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不知道光線從何而來,但此處異常明亮,比煉獄城燭火通明的夜晚,或者陰雲密佈的白天還要亮,而且不夾帶任何雜質般的顏色,純粹的光,純粹的透明。
寬敞的廳堂大道上到處都是殘肢白骨,半腐爛的屍體,或依偎著柱子和牆壁,或倒在地上,內臟散落一地,好似屠宰場的垃圾池。四壁和天頂雕刻著工藝非凡的繪作,但已經看不清正體,糊滿了紅色和白色的組織肉塊,吊燈上有被穿刺的屍體。
踏足地面,那些屍體乾澀的腐肉,以及內臟殘渣的滑膩,讓腳底的感覺像是踩著半融化的瀝青。
過道兩旁矗立一排排的木樁,穿插其上的不是烤肉,而是人類和煉獄怪物的屍體,有一些還活著,不時**一下,出孱弱的悲鳴。
完全沒有被不期而至的訪客所驚擾,烏鴉拍打著雙翅不斷飛起落下,光明正大地啄食生蛆的肉塊。若是仔細觀察,還能現更多的食腐生物不斷在骨頭和肌肉間穿梭,搬運或享用美味的大餐,甚至還會為同一個目標生爭奪。
痛苦、死亡、血腥和腐爛是這座高達二十公尺的宏偉殿堂唯一的裝飾,勾勒出殘忍的形狀、氣味和所有撼動人類情緒的感知。
修利文第一次在他人面前毫無風度地嘔吐起來。
垂下的目光處是一隻大睜的眼睛,另一隻則掉出眼眶,被一縷萎縮的灰黑色的肌肉組織吊住,殘留著驚懼、恐懼和痛苦。這些情感扭曲糾纏在一起,好似調色盤中由多種顏色混淆成的黑色,因為凝固的時間太長,因此無論如何洗刷,都無法徹底清除。
男孩就站在他開裂的肚子上,幾乎被掏空的內臟周圍,尚有無數扭動的蟲蛆。
當他看清了這一點,不由得倒退撞入碧達夏雪的懷中,胃部再次泛起厭惡的酸味,好似地下道滿是黑淤泥和腐質物的髒水浸透了鞋底,正濕噠噠地蓋過腳面,甚至滲進每一個毛孔中。
碧達夏雪用力按住男孩的肩膀,理智的弦也稍稍有些顫抖,但很快強自穩定下來,她覺得自己應該做出表率。
一向面無表情的習慣讓她顯得比他人更為沉著。
但是在得到安慰之前,男孩已經將她推開了。
修利文在碧達夏雪驚愕的視線中蹲下身體,用顫抖的手將吊著的眼球塞進眼眶中,再去闔上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死者的眼皮變得十分僵硬,男孩纖細的手好似失卻了力量,好幾次才將它們閉合起來。
然後他站起來,帶著僵硬的笑容,顫抖的語音,保持著此時力所能及的文雅,朝女法師問道:「我的手髒了,能幫我拿手絹嗎?就在我上衣的口袋裡。」
隱藏在高傲外表下的固執和脆弱,如同暖冬的太陽,讓冬之女的心霎時間融化了。
她從懷中掏出自己的手絹,毫不嫌棄地執起男孩摸過腐爛屍體的雙手,細心地為他揩拭起來。
當隊伍裡的其他人帶著雖然噁心卻無處可避的無奈和厭惡,踏著糊濘鬆軟的地面找到兩人時,看到的就是這副抽像扭曲的畫作中唯一一抹亮色的光景。
華麗的人影和執手的溫馨,似乎擾亂了池水表面死寂凝滯的髒漬,有一些清澈澄明的波紋蕩漾開來。
「真是意外般配的兩人呀。」疤臉自言自語道。
「好像現在不是過去的時候。」蒂姆也知情知趣地說到。
老法師乾咳一聲,乾笑道:「雖然不合宜,但還是得打擾他們了。」
「不怕被雷劈嗎?帕德菲斯先生。」屈琪戲弄的聲音有些沉悶,她剛聞到這裡的臭味,立刻就放下了頭盔的面罩。
「所以這事可不能由我去做,被人說倚老賣老就不好了。」帕德菲斯將目光投向自己的弟子。
蒂姆在眾人的目光中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
「什麼?我?不行,我最討厭煞風景的人了。」
「又不是在詢問你的意見,這是命令,知道什麼是命令嗎?」帕德菲斯擺起老師的架子道。
「這裡那麼多人,為什麼就找我?艾莉你去吧,你和城主大人的關係……而且這事女性去做總比男性好吧。」
