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時分,關雪羽已來到了縣北百二十里外的石頭嶺上。
嶺高千仞,上方下尖,尤其難行,遠遠看去,有如一把雪亮尖刀,插立雲天之間。
石頭嶺上極高處仁立著一所古剎,便是遠近知名的出雲寺了。
如照常規,登山人寺有一定的道路,鑿石而級,牽索為引,步步登臨。最快的腳程,也得耗上整天的時間。關雪羽捨此不圖,走的是偏峰捷徑。他輕功極佳,步險過澗,有如康莊大道,日出之前,便已經來到了頂峰的出雲寺前。出雲寺之所以為名,當在「出雲」二字。
上「白」為「雲」,下「白」為雪,出雲寺恰恰夾在這二白之間,看起來自有其頂天立地一番氣派。所謂「高處不勝寒」,不必待到寒風凜冽的冬季來臨,石頭嶺在入秋之後,便已經開始落雪。今年大旱,不見落雪,但在頂峰,尖端也有少量積雪,卻也足夠將出雲寺點綴一番。
幾隻寒鴉低飛盤旋在寺前老松之間,地面上散滿了落葉,風自天上來,貼著峰上的雪面刮下,真有股子冷勁兒,寺門是永遠開著的。
為了防禦冷風的直襲,入門處架有四四方方的一面隱蔽牆,牆後是放生池,此時此刻,水面上卻已經結了薄薄的一層冰,平滑得像是一片水晶琉璃。
踐踏著一徑殘枝敗葉,關雪羽逕自來到廟前。
天也不過才有上這麼一丁點兒明意,兩盞油紙燈籠,搖曳著婆娑昏暗的黃光,那光景兒,顯然透著十分淒涼。
出雲寺的和尚敢情已經起來了,迎著薄薄的一天微曦,共分為兩列,正在操練晨功——像是一套拳法。一共是十八人,這就是除卻出雲方丈以及兩堂職司之外,廟裡僅有的和尚了。
關雪羽的忽然出現,頓時使得操練中的和尚為之吃了一驚,全都停住了身手。
一個年輕和尚隨手穿上了袈裟,怔了一下,緩緩走過來,一直來到了關雪羽身前,才恍然認出了來人是誰,立刻展開了笑臉。
「啊,這不是關施主嗎?你老這麼一大早就上山來啦!」話聲才落,即見一個頎長留有黑色長鬚的和尚,由裡面快步而出,遠遠向著關雪羽打了一個佛訊,躬身說道,「貧僧奉方丈之命,在此恭候,施主請隨我後殿去吧。」
關雪羽微微一笑,合十一揖,以佛禮答謝,道:「老和尚端的是無所不知,我還只當他坐關未醒,此番白來了一趟呢!」
這個黑鬚中年和尚法號「至法」,乃是出雲寺的主持和尚,看來與雪羽像是認識。
聆聽之下,即見他展開笑顏道:「方丈原來坐關,直到昨日傍晚時分才醒轉,晚課之後,方丈指示貧僧,說是先生今日日出前後必將到寺,有事相商,要貧僧在此恭迎,果然應驗,倒是貧僧迎接來遲,尚請海涵。」
關雪羽頷首道:「看來老和尚功夫更甚昔日,誠乃吾佛恩典,你不必客氣,請前頭帶路吧!」
至法和尚應了一聲:轉身步入。
關雪羽復向前來的少年僧人告了擾,這才跟隨著至法和尚向廊道步入。
眼前一片漆黑,只有一根油松火把,劈拍響著在遠處燃著,油煙子裊裊升空,化為青白色一條巨龍,竟不為風勢所散,倒也奇怪。
這條長廊伸展甚長,上為茅草,下鋪石塊,支柱皆為多年堅厚檜木所築,年代久了,其色如釉,閃閃而有光澤,整個長廊看上去樸實無華,卻是古意盎然,雅極了。前行的至法和尚,步履輕靈,神態安詳,望之即知身上的功夫不比尋常,穿過了長廊、正殿,來到了後山石室——這便是出雲和尚的修練坐關之處,平日本寺弟子,不得到特別的允許,是不能隨便進出這裡的。
