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飄起了白茫茫大片的霧,每到這個時候,也就是一天的將要結束。
麥小喬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姍姍向室外步出。
透過了茫茫的一天霧氣,又看見了斜掛在天邊的那一道五色長虹,她想走過去一點看個清楚,忽然只覺得腳下一軟,由不住打了一個踉蹌,差一點坐了下來。
迎面人影乍閃,現出了出雲和尚高大的身影。
麥小喬心中一驚,叫了聲:「老師父。」腳下再次一軟,頓時一跤坐了下來。
出雲和尚的忽然出現,顯然正是與此有關,一聲「無量壽佛」,長袖揮處,不偏不倚地正好拂在了小喬腰上,往起一帶,已把她拉了起來。
緊接著,和尚前進一步,左手一托,已把小喬整個身子抱了起來,身形猝閃,快速地已回到了房中。
麥小喬不勝驚駭地道:「我怎麼了?」
老和尚一聲不響地把她放倒榻上,臉色甚是沉重。
麥小喬一驚,思忖道,莫非我真的病了?隨即用一雙迷惑的眼睛看向對方。
「暫時不要說話,怕是你的舊毒發作了。」
說話時,老和尚的一隻大手,已扣在了麥小喬的腕子上,同時雙目合上,隨即運神默默地凝思起來。
麥小喬聆聽之下,由不得猝然吃了一驚,她幾乎忘記了身上還隱藏著致命的毒傷,一經發作,只怕性命休矣。
出雲和尚緩緩睜開了眼睛,輕輕一歎道:「果然不錯,你的毒傷發作了,目前雖然跡像甚微,但是到底不可輕視……姑娘,你的感覺如何?」
麥小喬搖搖頭說:「沒有什麼……只是身上無力,老師父,你能救救我麼?」
老和尚哼了一聲道:「看吧,我必當盡心就是。」
隨即關照那站在一旁發呆的明法和尚道:「去,到我那裡,把桌子上的那個藥籃子給我拿來,快去。」
小和尚答應了一聲,連忙掉身飛奔而去。
出雲和尚看向麥小喬,苦笑道:「三天以前,我就發覺到了你的眼神有異,擔心你近日來可能會病發,果然被我料到。昨天夜裡,我叫明法給你送來的藥,你可曾服下去了?」
麥小喬搖搖頭,卻把頭轉向一邊。
「為什麼?」
「不為什麼……只是生你的氣。」
「這就怪不得了。」老和尚低低宣了一聲「阿彌陀佛」,「那碗藥汁是我苦心調製,其功效雖然不能解除你身上的宿毒,但是用以延緩你的毒性發作,卻是應該具效……偏偏你不聽話……現在毒性發作,可就麻煩了。」
一面說,老和尚只是頻頻搖頭歎息不已。
麥小喬早已在注視著老和尚,聆聽之下,出乎意外的,臉上竟帶出了一抹微笑,但笑容裡別具淒涼。
「老師父,那就讓我死吧……」
淚水順著她的眼角汩汩地淌了出來,雖是傷心,看來卻極平靜。
「我真的不想活了,真的,就讓我死了吧!」
出雲和尚冷冷一笑,道:「胡說。」接著宣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姑娘你稍安勿躁,這件事情或有救。總之,你既然來到了老衲我的廟內,你的一切安危,便由老衲我負責便了,暫且由不了你做主。」
說話時明法小和尚已拿著藥籃子匆匆進來,老和尚接過來就其中選了幾撮,交與明法,命他即刻置爐煎煮,快快送來。
這才轉向麥小喬,喟然長歎了一聲。
「我知道姑娘對老衲心存不滿,怨我遲遲不肯為你剃度說三皈依,其實……現在無妨說明,姑娘你哪裡是出家人哪?這件事待姑娘你傷勢好轉以後再說吧!」
麥小喬冷冷地道:「這麼說,大師父你從一開始起就在敷衍我?你壓根兒就沒打算要收留我,可是?」
「阿彌陀佛!」老和尚道,「出家人不打誑語,姑娘你塵緣未盡,確非佛門中人,以人世眼光來看,正是大有可為,後福無量。」
麥小喬冷冷地道:「以人世眼光……哼哼……老師父你何不乾脆就說佛門不要我……我一直敬重你的為人,想不到你居然也會騙我……」
說著眼睛一紅,熱淚泉湧而出。
「阿彌陀佛!」老和尚再一次地宣出了一聲佛號,「姑娘你是個聰明之人,怎麼說出這些糊塗話來了?」
麥小喬沒等他把話說完,即把頭轉過一邊,不再答理他,但只見肩頭輕聳,竟自抽搐有聲地哭了起來。
女人的哭,確是有相當力量,尤其是以麥小喬今日之處境、立場,確能引發聆聽者無限同情,老和尚雖是早已適跡佛門之人,但以身當其事,受人之托,雙重壓力之下,亦頗感事態之發展,有些出乎意外。
他是個宿命論者,相信凡事俱有一定之定數,只是在事發之後,定數之前,這一段過渡時間,卻是千奇百怪,常有不可思議之發展,一個處置不當,容或人定勝天,亦非無可能之事,那是因為一個人也許因為所謂的定數不能改造自己的命運,但是生命的本身,卻是操持在自己手中,要是意圖毀滅,自我結束,便是神佛有知,亦是無可奈何之事。
