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聽著那高跟鞋噠噠的聲響漸漸遠去,布魯菲德感覺背脊就像忽然失去了支點,砰的一聲,一屁股就坐倒在地。
如果艾莎的演技並沒有逼真到完全可以把他欺騙的話,那麼他竟然進入了某位真正貴族小姐的計劃當中,希望能與他比翼雙飛,離開這個巨大的陸地牢籠,前往那片一望無際的大海,追求自由!
就算這位貴族小姐的計劃僅僅是她一時妄想,那麼能成為這個妄想的男主角,也絕對可以驕傲一番了。要知道,他骨子裡仍是一個大海裡的賤民,但竟然迷倒了一個豪門千金。
不過,布魯菲德更在意的是艾莎最後那句話——「你根本沒有勇氣,而且,原來你也沒有這個資格」!還有,當時她說這話時那居高臨下的眼神,那份深深的蔑視,彷彿又將他們之間無限巨大的階級鴻溝給重新勾勒了出來。
布魯菲德告訴自己,對於一個從不缺乏的靈魂而言,這是一種挑釁性的侮辱,這一種侮辱甚至在某種程度士激活了他那無比高傲的自尊,他好幾次想再隨著腳步聲衝上去,重新將艾莎拉回到書叢中的最深處,告訴她,我不允許你嫁給你不愛的人!然後,表現出他人生最雄性的一面,將她壓在胯下,狠狠的懲罰,完成剛才並沒有完成的事情。
再接著,便帶著她,按照她原本構恩好的小陰謀,逃離出這個鬼地方,離開托瑪納這見鬼的地方,穿出城牆,去到北岸,找一艘排漿巨艦,哦,僅僅兩個人可操控不了這麼大的船,那隨便什麼度假輕木帆船也行了,就這麼牽著她的手,投身大海,尋找那久違了的自由。呵,迎面而來的海風裡,連空氣都是自由的,多麼美妙,他們跨越了階級的界線,逃出了魔鬼的籠子,勢必將成為未來世世代代後仍在頌唱的浪漫情史!
但理智的一面,或者說怯懦的一面,現在完全佔據了上風,甚至少年的心裡還忽然升起了一點慶幸,天啊,真是胡鬧,她原來竟然有過這樣的心恩,就算她設計的小陰謀真能令他們天衣無縫的逃出托瑪納,甚至還幸運逃過了法考爾金的追捕,那將來呢,將來怎麼辦?隱姓埋名漂流在大海之中,成為無數賤民中的一員,還是像瑪麗斯姨媽和歐沃姨丈那樣,靠貿易那點薄利來維持最基本的生存?接著,艾莎也會變成瑪麗斯姨媽那樣,天天喋喋不休的罵個不停,滿嘴黑角偏遠地區的髒話……想著想著,布魯菲德不寒而慄。
腳步聲終於消失,布魯菲德如釋重負,心理的矛盾鬥爭完全停止了,他現在可以盡情的考慮著並沒有衝動的好處,最起碼,他可以知道今天的晚餐將在哪!
他心裡盤算,艾莎大概不會按原計劃那樣留在這裡享用午餐了,那麼老管理員大概很快就會跑上來,觀察一下他、看看事情的究竟。
布魯菲德想,我可不能讓那老管理員看出什麼端倪,他再一次站了起來,這一會變得鎮定了許多,重新仔細整理好衣裝,甚至還小跑到洗手間,令自己的儀容看起來更精神一點。
為了不令那位老管理員起疑,他還趕緊回到了櫃檯,裝模作樣的查詢起目錄。
果然,沒過多久,那老管理員上來了,打量了一會布魯菲德,才告訴他,王子妃走了,她還是嫌這裡太過氣悶。
布魯菲德觀察著對方,判斷艾莎應該沒有失態至到下面去大發雷霆,心中稍安,接著老管理員問布魯菲德,你沒有得罪尊貴的太子妃吧?