石室背山而辟,根本就是鑿壁而成,門前聳峙著一對石翁仲,插有一盞高挑紙燈,地上的石塊一路婉蜒伸展而出,排得很具藝術眼光,三三兩兩一直延伸到石室盡頭。
關雪羽來這裡,已是常客,與出雲和尚更是交非泛泛,這裡的一切都很清楚——就拿這些地上的石塊來說吧,如非深知其奧妙者,便萬萬難以行走,敢情其中大有名堂,不知內情者一步妄自踏上,便將自討其苦了。
至法和尚來到這裡,停下了步子,回身合十,道:「先生自己進去吧,貧僧該去關照前面的早膳了。」
關雪羽道了謝,容得至法轉身離開後,他才轉向後面石頭禪房,喟歎一聲道:「老和尚別來無恙否?又來打擾你的清靜了。」他這裡話聲方住,即聽得正面石室內,一人浩歎道:「一兔橫身當古路,蒼鷹才見便生擒,後來獵犬無靈性,空向枯樁舊處尋。阿——彌——陀——佛——」
關雪羽微微怔了一怔,憧憬著老和尚的四句禪機,卻是似解非解,他微微一笑道:「老和尚,你又在跟我打啞謎了。」一面說,一面踏步而前。
老和尚石室前,排列著數十方石塊,三三兩兩,頗為有趣,關雪羽前三後四地走了半轉,停下來笑道:「咦?你這是玩的什麼把戲?我半年不來,敢情你又換了名堂不成?」
室內的老和尚卻笑應道:「原是故日三生石,舊靴逢雨沾新泥,三片桐葉隨風轉,五處燕子剪新衣。」
關雪羽正在打量地上石子,聆聽之下,啞然道:「原來如此,這就是了。」前行三步,身形後挫,心裡默然念著一個「奇」數,雪衣輕振,已飄落室前。卻聽得室內和尚讚賞之聲道:「小子半年未見,竟是又長進了不少,看來我這裡已沒有東西再能留難你了,你固前程遠大,卻來尋我做甚?」
關雪羽「哈哈」一笑,推門而入。其實,哪裡有門,只是三數串竹葉垂簾而已。隨著關雪羽的手勢,竹葉應手而啟,關雪羽當門而立。室內雖然燃著一盞青燈,只是在黎明的微曦之下,已顯得微弱,兀自「篤篤」有聲地在竹葉上搖曳不已。這裡光線不亮,卻足以辨物,一幾一案,俱在眼前。出雲老和尚披著一件藍棉布的舊袈裟,盤坐在蒲團上,他身材原本高大,即使坐著,卻也較諸一般常人為高。長眉,蒼發,臉上皺紋不少,只是並沒有十分老態。此時他面向長窗,臉上顯著一抹微笑。「餐六氣而沆瀣兮,漱正陽而含朝霞。天逢大旱,如今這個也不好尋了……」打量著當前的年輕人,老和尚由衷地欣喜。瞇縫著兩隻長眼,他頻頻點頭道:「這麼早就來了,還沒有用過早飯吧?」
關雪羽一笑道:「一經緊趕,失魂落魄只怕老和尚你過時不候,哪裡有時間用膳,和尚你是明知故問了。」一面說,他那雙光亮的瞳子,在室內四下搜索著,嘴角綻其輕笑:「怎麼,大方丈有什麼好吃的,要賞賜我這個可憐人嗎?」
出雲和尚笑起來了,偌大的年歲了,居然牙齒很好。滿嘴白牙,竟然一個不少:「小子,我看你是明知故問,這裡的一點傢俬,哪還能瞞得了你的法眼?怎麼,還要我親手送上吧?我看你是沒有這個造化。」
「沒有這個造化我也就不來了。」果然他像是無所不知,左右打量一眼,逕自步向裡頭案前,竹案上蓋著一片蘆席,蘆席下面是一個竹笸籮,裡面有好東西。關雪羽微微一笑,老實不客氣的就享用了。