老和尚怕的就是她的任性,那是因為她確確實實是個任性之人。
「無量壽佛!南無阿彌陀佛!」
萬般無奈之下,老和尚也只能祭起了他的最後法寶,一聲聲地梵唱,有時候確實頗有無比的威力,確能去濁生清,給人以振發深省之功。
只是這一次卻像是在麥小喬身上,並未能產生預期的效果,忽然她轉過身來,圓睜著一雙流淚的眼睛:「老師……父……啊……老師父……」
麥小喬的聲音裡,充滿了戰慄、驚悸,出雲老和尚被她這種突如其來的舉動,不禁大大地嚇了一跳。
「姑娘,你怎麼啦?」
「沒有……沒有什麼……」
原本她已經坐起來的身子,卻又慢慢地躺了下來。
老和尚下意識地覺出了不妙,探出手來,意欲去捉住她的脈門,只是指尖方觸及對方的肌膚,麥小喬卻慌不迭地閃了開來。
「我很好,沒有什麼……」
說著她又把身子轉到了裡面,像是仍在賭氣,只是那一雙睜大的眼睛,以及含蘊著的無比惶恐卻繼續著,把她帶到了一個極為陌生恐怖的世界裡。
老和尚訥訥地道:「你可有什麼地方不適麼?」
老和尚說話時,只見明法小僧,雙手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藥汁,戰戰兢兢地如履薄冰似的走了進來。
「藥……藥好了。」
老和尚接過來,注視了一下。
老和尚向明法道:「你可以退下去了。」
「是,老師父。」
合十為拜,明法退了下去。
老和尚注視著麥小喬輕輕一歎道:「來,把這碗藥服下去吧!」
「這是什麼藥?吃下去有用麼?」
汩汩的淚水,由她那雙大眼睛裡淌了出來,麥小喬這陣子莫名的傷感,確實使得出雲老和尚大感納悶。
出雲和尚道:「此藥為老衲采本山四味靈藥,取其清新,功能阻止姑娘身上毒素擴散……」輕輕一歎之後,他才繼續道,「不瞞姑娘說,你身上所中毒素,乃長白門之獨家秘製。據我所知,當今天下,能解此毒者,除卻長白門自身之外,僅一二人或能有此能耐……偏偏這兩個人與老衲都有過節……老衲本身,雖亦擅解百家之毒,只是卻獨獨對此一門未能稱心,說來誠是令人大為歎息,不過無論如何,老衲當盡全力,以使姑娘身上所中毒性,暫緩發作——來吧,先把這碗藥汁喝下去,這對你會有好處的。」
「是麼?」麥小喬笑得很淒涼的,「我以為……已經太遲了……」
當她凝視向老和尚時,那雙大眼睛裡情不自禁地又自汩汩流出了眼淚。
老和尚輕輕宣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姑娘還是飲下去的好。」
麥小喬搖搖頭,冷冷地道:「已經太遲了。」
老和尚愕了一下:「為什……麼?」
「因為她的毒性早已發作了。」
這句話並非出自麥小喬之口,而是由另一個人的嘴裡傳出來,聲音清脆,一如新鶯出谷,話聲方頓,一條人影已自敞開著的那扇軒窗裡飄身而入。
其輕靈巧快簡直有似幽靈一般,快到不容交睫。
老和尚「啊」了一聲,不啻大大吃了一驚。
他雖然手上端著那碗熱騰騰的藥汁,卻絲毫無礙於他快速的身法挪動,「呼」一聲,已飄出四尺開外。
「什麼人?」
話聲出口,卻已經看清了來人,敢情原是認得的。
來人是一個長身玉立的姑娘,高挑的個頭,一身的紫色長衣,小蠻腰細細的一掬,扎得異常的結實。
一頭長髮甩向前啟,其上結著紫色的綢花,清秀爽朗,端的是一副美人胚子,襯著隨了身的佩劍,更出落得那般俠女子風範。
「是你?鳳姑娘——」
「不錯。」鳳姑娘輕啟笑靨地道:「老和尚記性真不錯,我想你是不會忘了我的……」
榻上的麥小喬忽地坐了起來。
「是你,鳳姐姐……」
鳳姑娘身子一閃,已來到了小喬面前,後者本能地向後縮了一縮。
出雲和尚只以為她意圖要加害小喬,驀地吃了一驚。右手輕啟,寬大的袖面「呼」地發出了一股袖風、直向鳳姑娘立身處襲去。
鳳姑娘早已防到了對方老和尚有此一手,左肩猝沉,快速地劈出了一掌。
雙方內力接觸之下,整個禪房起了一陣劇烈的震撼。
老和尚功力自然是高過鳳姑娘,只是由於他所施展的只是一股袖風,鳳姑娘所發出的卻是沉實的掌力,是以,兩股力道接觸之下,竟然不分軒輊,但卻帶給了他們所處身的禪房極大的震撼,十分驚人。
老和尚一股袖風,沒有把來人擊退,這才知道對方姑娘敢情不是好相與,但是他絕不能容忍來人對麥小喬有所傷害,輕叱一聲:「大膽!」
第二次待得抬手,發出掌力。
鳳姑娘冷笑一聲:「別急。」
老和尚已將發出的掌力,忽地收住:「阿彌陀佛——」一雙細長的眼睛,湛湛有神地直向對方逼視著,只待稍有不對,便起發難。
他雖是佛門中人,慈眉善目,只是卻也有不怒自威之一面。鳳姑娘當然知道老和尚的厲害,也知道自己不是他的敵手。
事實上她來這裡,也不是和誰打架來的,看見老和尚這個樣子,不禁有氣。