布魯菲德連忙講出自己剛剛構恩出來的小故事,大意是,艾莎心血來潮要看看物理科學,但布魯菲德這樣的記性,哪裡記得清楚物理科學在哪了,只能跑回來查詢目錄,結果太子妃等了一會,便很不耐煩的走了……
這樣的邏輯很合理,大多數貴族對於下人都沒有耐性可言,老管理員點點頭,僅僅是說:「嗯,那太子妃心情還不錯,最起碼沒有責怪你……」
當布魯菲德內心輕輕再鬆一口氣時,正緩緩走向樓梯方向的老管理員忽然回過身,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才道:「物理科學的目錄就在你剛剛翻過的前幾頁……」
就在布魯菲德臉色也為之一變時,老管理員又笑道:「你現在才找到,怪不得王子妃會不滿了。
老管理員臨別前嘿嘿的笑聲多少令布魯菲德有點不舒服,他覺得老管理員說不定是看穿了一些什麼,只不過沒有拆穿他。這樣的想法令他感到煩躁,但很快,他又迅速安慰自己,那老管理員可以看穿些什麼呢,難道就憑我剛剛把物理科學目錄翻過,就能判斷出我曾和王子妃激吻,甚至還很嚴肅的考慮過和她私奔嗎?
他不斷安慰自己的過程裡,又把安潔兒吩咐他尋找的書目找出了兩本。他打定主意,不要把書找齊,差這麼一兩本,說不定神經賤人又會把他留在這裡多一兩天。
當布魯菲德心神恍惚不定的吃過午餐,心情慢慢就平穩下來了。
格琳告訴他,那個怪病已宣佈完全控制住了,因為法考爾金旗下責族已從黑角各大島嶼送來了優秀的僕從,今天已經到達托瑪納,她可以離開廚房了,任命通知也已經下來了,果然是希娃貴妃的別院,今晚就可以到那個滿是鮮花的院子裡去了……
格琳那份興奮的雀躍,多少令布魯菲德尋回了一些自信,因為在這位同齡人面前,他自我感覺是可以把對方里裡外外都看穿,那是一種令他很舒坦的優越感。
布魯菲德告訴自己,如果不想讓這些折磨自我的悲劇再度上演,那就必須爭取到符合自己期待的地位,要不然今天的痛苦也將會在不久後的明天上演。這份恩想重新燃點起他的野心,令他繼續忘情投入到背誦高級海術當中去。
囫圇吞棗並不是一個令人愉快的過程,尤其是布魯菲德這種胃口特大的人,他不單想把各大流派的高級海術統統記下來,甚至連書架上層那些歷史海術師們的筆記也要背誦一二。
這樣做的結果是直接導致他第二天看到安潔兒時,面色前所未有的差,就像剛剛經歷過一場異常劇烈的運動,就連安潔兒打量他的時侯,他誠惶誠恐之餘仍不忘在腦海默念十分鐘前某位名家的精神學運用特點。
安潔兒笑了,笑得很滿意,她拍了拍櫃檯上那兩疊厚厚的書籍,淡淡道:「對於你的表現,我很滿意。」
言下之意,也不知是對布魯菲德差不多完成任務而滿意,還是對布魯菲德那副精神不振的模樣而滿意。
但安潔兒這副態勢就令布魯菲德感到不滿意了,他還奢望著賤人殿下能再次心血來潮,把他在這裡多留幾天「折磨折磨」的。
安潔兒繞著布魯菲德走了兩圈,那秀氣的鼻子用力的嗅了嗅,忍不住問:「布魯菲德,你昨晚有沐浴嗎?」
布魯菲德心裡一驚,在法考爾金,不注重禮儀可不是件小事,他忙道:「為了完成殿下的任務,我覺得我不應該有空閒時間。」
安潔兒咯咯的笑了,清脆得就像寂靜島上那群稀罕的百靈鳥的晨鳴,但布魯菲德卻覺得很刺耳,因為他覺得安潔兒更像是在諷刺他的虛偽。
最終,安潔兒還是搖搖頭,淡淡道:「算了,你都這副模樣了,跟我回去休息吧!」
布魯菲德心裡一沉,知道這種好日子終於到頭了,只能暗自慶幸自己把最重要的內容都背誦了下來。他知道萬萬不能表現出還渴望留在此地的神情,要不然按這位神經賤人的神經個性,定盡力不得讓他如願以償,以後也不可能有機會再來了。
布魯菲德裝得很驚喜的「哦」了一聲,說:「謝公主殿下。」
安潔兒眼睛一亮,最終還是搖了搖頭,喃喃道:「嗯,還是算了,法考爾金的傳統是寬容的,我不能太過欺人大甚。」
布魯菲德聽在耳裡,心想,天啊,你竟然還知道這個,真是不可思議!