一個剝了皮的光頭大首烏,卻是新鮮得很,輕輕一捏,竟像是擠得出水來——黑黑的頂門之下有一圈淡紅色的頸項,竟是一隻「粉頭烏」,難尋得很,藥鋪子裡有得賣,卻是價錢嚇人。
關雪羽一時大為驚喜,拿起來就咬,一咬之下,才想起了有些不妥,側目視向和尚。
出雲僧搖頭笑道:「癡兒,癡兒,豈不知『見光失靈』麼?原是留給你的,吃了吧!」
翻了一下眼睛,關雪羽想說一聲「謝」,想到了老和尚的這句「見光失靈」,也只有悶著聲,匆匆幾口把一隻足足有四兩重的「粉頭烏」吃了個乾淨。
老和尚看在眼裡,喜在心裡。每一次看見他的時候,老和尚心裡都充滿了慈愛,也都會情不自禁地生出幾分「念塵」之感,也許是他的修行還不夠吧,還不能修到真正的「四大皆空」,再不就是他的塵緣未了,他們之間也許是有緣分的吧?
一個大首烏入了肚,嗓子眼幹幹的,像是噎得發慌——不僅要吃,還想要點喝的。笸籮裡另外還有半截蓋著蓋兒的竹筒子,裡面盛著半筒子汁液,關雪羽端起來晃晃,笑道:「這是什麼?」
「喝了吧!」大和尚笑嘖著,閉上了眼睛,像是飽經世故的老爺爺,對付調皮的孩子的那個神態。當他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竹節裡的玩藝兒,已被雪羽喝光了,「都喝光了?」
「喝光了!」問得爽快,答得更乾脆。
帶著幾分靦腆,關雪羽在老和尚對面坐下來,長長吁了口氣,像是吃飽了:「現在舒服多了。」
「舒服多了?」老和尚喃喃地道,「忙了我一個更次,算是便宜你了。」
「不好意思。」關雪羽一笑,道,「下一次輪著我孝順你便了,一卷『伽藍逢雨經』,我是抄定了。」
「這也罷了。」老和尚微微點著頭,一雙眸子,只是骨碌碌地在他臉上轉個不休。
關雪羽還在回味著剛才的飲料,由於常飲,一嘗即知,他細細回味地數著:「天門冬,地黃,黃精,枸杞子……摻著『子露』成汁——不對……還像是多出一樣東西。」
「算你聰明」老和尚哼了一聲,「給你五個數目,猜不著即是朽材。」說數就數,一、二——「三」還沒有出口,關雪羽這邊已報出來了:「是了,是『四角菱』吧!」
老和尚看了他一眼,像是在說,算你答對了。只是他的那雙眼睛,仍然在關雪羽臉上轉著,慢慢地,和尚臉上已失了原有的笑容,「說吧,你今天來看我,有什麼重要的事?」
「算是被你猜對了。」關雪羽道,「早知道,半年以前就該聽從了你的話,離開了臨淮關——如今……」
「如今看來倒也不晚,只是你肯不肯罷了。」微微一頓,老和尚搖搖頭,又說了一個「難」字。
耳邊上忽然響起了一陣子嗡嗡聲,膝朧中隱約可見一隻蒼蠅,在室內繞著,隨即撲向窗欞子,盡自拉個不休。
出雲老和尚一聲喟歎道:「蠅愛尋光紙上鑽,不能透處幾多艱,忽然撞著來時路,始覺生平被眼瞞……」頓住了話頭,老和尚豎起了一根食指,施展「乾坤一陽神指」之力,向著紙窗上一點,赫然作響聲中,已在桑皮紙上開了銅錢般大小的一個窟窿,算是為了那只無眼蒼蠅開了求生之路,頓時穿飛不見蹤影。是時朝陽新出,窗戶中映出淺淺的一抹紅光。室中二人,頓時沐浴在清晨紅日,無限光彩生機裡……
關雪羽像是呆住了。