「老師父你這是幹嘛呀,我可不是來打架的,幹什麼一見面就欺侮人呀!」
出雲和尚聽她這麼說,想到了自己確實是有些失之盂浪,長眉頻眨,由不住又自宣出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姑娘你這是從哪裡來?嘿嘿……卻須知道,這裡是佛門善地,可容不得你擅自闖入呢!」
鳳姑娘後退一步,兩隻手往胸前一抱,笑了一聲道:「說到不請自來,這一點倒確是我的理屈了,可是事情可也得分個輕重緩急。」話聲微停,一雙眸子向著榻上的麥小喬瞟了一眼,冷冷地看向老和尚,道:「大師父,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可是來幫你救人的,你難道認為我不應該來麼?」
老和尚聆聽之下,神色益見緩和。
「無——量——壽——佛——姑娘此話可是當真?」
「我從不說謊。」說著,她已輕移蓮步,姍姍走向小喬。
麥小喬冷笑一聲道:「我沒有事……你用不著救我……我很好……」
聲音裡含著輕微的顫抖,一面說,緩緩地垂下頭來。
「真的很好?」
鳳姑娘那犀利的眼光,緊緊地逼視著她。
「我……很好……」
麥小喬卻有意偏開了頭,避開了對方的目光。
鳳姑娘輕輕哼了一聲,看向出雲和尚說道:「大師父應該知道,七指雪山金鳳堂的大小靈丹,有起死回生之妙,就是講到毒之一道,也較一般醫家要高明許多……」
「阿彌陀佛。」老和尚雙手合十地道,「姑娘若然肯援手救助,老衲感激不盡,只是卻要容老衲先行探過再行定奪。」老和尚醫術高超,為防鳳姑娘於醫治麥小喬中途下手陷害,是以才會有此一說。
鳳姑娘顯然胸有成竹,微微一笑,退後一步。
老和尚隨即上前,探出一手,待向麥小喬腕間把去,小喬倏地向後一收,道:「不!」
一時間,熱淚滾滾淌出,她隨即垂下了頭,飲泣道:「大師父,謝謝你的好心,只是太晚了,來不及了……」
老和尚一驚道:「怎麼……姑娘為什麼要這麼說?莫非……」
一旁的鳳姑娘輕輕歎了一聲道:「老和尚難道真地看不出來麼?」
兩位姑娘一人一句,真把老和尚弄糊塗了。
鳳姑娘輕輕哼了一聲,這才冷笑道:「她的眼睛瞎了。」
真好比晴空裡響了一聲焦雷,老和尚霍地為之一震:「啊!」
憑他閱歷,原該早就看出,偏偏竟是昧於自信,總以為在自己呵護之下,毒性萬萬不會發作得如此快速,卻沒有料到,竟然已到了如此嚴重地步。
「姑娘……你抬起頭來。」
老和尚竟然還存著萬一的僥倖,希望鳳姑娘所猜測的不是真的。
然而,在麥小喬仰起的面頰,那一雙流淚的眼睛裡所呈現的目神,竟然是那般呆滯。
已無須麥姑娘自己承認,老和尚便可以斷定——這雙美麗的眼睛,真的已經瞎了。
「阿彌陀佛——」老和尚的一聲佛號裡,整個身子都為之抖顫了起來。
「鳳姑娘……」他轉向鳳姑娘道,「你……」
「老和尚不用著急,這件事也許還不為太遲,現在我來了,一切總不至於太糟,只是……」
她眼角輕瞟,向著呆滯的麥姑娘看了一眼:「卻要看她是不是肯合作了。」
麥小喬搖了一下頭道:「不必為我費事,我已經說過了,我想死。」
說到「死」字時,她的一隻手,忽然壓向枕畔,那裡就擱著她的一口長劍,她的手不偏不倚地就壓在了劍把子上,這個舉動不禁使得老和尚又自吃了一驚。
「無——量——壽—一佛——」老和尚銀眉頻眨道,「大姑娘……你可不能……」
鳳姑娘冷冷地道:「她死不了的,你放心。」
一面說,鳳姑娘輕移蓮步緩緩走到了麥小喬身邊,陡然間探手,待向小喬右手腕上扣去。
可是,麥小喬卻像是早已料到對方會有此一手,她的動作比鳳姑娘更快。
鳳姑娘的手方自探出了一半,只聽得「嗆啷」脆響聲中,一口寒光四射的長劍,已自劍鞘裡掣了出來。
這一手大是出乎鳳姑娘意外,向後退開。
卻只見麥小喬橫劍在手,圓睜雙眼道:「你們不要逼我……逼急了,我可就管不了許多,我就死給你們看。」
「阿彌陀佛,」老和尚長長吁歎一聲,「這又何苦?」
他雖然佛法高深,素知過去未來,但是在面對著眼前這一霎,卻也有些不知所措。
「姑娘,你這就不對了。」歎息一聲,連連誦著,「因何自棄,因何自棄?」
麥小喬這一霎臉色蒼白,表情呆滯,那只持劍的手微微發著顫抖,她此刻早已是萬念俱灰了,一想到雙眼已瞎,即使是能活下去,又有什麼意思?
閃爍的劍,顫動的手,顯示著她此一刻內心的淒楚與猶豫。
她已有橫劍一死的念頭,只是自古艱難惟一死,說到這一個死字,易是易也,難也難極了。
總還有那麼一丁點兒的不甘心,非到了萬不得已的境地,總是不願伏血劍下,況乎是用自己的手來結果自己的性命,又該是何等的不易?難!難!難!