無論如何,布魯菲德最終還是隨著安潔兒離開了這個令他精神力跨越了不止一個台階的聖堂。
踏出圖書館時,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恰好碰上那老管理員搖搖目送他的目光,見他回過頭,便致上送別的笑意,無奈這份友善的笑意落在布魯菲德眼裡,多少覺得老管理員的笑容裡飽含深意。
看起來皇室的情況確實好了起來,最起碼沒有在風中再聞到那股焚燒屍體所發出的焦味,過往的侍從也明顯比進來時多了不少,最明顯好轉的標記便是,回到別院,發現站在希娃貴妃門外的衛兵們已經撤離了。
布魯菲德一陣驕傲,他的直覺、他的勇氣,挽救子一個金光閃閃的姓氏,雖然現在恐怕沒多少人記得他的功勞,但日後有一天,當他傲立於人前時,那些無聊的史學家們,一定會深度挖掘他的過去,定能將這段隱秘的往事挖掘出來,從而證明,他布魯菲德一直
都是一個天才。
這份猜想令布魯菲德的心靈得到了極大的滿足,這一直陪伴他沐浴完畢,上床休息,直到夢醒。當他一邊陶醉在這份感覺之中,一邊不忘在腦海溫習所背誦下來的內容時,他的房門被輕輕敲響了。
一把男聲在外面說:「布魯菲德先生,你醒來了嗎?姆克醫師想見見你。」
布魯菲德慌忙從床鋪上撐起來,這一會白天可以得到睡眠時間完全是公主殿下的恩賜,但假如時間過長的話,那肯定會引來一些難聽的流言。
姆克醫師看起來和前幾天沒什麼區別,那時侯他臉上並沒有其他人臉上的惶惶,現在也沒有其他人臉上的喜氣洋洋,仍是那樣冷漠、淡然、平靜。
房間裡滿是古老的化驗裝置,他顯然正在化驗工作之中。
見布魯菲德到來,他也沒停下,僅僅是對布魯菲德招了招手,說:「過來坐。」
他搖著一根試管,轉頭對布魯菲德說:「布魯菲德,這次你立下了真正的大功,你在法考爾金的前程可期了!」
儘管是恭喜之語,姆克臉上的笑容也是淡淡的,多少令布魯菲德心中湧起的喜悅打了個折,但同時也不無疑惑,不禁下惹聲問卜「上級竟然知道了我也曾經出力嗎?」
問出這樣的問題,多少動用了一點布魯菲德的勇氣,但他感覺這位姆克醫師對他是友善的、親切的。
這樣的功勞,對於皇室的主管級人物而言,當然是自己立下的,才是最合理的,也是最美妙的。
姆克一邊把試管放回到試管架,一邊淡然道:「有些人不肯上報,不過我替你上報了。」
布魯菲德不禁心中一暖,對於姆克醫師這樣一個人而言,肯主動為他做這樣一件事,那可是一份相當大的友情了,更重要的是,如果他不問,恐怕姆克也不會將這件事說出來。
在這份暖意下,布魯菲德一時間竟然也懶得去猜測姆克口中的「有些人」到底是什麼人了。
姆克又搖起了另一根試管,說:「北宮的查瑪大人已經康復了,他也對你的表現讚不絕口,你當時送信的行為甚至傳到了皇室的高層當中去,聽說他們都很稱讚你。」
布魯菲德心中不由得有點得意,一個有能力的人是從不缺乏讚美的,就算他僅僅是站在最不起眼的角落,但一旦機會降臨,也就會像顯露在沙子外的寶石,份外奪目,但他馬上又警告自己,這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成績就沾沾自喜,那絕不會是一個擁有理想的靈魂所應該做出的行為……
姆克正用海綿紙吸了一些試管裡的液體,放到顯微鏡下,口中繼續道:「關於查瑪大人那封信箋的內容,我想你一直很好奇吧,那是關於對付瘟疫的一種方法……」
姆克是如此的客觀,以致他可以如此從容的把皇室所忌諱的「瘟疫」二字如此自然的說了出來。布魯菲德從未想過當時他所拿著那封微黃色的信箋竟有這樣的份量,不禁問:「查瑪大人他竟然知道如何應對瘟疫?」