「怎麼不說話?」老和尚打量著他——總是提醒著自己,這樣難得少年,不容他有所失足,然而「事有定數」,卻又是「強求不得」,且隨他去吧。這麼想著,老和尚倒是不再憂慮了。
關雪羽恍然像是有所微悟,轉看向老和尚道:「你看我……還能退出來麼?」
「你能麼?」老和尚問了一句,一雙眸子直直地向他逼視著。
「我……只怕不能。」
「為什麼?」
「為了……」關雪羽歎息一聲,搖搖頭冷冷地道:「人情,道義……總之,我……不能。」
「這就是了。」老和尚慨然歎息一聲,道,「不瞞你說,觀諸你此刻眉眼,只怕眼前有一步大難……唉唉……」
「老和尚你怎麼說……」
「癡兒……癡兒……」出雲和尚訥訥地道,「你燕門三代爭勝,鐵血鋼骨,無一為情所困,何以到了你這一代上,竟然這般窩囊了,敢是一蹶不振了。」
幾句話說紅了關雪羽的臉,虎然作勢地由位子上站了起來……卻也只是怒視著對方和尚,發作不得。
可不是麼,雖然未必趕上與「燕」字門三代都論得上交情,就雪羽所知,打從自己祖父輩上,就與這個和尚有過來往,如非他是出家人,咳嗽一聲,硬要佔上「爺爺」的輩分,卻也沒有什麼說不過去。
「哼哼……怎麼,我說這話你還不服氣麼?」出雲老和尚一雙蒲扇大手,在頭頂上搔了幾下,「小燕兒……我給你算個卦吧!」「出雲神卦」,可不是吹的,關雪羽從小就知道,只是老和尚不輕易為人算就是了。倒是「燕家神算」天下知名。
「你燕家神算固然是頗有盛譽,只是碰見自己人,卻有些礙事——不比我老和尚的這一手,嘿嘿……不由你不信。」說著,他這就起卦了。
只是幾個黑白棋子兒,唏哩一聲攤開來。端詳著,老和尚的臉色可不大好看——「我說的是吧,阿彌陀佛!這是一局險卦呀——」
「你說清楚一點吧!」
「說清了就不靈了,險,險……好險呀!」老和尚這一連三個險字,關雪羽可有些沉不住氣了,伸出手把棋子兒弄亂了。
出雲和尚兩道長眉蹩在了一塊兒,微微搖搖頭道:「真教人難以相信,小燕兒——憑你這樣的身手,竟然還會……這就叫強中更有強中手……」
關雪羽轉過身子來,走向窗前,佇立了少頃,就手推開了窗門,逼人的紅光,立刻大肆渲染了進來,「這個人,老和尚你應該知道。」他回過身子來,盯向出雲和尚,「長白山的那隻老金雞……飛來了。」
老和尚臉上,僅有的一絲笑容也消失了,「這就難怪了……」
「難怪什麼?」
「小燕兒。」老和尚坐正了身子,道:「告訴我,你是否顯露了身份?我是說,可有人知道,你是『燕字門』的出身?」
關雪羽搖搖頭:「除了你以外,沒有第二個人知道。」
老和尚道:「你能肯定?」
關雪羽肯定地點了一下頭,道:「我現在是從母姓……」
「那是姓關了?」
「關雪羽……燕雪。」老和尚念著這兩個名字,除了一字相同以外,實在沒有什麼關聯。
「隱得好。」老和尚點頭道:「以你母親那一身能耐,配得上你燕家了,姓關也不丟人。」
「老和尚,你問我這些幹什麼?難道我『燕』家在武林中還結有厲害的冤家不成?」
「怎麼沒有?」
「是誰?」
「哼哼……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
「你——」關雪羽往前邊踏進了兩步。
像他這等身懷絕技的人,舉手投足,俱見功夫,一經著怒,內力便會情不由己地自然現出,此刻卻也不例外。隨著他前進的身勢,那股子無形的力道,直襲當前,勁道之強,把老和尚一絡子山羊鬍子都吹歪了。