一霎間的心神交戰,麥小喬終於緩緩地放下了手上的長劍。她心情沉重,下一步又當如何,誰也摸不準。
鳳姑娘冷笑了一聲:「我想你還不至於傻到要尋死吧,好死不如賴活著,就算你是一個瞎子,也比死了強。」
「就算你是一個瞎子。」這句話說得好輕鬆,聽起來可真好比一把尖刀插進心裡那般滋味……
麥小喬原已難堪,幾不欲生,聆聽之下,再也當受不住,雙眼一翻,當場昏了過去,手上一口長劍「嗆啷」一聲跌在地上,整個身子霍地向後倒了下去。
「啊!」
老和尚無疑為之吃了一驚。
「無——量——壽——佛——」他轉向鳳姑娘,似有所憾地道,「她已深為毒苦,你又何必雪上加霜,這麼一來,豈不更加重了她的傷勢麼?」
鳳姑娘一聲不吭地趨前,先把小喬失落在地上的那口長劍拾起,插回鞘內,放置在几上,這才轉向出雲和尚。
老和尚又自宣了一聲佛號道:「阿彌陀佛,姑娘快施妙手吧,遲了只怕就來不及了。」
鳳姑娘輕聲一歎,似有些無可奈何。
那日她自從與麥小喬在石林一場激戰之後,雙方無疑已是反臉為仇。老實說,麥小喬的強自插手,硬管閒事,不可否認,已經大大傷了她的感情,她真恨不能舉劍殺了她,但事到臨頭,她卻是下不了手,今天,她也同樣的不能眼見她毒發身死。
一剎那的心神交戰,驅走了自私與毒惡,其實她只需要轉身一走,或是乾脆晚到片刻,事情便會自然而然地有了一個結果,偏偏自己卻來的正是時候,此時此刻,不要說是轉身一走,就是拖延片刻,也使她有罪惡之感。
「老師父,幫個忙吧!」
出雲和尚應了一聲,趨前一步,他雖然痛心極了,當日關雪羽把麥小喬托付自己,一切安危自然便由老和尚承擔了下來,倘若麥小喬有個三長兩短,老和尚第一個便自無顏面對故人,更何況他居心仁慈,根本上就具有不忍人之心。
他雖然武功較鳳姑娘高出許多,但是談到醫術一道,卻不敢稱先論強,那是因為七指雪山金鳳堂鳳七先生早有天下第一神醫之稱,尤其擅解百家之毒,在這方面,自己便實在逞不得強了。
「姑娘只管交待就是。」說了這句話,老和尚銀眉頻眨,便自又宣起佛來了。
鳳姑娘是時已把小喬安置得仰面睡好,一面由身邊取出了專為此次準備的「七寶解毒丸」,放進小喬唇內。
那七寶解毒丸,一味奇藥,在武林中確是享有極高盛譽,只道是藥效通神,卻是見者幾稀。這一次鳳姑娘是存心救命來的,才帶來了這味靈藥。
「阿彌陀佛!」出雲老和尚訥訥道,「是七寶解毒丸麼?這就好了……」說話之間,已聽見小喬腹內咕嚕嚕直是作響,顯然藥性已通。
「這就好了,這就好了……」
老和尚一連說了好幾聲「這就好了」,為使小喬快些醒轉,他乾脆探出一手,抵在小喬側肋之間,將一股純陽真氣徐徐灌注入內。
鳳姑娘原本也打算這麼做,見和尚既已做了,便直在一旁靜觀。
只是短短的一段時間,小喬的臉色已由蒼白漸漸變得有了血色。
「阿彌陀佛——無——量——壽——佛——善哉,善哉!」
老和尚簡直喜形於色,只以為大功告成。
鳳姑娘卻並沒有他那麼樂觀,苦笑道:「大師父你且別高興過早,只怕……只怕……」
出雲和尚道:「怎麼?」
鳳姑娘冷冷一笑道:「怕只怕,毒性歸了竅,她的一雙眼睛就……」
她所以話聲中斷,是因為忽然發覺到麥小喬有了動靜,在長長吁了一聲之後,麥小喬終於醒轉過來,緊接著她睜開了雙眼。
老和尚憂喜參半地道:「姑娘,你覺得怎麼樣?眼睛可看見了?」
麥小喬聆聽之下,微微愕了一愕,似乎由夢境之中,才又回到了現實——一抹淒慘出現在她臉上,汩汩的淚水,又自淌了出來。
答案已很明顯,她仍然無能視物。
老和尚急了。
「這」他隨即向前俯下身子,「來!我助你一臂之力。」
話聲微頓,老和尚的一隻巨掌,已經按在了麥小喬脅下,緊隨著他的抖動手掌,已把無比內無功力,向對方軀體之內緩緩輸入。
這股充沛力道,猝然與麥小喬接觸之下,即見她身上陡地起了一陣子戰慄,微有血色的臉上,霍地漲得通紅,由不住發出了連聲呻吟。
出雲和尚由於擔心小喬的雙目失明,情急之下,不惜施展出本身的純陽真力,用以驅除殘留在對方體內的餘毒。他功力深湛,數十年面壁潛修,非同凡響,就在他內力運施之下,麥小喬頓時百脈暢通,卻有淡淡的一片粉色輕煙,自她身上冉冉散起。
老和尚輕輕宣了一聲「無量壽佛」,認為大功告成,這才把加附在小喬身上的那隻手收了回來。
卻不意鳳姑娘在旁微歎一聲,道:「太遲了,我剛才已經說過了,毒已入竅,想要起出,可就難了。」
出雲和尚轉向麥小喬臉上注視片刻,不禁大為失望,喟歎一聲,嗒然無語。
倒是麥小喬出乎意外地表現得很是鎮定。
「老師父,鳳姐,多謝你們了,這都是我命該如此。」輕輕歎了一聲,她面現傷感地說道,「這也許是上天注定的,這麼一來,我什麼也都看不見了,正好可以專心一意地服侍菩薩了,老師父你說可是?」
出雲和尚高高地宣了一聲「阿彌陀佛」,面色淒然地道:「姑娘不必灰心,事情也許還沒有壞到這個地步,且容這位鳳姑娘診視之後再設法吧!」
