們幾個魔師級的人物和費羅坐鎮,此刻狼群恐怕已然衝上山坡。
不過儘管已倒下數百頭惡狼,雪狼卻僅被殺死了三頭,還是分別出去庫塞和安姬思的手筆。一般的羽箭對它們根本造不成絲毫威脅,或者輕鬆避讓,或者像人類一樣用前爪將它激飛。
可想而知,這樣的魔物用到戰場上,是何等的厲害!
眼看狼群不斷縮小著包圍圈,我低喝道:「龍霹靂準備!」
這次出行,我帶上了二十枚龍霹靂以備不時之需,沒想到這麼快就用上了。
「轟——」十枚龍霹靂被點燃朝四周狼群密集處投擲,爆起熊熊火焰,頓時山坡下又倒下大片的惡狼,鮮血混合著殘肢灑落一地。
硝煙中,狼群哀號著出現了恐懼與驚慌,不自覺的朝後退卻。
望著不遠處留下的滿地殘骸,眾人無不駭然。
德博吁口氣道:「這些傢伙總算退下去了。」
庫塞嘿然冷笑道:「未必!」
話音未落,混雜在狼群中的近百頭雪狼同時仰天嗥叫,聲勢極是驚人,直蕩漾向空曠遙遠的廣漠深處。
費羅面色微變道:「雪狼發威了。」
果然,在滾雷一般的嘶嚎裡狼群再次蠢蠢欲動,先是一兩頭,接著猶如波浪一樣擴散,四周的惡狼以它們淒厲的嗥叫迎合著雪狼的呼嘯,曠野中激盪著狼群震耳欲聾的吼聲,驚得戰馬瑟縮而栗。
稍傾,狼群緩慢的移動,然後速度越來越快,最後匯聚成滾滾濤浪重新向山坡發動攻擊,身後煙塵四起,遮蔽半個夜空。
德博倒抽一口冷氣,道:「這下要玩命了!」
我瞥了他一眼,像他這樣的貴族子弟此時居然還能夠安穩的坐在馬上張弓搭箭射殺群狼,已屬難能可貴。
不過更厲害的是費羅,這個平日裡有些內向沉默的聖殿傳人直到如今才真正顯露出冰山一角,他一面指揮銀甲衛士布列陣勢,一面冷靜的彎弓點射雪狼,全無半點驚惶。
「轟——」又有五枚龍霹靂在狼群中爆炸,但除了引起局部的騷動外已無法遏止群狼的攻擊。剩餘的五枚我沒有再用,與其與事無補的消耗,不如暫且留下。
「將軍,我的箭用完了!」一名銀甲衛士驚慌的叫道,短短的一刻工夫,大多數人身上攜帶的羽箭已經消耗殆盡,面前的狼群亦死傷逾千,可見戰況之慘烈。
但四周仍有無數惡狼鋪天蓋地的湧來,甚至在更遠處,一批批狼群在雪狼的引導下不時自地平線盡頭冒出,不斷加入到圍攻者的行列裡。
彷彿,狼群竟是越殺越多。
隨著時間推移,弓箭漸漸稀疏,如果不是依靠庫塞等人的魔法攻擊,恐怕連這刻都支撐不到。
眼見最近的狼群迫入到十數步,呼吸可聞,更可藉著血紅的夜色看清它們猙獰的獠牙,森冷的眼睛和凶悍的面容。
我知道血戰已無可避免,舉起手中長劍,以暗黑能量將聲音遙遙送出道:「拔劍,跟著我向北突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