「呵呵……好小子……好小子……」老和尚一個勁兒地眨著眉毛,單手直豎,乾脆宣起了佛號來了,「無量壽佛,阿——彌——陀——佛——」
關雪羽停下腳步,恨恨地咬著牙。他知道自己氣也是白氣,老和尚不想說的,就是用刀架在他脖子上,也休想讓他吐出一個字來。怒氣既去,歎息一聲,他無可奈何地在一張竹椅上坐下來,看著老和尚苦笑了笑:「好吧,咱們不談這些,既然你什麼都不說,這一趟我算是白來了——」
「你沒有白來,」老和尚一雙眸子炯炯有神,「最起碼我能給你消災抵禍。」
「消災抵禍?」關雪羽曬道:「說來聽聽。」
出雲和尚點點頭道:「從現在起,你留在我這裡,七天以後就天下太平了。」
「你是要我七天之後再離開?」
「對了……」
「不行,」關雪羽冷笑了一聲,「理由剛才我已經說過了……罷了,我原想拖你下山,助我一臂之力,現在看來,希望渺茫。」雖然如此,他仍然還存著萬一的希望,眼巴巴地看著和尚,「你是知道的,我的『鐵胎功』功力不足,抵不過他的『黑手穿牆』……」
「豈止是黑手穿牆?」老和尚冷漠地插了一句。
「所以……如果你肯出手助我,憑著你的那一手『玉琵琶』,加上我燕家絕技,哼哼……就算他再厲害,也不是我們的敵手。」
老和尚冷冷一哂道:「阿彌陀佛,老袖是早已跳出紅塵之人,這件事你莫要把我算上。」
關雪羽愣了一下,點點頭道:「很好,我總算認識了你這個人了。」
老和尚又宣了一聲佛號,才道:「你我今日處境不同,不能一概而論……小燕兒,你莫要擾亂了我老和尚的心境。無量壽佛——」念時手捻念珠,眉頭輕聳,竟自閉上了眼睛。
關雪羽呆了一會兒,想到即將遭劫的麥家大小,不禁一時心情紊亂,面前忽然現出了麥小喬的影子……她那雙深邃卻不失天真的眸子,正自向自己注視著,白皙的臉上,竟失去了笑容——敢情竟是一張待死的臉。一剎那,他驚出了一身冷汗。
論交往,不過是數面之緣,不到什麼深的感情。即使與麥老爺麥玉階,也不過是一次談話的交情,犯得上管這個事麼?況乎是這等以性命相搏之事。然而,偏偏就是壓不住心理上這股子激動的情緒,除非自己是個不思不想的木頭人,否則,有血有肉的一條漢子,這口氣是忍不下去的,更逞論什麼仁義俠情了。
即使在日光的正射之下,他那張瞼也過於蒼白了。
心裡的激動,熱血沸騰著,幾乎像是要噴了出來。越是這樣,看著老和尚的那種事不關心的神情,就越加可恨,真恨不能跳起來狠狠地踢他一腳——「燕字門」在武林中獨樹一格,向以「性功」見長,這種「性」實在是「性命之性」,昇華了也就是佛道界所標榜的「無性」之性。那是「苦修」之後才能常見的成果,一旦成功,七情六慾難犯其身,殊不容易。燕雪(關雪羽)在這一門家傳功力上,自信已有幾分火候,素日受益頗多,然而今天……
老和尚其實沒有入定,炯炯目神,透過細開的兩道眼縫,直直地打量著對方這個年輕人,對方的一舉一動,包括肚子裡想的,也逃不過他的這雙「法眼」。「阿——彌——陀——佛——」平白無故地又再宣了一聲佛號,「這件事看來你是管定了?」
關雪羽用堅毅的目光代表了回答。