麥小喬搖搖頭,苦笑了一下,才轉向一旁的鳳姑娘道:「姐姐,你看我的眼睛還有救麼?」
鳳姑娘一聲不吭地伸出手,拿住了她的脈門。
「金鳳堂」的醫術天下知名,鳳姑娘雖不若其父之妙手通神,但是家學淵源,卻也具有相當的造詣。
片刻沉默之後,鳳姑娘鬆開了手。
老和尚輕宣一聲佛號道,「如何?」
鳳姑娘歎了一聲道:「很難說……以我看,毒質像是已進入目瞳。」
老和尚道:「只要設深入穴竅,總是有救。」
他隨即探出手來,把住了小喬的脈道,仔細地切了一陣子脈,點點頭道:「鳳姑娘所見不差……事情還不至於糟到不可救藥的地步。」
一面說,引手向外指了一指,暗示鳳姑娘到外面說話。
鳳姑娘在未來之前,心裡是對麥小喬懷有相當敵意,只是在她目睹一切之後,一顆心情不自禁地早已為之軟化,畢竟她們雙方談不上什麼深仇大怒,麥小喬為情勢所逼,存心出家,皈依佛門,下場已夠淒涼,更何況落到眼前這步田地,實在是令人痛心。
「你放心,我暫時不會離開這裡。」她頗有感傷地打量著麥小喬道,「只要有一線希望,我亦當盡力……」
說著,她由身上取出了另一個精緻的小小藥瓶,由其中倒出了兩顆紅色藥丸,遞與麥小喬道:「把這個吃下去。」
出雲和尚探過頭來看了看點頭道:「這大概就是貴門的『天王解毒丹』了?」
鳳姑娘微微一笑道:「看來我家的什麼事,大師父你都清楚,你老人家大可放心,我如果有加害她的心意,也不會等到今天才下手了。」
「阿彌陀佛,鳳姑娘說哪裡話,老衲豈會多這個心?只是麥小喬姑娘如今情勢,不得不謹慎用藥,既然如此,老衲也就放心了。」
一面說,隨將手中丹藥交向麥小喬手上道:「姑娘快服下去吧。」
麥小喬接過藥來,並不立刻服下,卻向出雲和尚道:「老師父請稍避片刻,我有幾句話要請教鳳姑娘,可好?」
老和尚打了個佛訊,連道:「使得,使得。」隨即向外步出。
鳳姑娘自己在一張椅上坐了下來道:「我知道你要問我些什麼?你就說吧!」
麥小喬幽幽一歎道:「你原是恨我入骨,為什麼現在又來救我?」
鳳姑娘怔了一怔,把頭轉向一邊。
麥小喬歎了一聲道:「我好像樣樣都不如你,其實我此刻萬念俱灰,恨不得死了算了,你卻又偏偏出現,在我認為非死不可的時候,又給我一線生機。你可知道,你這麼做,雖然救了我,我並不感激你,我這麼說了,你仍願救我麼?」
鳳姑娘一笑說:「你以為我這麼做,是為了要你感激?」
麥小喬道:「一個人做一件事,總是有目的的,你這麼做又為了什麼?」
鳳姑娘冷冷地道:「我只是不願意你死,這就是我來這裡的目的。」
麥小喬搖搖頭,癡癡地道:「如果瞎和死,只要我選擇其一的話,我情願死,所以說……」
她微微地又自發出了一聲歎息:「如果你不能治好我的眼睛,我就情願死……也就不必吃這個藥了……」
她說這句話時,心情顯然傷感極了,但是,她卻是那麼認真,使得鳳姑娘不敢掉以輕心。
「你實在很任性,這一點倒是跟我很像。」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還是好好地給我活著吧!」
「那是說,你能治好我的眼睛了?」
「我可沒有這麼說。」
「那……」麥小喬臉上閃起了無限失望:「那你……你是說我的眼睛沒有希望了?」
「我可沒有這麼說。」
鳳姑娘凌銳的一雙眼睛,盯視著她,只可惜小喬雙目失明,不能領會,要不然,她必定會大吃一驚。
接著鳳姑娘冷冷地道:「我雖然不能治好你的眼睛,可不見得別人就不能,所以你也就不必急著死了。」
麥小喬冷漠地笑著:「如果說七指雪山金鳳堂都醫治不好的毒傷,那麼這個天底下還有誰能醫治得了?」
「那可不一定。比方說,傷害你的那隻老金雞本人,如果他大發慈悲,你就得救了。」
「你在說笑話了。」
「我說的是真的,世界上任何事,在它沒有發生以前,常常都會被認為是不可能的,但是一旦發生之後,就又會被認為是順理成章了,你說是不是?」
兩個姑娘你一句我一句,到像是在探討人生的真諦與哲理了。
麥小喬忽然莞爾地笑了。
她的確很美,尤其是沾染了幾許憔悴與寂寞,更有那種淒涼的冰寒氣質,越加的惹人憐愛,看在同樣是美人的鳳姑娘眼裡,便不禁有些惺惺相惜,而且,多少還有那麼一丁點兒的妒意。
「怪不得那個關雪羽會對她如此關懷,她果然是一個迷人的姑娘……唉!麥小喬呀!你可知道如今你這條小命可全在我手心裡,我要你死,你便無論如何也是活不了,只是我的心忽然竟會變得軟了……」
她的眼神兒不自禁地落在了麥小喬手心裡的那一雙小小藥丸上。
「她怎麼還不吃下去呢?」——她吃下去可就一了百了,再也不能在自己與關雪羽之間作梗為患了。
那是她臨行之前精細盤算後,狠心復自私的傑作,居然巧妙地瞞過了老和尚的一雙慧眼,其實又豈止是老和尚呢?只要麥小喬吞下去之後,就是神仙也無法發覺——那麼結果必然將是,小喬的眼睛一生一世復明無望,而且勢將要在床上癱瘓終生……