艾莉沉默地搖搖頭,目光撇向那兩人中的女性,意思再明顯不過了。
正是有關係的女性才糟糕呀。
「所以我們都不行。」疤臉的臉上浮現露骨的戲虐和遺憾,拍了拍法師學徒的肩膀,「勇敢地上吧,主人雖然有點兒小心眼,但也不是會因私廢公的人。」
蒂姆孤軍奮戰,逐漸落入下風,卻死抓住最後一根扭捏的稻草,死活不肯上前。
不過他們鬧出的動靜有些大,已經被修利文注意到了。
「你們在做什麼?還不快點過來,別磨磨蹭蹭的!」
碧達夏雪也轉過身來,從沒有絲毫表情的臉上依舊看不出她心中的想法。
一行人趕緊上前和兩人匯合。
「大家都沒事吧?」修利文用審訊的目光打量著諸人,雖然沒有聽清楚,但他預感到自己正是剛才那場爭執的核心。
不過所有人的表現和往常沒什麼不同。
他們已經壓低了聲音,有不被揭穿的自信,只有在碧達夏雪的目光中才會找到一絲心虛。
「我們可不是玻璃做的。」疤臉不愧是刺客,靈活地轉移了話題:「倒是那個黑暗的空間像玻璃一樣說碎就碎了,主人您是怎麼辦到的?」
「很簡單,捅一捅就行。」修利文拍了拍腰間的細劍。
他的臉色已經從噁心和震驚中恢復了血色,適才闔上死者眼睛,觸碰腐爛殘渣的行為,似乎讓男孩徹底融入了這個殘忍血腥的環境。
他說得輕鬆自然,但是在其他沒有親眼見到的人感來,輕飄如同浮雲,沒有真實的重量,隨時都會被風吹散,經不起半點推敲。
不過既然他這麼說,姑且就聽之任之吧。
「空間法術?」老法師忽然開口問道。
「應該沒錯。」碧達夏雪平板無波地回答道。
她用腳挑開腳邊的爛肉腐屍,讓諸人看清了地板上的紋路,和他們曾經在黑暗洞窟外看到的魔法陣紋路十分相似。
「這應該就是法陣符語的一部分。」緊接著又用法杖指向自己的左側,從她的位置可以繞過粗大的廊柱,看到一個通向下方幽深黑暗的階梯入口:「如果我們繼續走樓梯,大概會從那裡出來。」
不管諸人究竟出現何等了然恍悟的神情,修利文琢磨起魔眼中白點的意義,按照自己未婚妻的說法來判斷,那個白點難道是和空間有關嗎?莫非空間本身也和實物一樣,擁有著代表其特質的形狀?他反芻著無意中觸碰到的黑暗洞窟誕生的模糊記憶,心中響起靈魂的低語。
凡是魔眼能夠看見的東西,物質也好,空間也好,用手中的劍都能夠刺穿。
修利文將手按在劍把上,感受著支柱性的力量。因為眼前嚴酷的場景而炙熱燃燒的心境漸漸冷卻下來,似乎和原本的形狀有些不同,但如淬煉過的鋼鐵般,質地更加純粹堅硬。
「我們走吧。」他說。
所有人都察覺出男孩語氣中蘊藏的變化,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是無疑,此時的蛇者比之前更加尖銳堅韌,充滿了披荊斬棘的決意。
既然到了這裡,目睹面前的一切,自然更沒有退縮的道理。憤怒和厭惡雖然被刻意壓抑,但是使命燃燒的烈火卻阻隔了他們的退路。
他們小心翼翼地繞開堆疊的屍體,盡量選擇好走一些的零星空地。鮮血深深浸透了地板,滑膩的觸感無論如何也無法避開,不時可以聽到靴子踩爆蟲子的聲音。所經之處,這些生物毫不退避,就連烏鴉也十分大膽地在眾人周邊跳來跳去,不時還有一兩隻想要落到他們的肩膀上,卻被他們揮舞的兵器和雙手攔了下來。
若是碰上還有一口氣的殘喘者,眾人會十分默契地給他個痛快。儘管每劃破一個喉嚨,那些血就似油滴在心火中,但這也是他們唯一能做的事情。
廳堂過道的盡頭是一扇奢華的大門,長寬都有十公尺,門縫緊密得連一根頭也插不進去,質地黝黑沉重。上面雕刻有奇形怪狀的煉獄怪物的頭顱,以及如同印章般蓋在正中的魔法陣。即便只是站在門外,就已經感到實質的灼熱感和死氣從縫隙中傾瀉出來。
「沒錯,就是後面,十分龐大純粹的煉獄之力。」疤臉的臉色有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