出雲和尚喃喃道:「汝負我命,我還汝債,汝愛我心,我憐汝色,以是因緣,經千百劫,常在纏縛。」睜開眼睛,直直地逼視向對方。
關雪羽不禁為他凌銳的眼神,驚得一驚,下意識地為之目逃,少頃,他又把目光回到了老和尚臉上。
「小燕子,聽我說,這件事不要去管吧!」他竟是一片「苦口婆心」,奈何少年人不為之所動。
「讓我說個故事給你聽吧!」老和尚幾乎在哀求他了,「你可知你大伯父燕子青老快客,那只左臂是怎麼斷的?」
「那又與這件事有什麼關係?」
「與這件事固然無關,只是卻似給你一個告誡。」
關雪羽沉沉地出了一口氣,老實說這當口,他實在是沒心情再聽這些了。
老和尚卻偏偏裝作不知,兀自不厭其煩地繼續說下去:「四十一年前,不……四十二年了吧!」他點點頭,「四十二年前,一個落雪的夜晚,你伯父管了一件閒事,為了救一個不願出家的小尼姑……」
「那是我的大伯母,女飛衛石明玉。」
「不錯,是石……明玉。」老和尚冷冷地說,「對方是出了名難惹的青竹塘主無耳老尼,她好不容易收了你伯母這個得意弟子,欲將她一身武學,盡數傳授,偏偏你伯母竟無意出家……整天哭哭啼啼,你伯父燕子青為此抱不平,竟自輕易地向老尼下了戰書,那一日我正與你祖父在堂上對棄,你伯父來了,他們父子的幾句對話,我如今還記得。」
關雪羽默默地注視著,要領略他的弦外之音。
出雲和尚輕輕哼了一聲道:「他父子一番對答之後,你祖父說無耳老尼不易招惹,你伯父竟然不予理睬。你祖父問他燕家絕技『七十二式燕子飛』會了多少?你伯父答說全都會了,你祖父遂命他當堂演來。」
關雪羽怔了一怔,這倒是他以前像聽說過的,卻也有幾分置疑:「且慢,難道你親眼看見?」
老和尚莞爾一笑,點點頭道:「問得好,你燕家絕技自是不容外人窺視的,即使我這個出家人也不例外,我知趣地避開了。」
關雪羽點點頭,這才有幾分道理。
「我回來的時候,你伯父顯然已表演過了。」老和尚說,「你祖父竟然讓他去了。」
「那是因為我大伯父果然已精通了我家絕技?」
「不然,」老和尚冷冷地說,「你祖父當時告訴我說,你大伯卻連一半的火候都沒有。」
「那——為什……麼又……」
老和尚的手勢,止住了他的發問——
「你祖父繼續與我下棋,」和尚接下去說,「下了一半,他老人家停子不發,待看他時,竟自落下了淚來。」
「這又為什麼?」
「唉!」和尚道:「我當時佛門功業不深,也自迷離,見你祖父傷心落淚,不免問故,你那祖父乃告我道,你伯父此一去,凶多吉少,苟能不死,也必將落得『斷臂』而歸的奇慘下場。」
「啊——」關雪羽不禁呆住了。
老和尚歎息一聲,讚歎道:「你祖父真不愧是一代劍客,料事如神,當然,這全與他知彼知己的精湛武功造詣有關。」微微頓了一下,老和尚接下去道,「在我追問之下,你祖父才說你伯父七十二手燕子飛絕技之中,有十二手欠熟,十一手方自入門。這還不說,其中有一手最重要的,竟與他往日傳授完全背道而馳,你明白我的意思——那是『走火人魔』——練左啦!」
關雪羽發出了幽幽一聲歎息。
出雲和尚道:「就因為如此,你祖父乃斷定他必將落敗在這一招上,而且他更推算出無耳老尼將以何種劍術來對敵,並且其中何一手招式來取勝——於是判斷的結果,你伯父即使躲過了咽喉,也難逃失臂的下場。真正為他說中了,老和尚生平從來也沒佩服過人,你祖算是唯一令我佩服的一個人,到如今,我仍是自愧不如。」