多麼狠心、毒辣、卑鄙的行徑。然而,那是愛,一切都是為了要得到關雪羽那個她心目中至愛的人。為了得到這個人,她不擇手段,竟而出此下策,在狹義的愛的意義裡,便只能看見所愛的人與自己,一切的出發點便只有彼此與雙方,其他第三者的死活便為之次要了,多麼可怕的心理作祟。
麥小喬由於雙目失明,已無能透過對方的面部表情,體會面前這個人的一切微妙思維。
在短暫一刻心神交戰裡,她終於鼓起了勇氣,選擇了面對現實這條路,勇敢地活下去。
兩粒神秘的紅色藥丸,在她掌心裡滴滴溜溜地直打著轉兒,終於她輕歎一聲,舉起這隻手,待將藥丸放進嘴裡。
忽然,鳳姑娘的一隻手,疾出如電,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腕子。
「慢著……」
「怎麼了?」麥小喬驚得一驚。
鳳姑娘簡直難以掩飾她臉上的尷尬,一霎間,那顆心跳動得那麼厲害,閃爍的美眸裡,流動著泫然欲出的淚水。
「這個藥……也許對你不太適合……」
說了這句話,她即由麥小喬手心裡,把那兩顆藥丸取了回來:「也許換了這一種對你比較適合一些……」
麥小喬自然不知道對方這一霎的心理變化,莫名其妙地竟自逃過了一步比死亡更可怖的殺劫。
在她茫然無從的意識裡,手心已接觸到鳳姑娘第二次改換了來的藥粒。
「吃下去吧。」——傳過來鳳姑娘略似歉疚的聲音。
人的思想變化可真是瞬息萬變,善耶惡耶,往往只在乎片刻一念之間。
正因為有了先前一霎間的惡,這一霎間的善便更為珍貴,在一番心神交戰之後,鳳姑娘幾乎是以贖罪的心情來面對眼前的麥小喬。
當她眼看著麥小喬把兩粒真的天王解毒丹吞下之後,下意識裡,才為之真的鬆了一口氣。
麥小喬說了一聲「謝謝」,隨又道:「這藥很靈麼?」
鳳姑娘點點頭:「很靈,但是……」
「但是怎麼樣?」
「不瞞你說。」鳳姑娘道,「只怕並不能治好你的眼睛……」
麥小喬的臉色更見蒼白。
甚久之後,她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苦笑著道:「一個失去眼睛的人,未來的日子將是怎麼過下去?我真的不敢想……不敢想……」
「你最好不要想下去……這樣將會好過一些……」
「你說得好容易……」
一霎間,麥小喬臉上已自沾滿了熱淚,低下頭,晶瑩的淚水,點點滴滴落向塵埃。
「鳳姐。」她忽然抬起了頭,「有一句話我要問你。」
鳳姑娘點點頭道:「請問。」
「唉……」麥小喬猶疑了片刻,終於定下心來,「關……大哥他……他可好?」
鳳姑娘怔了一下,點點頭;「他……好。」
「你可知他的近況?」
「知道一點。」
「他現在在哪裡?」
「你一定要知道?」
「我……很想知道一下。」
「好吧,那我也就無妨告訴你。」鳳姑娘說,「他現在在七指雪山作客。」
麥小喬呆了一下,癡癡地笑了笑:「七指雪山?你……是說,就是你住的七指雪山?」
姑娘冷冷地說,「他現在是我爹的客人,暫時住在我家。」
「噢……我知道了……」
鳳姑娘挑了一下眉頭;「你為什麼要問這些?」
「我……」麥小喬苦笑著,搖了一下頭,正要說出心裡所思,只聽見室外傳來老和尚的一聲:「阿彌陀佛,老衲可以進來了麼?」
麥小喬點點頭道:「大師父請便。」
緊接著房門輕啟,出雲和尚已邁步而入。
鳳姑娘道:「她已服下了金鳳堂的天王解毒丹,七天之內,可以將身上餘毒全數清除乾淨,大師父這兩天請多多操心,留意一下她的發展,看來一切良好,我也就放心地去了。」
出雲和尚單了一個問訊道:「無——量——壽——佛——姑娘這就要走麼?」
鳳姑娘道:「請恕失陪——」
說完,她向著一旁的麥小喬瞟了一眼,點點頭:「你是聰明人,總不會做出糊塗事來吧……」
忽然她輕輕歎了一聲,接下去冷冷地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再說,你的眼睛並非已經絕望,為人為己,哼哼……你總不能就真地去尋死吧!」
麥小喬搖搖頭說:「你放心,我絕不會再存這個念頭,鳳姐、鳳姐……謝謝你!」
鳳姑娘說了聲:「好——」隨即轉身步出。
鳳姑娘一徑來到了禪房之外,出雲和尚卻在身後跟著她:「姑娘請暫留步。」
鳳姑娘站住了腳,厲聲道:「老師父還有什麼事關照我麼?」
出雲和尚站住腳步,低低宣了一聲「阿彌陀佛」才道:「姑娘方纔所說之話,可是真的?」
鳳姑娘道:「哪一句話?」
「是有關麥姑娘雙目失明之事,果真還有醫治復原之希望?」
「那要看她的命了……」
說了這句話,繼續前行。
「姑娘留步。」身後再一次傳來老和尚的呼喚之聲。
鳳姑娘站是站住了,臉上卻顯著不耐:「唉!大師父何故喋喋不休?我還有事呢!」