「嗯,這多多少少有一點運氣成分,查瑪大人覺得北宮裡的一種新植物很特別,就移植了一株回去他房間當盆景,沒料到後來就是這盆景救了他一命。他患上瘟疫後,情況越來越差,到了後來幾天,甚至連下床到房外拿餐點的力氣也沒有了,於是他只能摘下放在他床頭的這個盆栽的枝葉來啃噬充飢……」
姆克說到這裡的時侯,布魯菲德心裡不由得升起一陣敬佩,為了生存,查瑪大人盡了他最大的努力,當時,他大概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奇跡出現了,查瑪大人發現他的病情竟有了明顯的好轉,很可能就是因為那盆栽的枝葉。於是,他拿出枕頭下的信紙,寫下了交給你的那封信箋。查瑪大人在皇室裡還是擁有一定的威望,中宮的卡利達大人收到信箋後,立即請示皇室,然後派出以祭司領銜的衛隊,前往北宮,問明查瑪大人的具體情況,並將那神奇的盆栽給取回來。
姆克仍在繼續著他的化驗操作,他調整著顯微鏡的度數,轉頭看了布魯菲德一眼,難得笑了笑,說:「原來那種植物並不稀罕,北宮處處可見,往往就生長在那種紫色花朵的附近,也是新生植物。這就好比野蠻人那裡流傳的一句諺語,毒蛇出沒的地方,七步之內必有解藥。不過,你所發現的那種奇特的紫色花朵,才是最重要的,現在已經初步證實,它便是瘟疫的起源,就是這個!」
說這話時,姆克從試管架裡取出了一瓶紫色的溶液,朝布魯菲德晃了晃,布魯菲德馬上往後退了一小步。
姆克又笑了笑,接著道:「這種紫花是從未記錄過在書上的瘟疫原,或許是法考爾金敵對勢力研究出來的嫁接體。它的種子本身應該是無毒的,但假如種入土地,碰上蜜蜂開始採蜜的花粉季節,就會全面誘發這種瘟疫花的威力,風中便會飄蕩出瘟疫的元素。這一段時間都在吹余北風,所以北宮的瘟疫情況是最嚴重的,其次是東宮……」
姆克頓了頓,轉身翻閱了一下他身後桌子上的冊子,才繼續化驗工作;份說道:「為何我認為絕對不應該抹去你的功勞,還因為查瑪大人發現的植物只能控制住瘟疫,但假如加入紫花裡的某種成分,就能完全根治瘟疫。現在治療藥劑的效果已經相當不錯了,但維斯特祭司閣下仍在北宮取材,也就是為了配製出更好的、無副作用的藥劑。嗯,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大人!」
布魯菲德的身心此時陷人了欣喜當中,因為他已經不需要將來那些無所事事的史學家去發掘他現在所做的一切,他的功勞已經廣為人知了,哈,我已經成為法考爾金這個真正貴族姓氏的恩人了!
不過,他盡力不讓這種得意洋洋的情緒顯擺在臉上,便隨意問:「那麼姆克先生,瘟疫的種子是如何進入法考爾金的呢?」
姆克動作稍稍一停,答道:「相關調查恐怕已經展開,不過這些就讓法考爾金的特務們去操心了。我可以知道的是,法考爾金皇宮裡的所有花匠都被暫時關押起來了,尤其是北宮的園林主管,他很難在這次風暴裡倖免於難了。」
他望了布魯菲德一眼,像是認真的考慮一下,才道:「皇室地下衛隊的艾希斯先生找我談過話,問起過你的情況……」
布魯菲德內心一凜,艾希斯,那個看似溫和的特務?他可沒有忘記在他殺死瓦利馬的不久後,這位特務先生親自審問過他,他故作從容,一副隨意的樣子問:「哦?為什麼要問起我呢?」
姆克淡淡應道:「在訓練營裡,你是否與一位名叫凱斐瑞的預備成員關係特別密切呢?她在過去一年裡,多次作為預備成員的代表,進入皇宮,現在已經成為將瘟疫種子帶入皇室的重要嫌疑人!」
布魯菲德心中一陣劇震,凱斐瑞風光離開訓練營時的背影仍猶在眼前,沒想到她的影響直至如今,只可惜她對於自己,現在完全是負面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