關雪羽苦笑了一下,道:「這麼說,我祖父就錯了。」
「為何?」和尚一本正經的樣子。
關雪羽道:「既然他老人家早知道如此,就不該讓我伯父前去冒險。」
「嘿嘿,說得好,說得好,阿——彌——陀——佛——」
關雪羽言出,立刻即有所警,心裡大為震盪,敢情「薑是老的辣」,想不到老和尚還有這麼一手,以古諫今,當下垂頭深思不語。
老和尚訥訥地道:「事後你那祖父說,他果真要強留你伯父,並非不可,只是日後必將為你伯父所不諒,他亦難逃清議……而且也破壞了你伯父日後與你伯母的一段良緣。當然,這其中還有更深一層的理由,包括你祖父為化麼不親自出手……然而,這些都是題外之言,與今日之事顯然不相干了。」
關雪羽看了老和尚一眼,這一霎,他心情亂極了。
老和尚點點頭道:「你大伯的一生,就因為失了一臂,整個的毀了,日後雖然蒙你祖父破格造就,最終學成了絕技,但是較之你父親獨得燕家門真傳的蓋世身手,可就差得遠了。」
微微一笑,老和尚那對精華內蘊的眼睛深深注視過去:「我與你們家稱得上是三代論交了……小燕兒,就算我托個大吧,你燕門絕技不現江湖已近十年了,你父親何以『青燕峰』閉門深居,永世不出,你母親又為何長伴青燈,看破紅塵,晚年向佛……這些你可明白?是否與波譎詭異凶險的江湖生涯有關?你父親是錯了,不該要你來投奔我的。」
關雪羽冷笑道:「這又為什麼?」
老和尚搖搖頭,「為什麼?我也得管得了你呀!」
「好了……你不要再說了。」關雪羽站起來,又走向窗前。雖然陽光正燦爛,這裡卻「高處不勝寒」,颼颼的寒風吹過來,臉上就像是被針扎那般的疼痛滋味,他強自壓抑著那顆激動的心,一言不發。
「小燕兒,讓我再來問你一句話,好吧?」背後傳過來老和尚的聲音。
關雪羽心裡真有說不出的氣忿,一想到麥家全家大小,他真的在這裡挨不下去了。「你就問吧!」
老和尚冷森森地一笑:「你自信較之當年你大伯父身手如何?」
關雪羽緩緩地回過身來:「要親眼一看麼?」
老和尚搖搖頭含笑道:「那倒不必,你是在笑我看不懂是吧?」
關雪羽哼了一聲道:「你素知我父子的為人,他如果認為我武功不足,是不會讓我下山的。」
老和尚點點頭,相信這確是真的。「那麼令堂那邊呢?」
「家母那一邊卻是更為嚴格,但是我總算勉強也通過了。」
「嗯——你母親可有什麼關照?」
「沒有。」關雪羽接下去道,「她老人家確是愛子情深,竟然偷偷把燕家家傳之寶『金燕護心寶甲』交給了我。」
「阿彌陀佛,」老和尚低低的宣了一聲佛,「這麼說,你們燕家的『鐵胎神功』,你還沒有練熟羅?」
關雪羽點點頭,道:「不錯,我剛才已經告訴過你……如果我有十成的火候,今天也就不來看你了。」
「無量壽佛,小燕兒,你可知那只長白金雞的厲害?你知道……麼?」
「我當然知道。」
「你顯然還不太清楚。」老和尚目光湛湛地看著他,「此人六歲從師,練洗骨易髓之功,全身上下兵刃不進,更不怕拳腳肉掌加害,如果你的鐵胎功練成了,也許還可與其一較長短,但如今,你顯然已非其敵。」