「阿彌陀佛!」大和尚冷冷地說道,「姑娘莫非沒有看出來,麥姑娘之病根,其實並非僅在雙目?無量壽佛,南無阿彌陀佛……」
鳳姑娘怔了一下說道:「你是說,她另外還有什麼隱疾?這個……我倒還沒有看出來。」
說著,便自回過身來,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只是在大和尚臉上打轉。
出雲和尚訥訥道:「姑娘豈能看不出來?她心裡的病可比失明的眼睛更嚴重多了……」
這麼一說,鳳姑娘當然明白了。
她臉上倏地浮起了一片紅雲,微微呆了一下,搖搖頭道:「老師父你這是在跟我打啞謎,我可是不懂,再說,我也無能為力……」
出雲和尚連聲道:「善哉,善哉。姑娘蘭心蕙質,焉有不明之理?老衲事佛日久,頗有因果預知之能,這件事天心月圓……未必盡如人意,凡事強求不得,姑娘你還要三思而行才是。」
鳳姑娘更不禁臉上一陣子大紅,忽然娥眉一挑,怒氣說道:「你……老和尚你盡自跟我嘀咕些什麼話,我可是一句也不懂,我走了——」
說到走,倏地身形展動,有如風起雲霄,起落之間已到了懸崖之巔。
老和尚原有意陪她由正門步出,卻想不到鳳姑娘竟自選擇了這條去路,自然,也只有像她具有這等輕功造詣之人,才堪能如此施展。
她幾乎是垂直降落下去的,茫茫雲霧裡,似見她兩臂平張,不過在壁間貼了一貼,再次下降,便自無蹤。
麥小喬仰臉向著出雲和尚問道:「她走了麼?」
老和尚道:「走了。」
麥小喬輕輕一歎說:「她是一個好人……我以前竟誤會了她……」
老和尚道:「每一個人當內在的良知用物之時,言行皆善,但是遇到私慾作祟之時,也就顧不得會傷別人了,這位鳳姑娘正是這樣類型的一個人。」
麥小喬道:「無論如何,今天她能來這裡看我,為我療治毒傷,這番恩情就讓我感激不盡……這是她第二次救我了。」
出雲和尚輕輕宣著佛號:「阿彌陀佛——」隨即說道:「姑娘不要想得太多,該是靜坐的時候到了。」
麥小喬微笑了一下,睜著那雙分明未瞎而事實卻無能所視的眼睛,認著出雲和尚。
「老師父,你可相信人世之間的所謂因果報應?」
「自然相信,姑娘怎麼會想到有此一問?」
「那是因為想到了我的眼睛,」她喃喃地說,「誰又能說這不是老天爺的意思?剛才我忽然想到,這也許是佛祖有靈,故意要我眼瞎的。」
「那又為了什麼?」
「為了要我安心事佛,再也不能心生旁念。」
「無——量——壽——佛——」老和尚連聲不住地宣起佛號。
麥小喬道:「這麼一來,老師父你總不能要我離開這座寺廟了……你又豈能狠心把一瞎子攆出寺廟?」
出雲老和尚喃喃地道:「阿彌陀佛,姑娘你想得太多了,且先靜下來,療治傷勢要緊,皈依佛門之事,容後再談也還不遲。」
麥小喬苦笑了一下:「老師父,你難道也認為我這雙眼睛還有救?」
「自然有救,老衲刻下想起一人,如果此人能夠加以援手,姑娘雙眼就大有希望。」
麥小喬神色一振道:「是誰?」
出雲老和尚唸了一聲「阿彌陀佛,」道,「老衲暫時且不說破,容後自知,我這就先行告退了。」
麥小喬道:「老師父你這就去麼?」
出雲和尚道:「事不宜遲,幾天之內,我就會回來,姑娘這邊我自會囑人照顧,每日服藥仍然不可間斷,須知你身上毒質雖去,一雙目竅內的餘毒,卻仍然留存,端靠你內功鎮壓以及眼藥不使之擴散,這一點卻也不可過於大意。」
麥小喬點點頭說:「我知道了,大師父你放心去吧,既然還有希望,誰又希望變成瞎子,只是勞動大師父,卻讓我心中不安,唉!我真是佛門中的罪人……」
出雲和尚道:「姑娘說哪裡話,不要胡思亂想,我走了。」
麥小喬突然又想起一事,說道:「大師父……」
出雲和尚站住道:「姑娘還有什麼關照?」
麥小喬癡癡地道:「關大哥他……」忽然停下來搖搖頭說,「算了……大師父你請便吧!」
出雲和尚點點頭,輕歎了一聲,又自宣了一聲佛號,便自轉身步出。
這裡麥小喬只是仰著臉兒發怔,忽然她伏身在厚厚的被褥上,抽搐著哭了。
窗外滿是低飛盤旋的寒鴉,盡自在這一小塊地方翩翩翱翔,發著「呱呱」的叫聲,天色一霎間又顯現出了那種灰暗的顏色——人的心,就連那一點點的興頭兒,也壓下去了。
麥小喬似乎越哭越傷心,自從來廟之後,她已不知哭過幾次了,但是卻沒有任何一次,像今天這麼痛心,心有千結,又能向誰傾訴?只得借助於這陣子斷腸的泣聲,用以發洩無限的調悵。
哭聲驚飛了大群寒鴉,融匯著陣陣寒風,在此呼嘯來去,兩扇紙窗不時地張開來又合上,寒風由外面灌進來,打著螺絲轉兒,禪房裡經書紙卷,一時被刮得唏哩嘩啦,其勢駭人。
明法小和尚受了方丈的重重托囑,正自從老遠走了過來,乍見此情景,便叫了一聲:「不得了啦——」慌不迭地跑了過來。
來不及向麥姑娘通報一聲,他就貿然的推開了門,闖了進去。
「啊呀呀……」
嘴裡怪聲地叫著,一時手舞足蹈,只向空中抬抓著那些飛舞的經文紙卷,哪裡又撈得著?
小和尚更急得「哇哇」大叫,一面大聲道:「麥姑娘快幫忙,快幫忙呀!」
他忽然想到了風是由窗外面吹進來的,趕忙撲過去關上了窗戶,這一下才安靜了。
小和尚這才吁了一口氣,只覺得房子裡暗得很,耳邊上可就聽見了麥姑娘斷腸的哭聲,接著他可就看見了床上的麥小喬,頓時傻住了。
「姑……姑娘,你……怎麼啦?噯呀!阿彌陀佛……你不要哭嘛!」
麥小喬根本就沒有聽見他,自是無從答理。
明法小和尚勸了好幾聲,對方根本就不理,他真急了,也忘了男女有別,上前用手就去推她,麥小喬忽地從床上坐起來,大叫道:「滾!滾出去!」
小和尚簡直嚇傻了。
「姑……娘……」他也哭了,一面抽搐著道,「你不要……哭了嘛……」
「小師父……」
緊緊地抱住了眼前這個小和尚,把臉埋在他肩上,她可又傷心地哭了。
明法小和尚這個罪可是大了,道:「姑……姑……娘……別……哭……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倒是說……說話呀!」
漸漸地,麥姑娘哭的聲音小了,只是有一聲沒一聲地在小和尚肩上抽搐著。
小和尚也跟著莫名其妙地只是掉淚,卻覺著自己肩上濕了一大塊,用手摸摸黏糊糊的,鼻涕眼淚什麼都有,便道:「姑娘你這是為什麼?」
像是用了全身的力量,才把小喬的身子搬到了床上。
外面已是天昏地暗,房子裡更是黝黑一片,明法小和尚張羅著去點亮了燈。
燈光乍亮,才發覺到麥姑娘敢情已坐起來了,閃爍的光影裡,她的臉是那種異常的蒼白,呆滯的眼神,沾滿了淚痕的臉,披散的一頭亂髮……
「大……大姑娘……你……」
「唉!」良久之後,麥小喬才長長地發出了一聲歎息,「小師父,你別理我,剛才我只是心裡難受,哭上一陣子也就好了……方丈師父呢?」
「他……老人家下山了,有事麼?我這就去找住持師父去。」
「別去,沒事。」麥姑娘欠身站了起來,「外面天黑了。」
「還沒有,只是暗得很,看樣子八成兒又要下雪了。」
麥小喬點點頭,身子往前移了移,不小心踢倒了一張椅子:「噢!」趕忙彎下身子來,用手摸索著,把椅子又給扶了起來。
明法小和尚幾乎嚇傻了。
「大姑……娘……你的眼睛?」
「瞎了。」
「瞎……了?」小和尚身子在打抖,「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會……」
麥小喬搖搖頭,半天才說:「你出去吧,我要一個人靜一會兒……」
「啊……」小和尚用著抖顫的聲音說,「是……」緩緩地轉身步出。
淚水汩汩的由小喬那雙大眼睛裡淌出來……
她腦子裡憧憬著方才與鳳姑娘對答的情景,回憶著彼此所說的每一句話。
鳳姑娘曾說過的一句話:「留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再說,你的眼睛並非已經絕望,為人為己,哼哼……你總不能就真的去尋死吧!」
這句話鳳姑娘當時說時,麥小喬正在痛心頭上,聽過未加注意,這時回想起來,不禁覺出來有些不尋常的弦外之音,關鍵處便在於那為人為己一句話上。
「怎麼說為人為己呢!」她心裡不禁在想著:「難道她指的是關……」
情不自禁地她又聯想到了關雪羽,由不住心神為之一振:「難道說他們之間……並沒有婚姻之約……只是我自己的一番多疑?」
這個念頭猝然的興起,一霎間就像是一盞光明四射的明燈,陡地出現在黑暗的心坎裡,確實使得她為之大大震驚,一顆心立時為之紊亂起來。
只是這番熱情,只在她心裡盤踞了極短的一霎,緊接著便自又冷了下來,那是一番徹骨的冰冷寒意,重複著打消了她前此的激動熱情。
她想到了她的眼睛……
「就算是關雪羽他沒有忘情於我,可我又豈能?我又豈能……」
更何況鳳姑娘是如此的美,兩相對比之下,她再一次感到了失望,陷入到痛苦的深淵。
窗外寒風兀自繼續吹著,不時有塵土打向窗上的「嘩啦啦」聲音,她感覺到無比的冷,身心俱寒的冷……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