關雪羽呆了一呆,他只知那隻老金雞「黑手穿牆」功十分了得,卻不知對方還有這一門功夫。然而,不知怎地,他心裡卻是一直燃燒著與他一見高下的火焰——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強者」心胸了,更何況這其中還包藏有「俠義」二字。「你也許還不十分清楚。」老和尚習慣性地又宣了一聲佛,「阿彌陀佛,我再多告訴你一些吧,這人姓過名叫龍江,出身黑龍江畔,六歲從師,他師父是個埋名隱姓的異人,出沒白山黑水,以採參為生,當地人都叫他『老人參』。這個過龍江從他習技,除了練成洗骨易髓刀槍不入的一身能耐之外,由於每日隨師翻山越嶺,食盡靈藥,是以也練成了凡人難望其項背的一身輕功,其成就據我所知,也只有你交親燕追雲與另一個人才可與其較高低。你的輕功極好,是否能如他可就不知道了。」接著他歎了一聲道,「……這些都是他早年的出身,至於以後如何又打入黑道,顯然是另有一番奇特的遭遇了,這些你父母親就又比我清楚得多了……他們難道沒有告訴過你麼?」
關雪羽搖搖頭,心裡不禁有些怯虛,父母親豈能真的沒有告誡。母親甚至於再三的囑咐,要躲著這個人,千囑萬囑,要自己足跡不涉及遼東,看來確實對此人大存戒心,卻是怎麼也沒有想到,鬼使神差的,這隻老金雞,竟然飛出了遼東,來到了中原內陸,偏偏來到了臨淮,眼前就幾乎要與自己見面了——這可真是冥冥中的安排。
「這就是你父母的不是了……」老和尚聳了一下長眉,像是有話要說,卻又吞進了肚子裡。過了一會兒,他才又道,「……也許這正是你父母的苦心……無論如何,我可以斷定,你父母是不希望你與這個人見面的……」
關雪羽點了點頭,不能否認,忍不住地問道:「這又為了什麼?老和尚你知道麼?」
出雲和尚搖了搖頭道:「不可說,不可說,你應該相信你雙親之言……不見的好。」
關雪羽歎了一聲道:「老和尚,你的意思,莫非要我見死不救?」
「非不為也,乃不能也。」老和尚訥訥地宣了聲佛號,「阿彌陀佛,明知不能而偏為之,愚夫也,小燕兒,你要知道,『燕字門』如今只有你這一脈單傳了。你父母既把你托付於老衲,顯然有讓我就近管教之意……無論如何,我不能讓你離開。」
關雪羽冷冷一笑,正要說話,卻見老和尚已自站起,微微含笑道:「從現在算起,二十四個時辰之內,你暫息在我這禪房之內,前殿還有事情,老衲我這就失陪了。」
關雪羽怔了一下,來不及說話,老和尚已轉身步出。
禪房裡頓時只剩下他一個人。
關雪羽一時大為氣悶,但卻又不能發作,他並非凡事任性的人。老和尚方才一番勸誨,未嘗沒有道理。當日來時,父母一再關照,凡事要與這和尚商量,對他推崇十分,自非沒有道理。父親常批評自己秉性剛毅,剛愎自用,何以又令自己千里投奔,從這老和尚研習佛門經典,每日唱「大悲咒」百二十遍,以及抄寫經文等不著邊際之事,莫非這其中含有深意不成?或是看出自己眼前有什麼不祥之災,要出雲和尚為自己佈施消災?可真是讓人糊塗了。偏偏老和尚行事與他說話一般,常常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令人捉摸不定,真正氣悶。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