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周天星抱著枕頭坐在床上,怔怔出神。他正在思考一個不得不直面的問題。
邱本初、楚雄南、陳偉勝、洪承恩、劉紹霆……,許多張面容在腦海中一一映現。
從前,他還能得過且過,不需要長遠規劃,只要能賺取功德就行,但隨著入世日深,許多問題已經變得無法迴避了,必須作出一個決斷。
現在,有一個很棘手的問題擺在他面前,如何處理和楚家的關係?
他當然不會娶楚蓉,但也絕不希望楚家成為他的對立面,況且林水瑤又有了身孕,婚事迫在眉睫,就算想找個借口拖延時日,也是辦不到的。
第一次,他生出了從軍的念頭,然而,下一刻就打消了這個不成熟的想法。原因很簡單,無論托庇於哪個家族,到頭來難免會成為某個利益集團的一分子,這正是他當日當面拒絕陳偉勝的要原因。這並不表示他多麼清高,而是因為,不管加入哪一方,楚家也好,陳家也罷,哪怕投入洪承恩的懷抱,充其量都只是別人手中的一張牌。
有句老話說得好,端誰的飯碗,就得聽誰使喚。這也正是他一直堅持獨立自主的外交政策、從不被那些主動送上門來的利益誘惑的真正原因。
大樹底下好乘涼,固然是至理名言,但也得看那是棵什麼樹,尤其是修道人,如果靠上的是一棵沒有功德的樹,那還不如當個老百姓,否則,就只能跟著一幫貪官污吏自毀功德了。所以,修道人混官場,其實比常人難了千百倍。
漸漸地,他的眼睛瞇成一條線。卻有兩道晶亮的光從中透出,他輕輕地笑了起來:「或許,我真該找棵大樹靠一靠,站個隊了。」
次日凌晨,東海市國安局。
正門口,周天星久久仰望著那顆閃耀著金光的國徽。
「踏進這扇門,也許,就永遠無法回頭了。周天星,你真的確定要這樣做嗎?」
他在心底反覆自問,但每一次。都傳回堅定的答覆:「是的,除此之外,我別無選擇。」
終於,他邁開腳步,緩緩向門內走去。
二處處長辦公室中,兩人相對而坐。
陳有虎用極詫異地眼神死死盯著面前的年青人,語調也顯得有點怪異:「我沒聽錯吧,天星,你真的打算入編?」
周天星正襟危坐。雙手放在膝蓋上,目光平靜:「是的,陳處長,請相信我的誠意。我希望正式成為一名國家安全員。」
陳有虎笑了,摸著下頷,饒有興致地問道:「你肯來,我當然舉雙手歡迎,只是我有點意外,你到底是怎麼想通的?」
周天星表情莊重地、不假思索地道:「因為我相信,只有在這個領域,才能實現我的理想。」
一聽這話,陳有虎不由面色一凜。坐直了腰,正色道:「周天星同志,你的理想是什麼?」
「為了祖國的和平安定,為了十三億人民的幸福生活,我請求,以無黨籍人士地身份。****成為東海市國安局的一員。」
陳有虎起初還聽得興致勃勃,可當他聽到「無黨籍」三字時,不由色變,表情立刻冷了,不悅道:「這是什麼話,哪有國安不入黨的?周天星,你到底想幹什麼?」
周天星淡淡道:「陳處長。這是我向組織提出的唯一要求。我加入國安。可以不要房子,不要車子。不要級別,連工資都可以不要,但至少在目前,我無論如何也無法說服自己去寫那份並非出自我本心的申請書。」
「你……你……」
陳有虎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好容易才喘勻了氣,指著他怒道:「你這個小伙子,怎麼就這麼不通世務,我今天倒是要好好請教你一下,這個黨,到底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
周天星目光淡定地望著他,不疾不緩地道:「陳處,我今年二十三歲,已經是副處級的國企幹部了,還是證監會顧問、省黨校教員、a38旅戰術教官,身家過億,坐擁豪宅美女,還經常在媒體上爆光,您認為,名、利、權、色,所有男人夢寐以求的,我周天星缺了哪一樣?」
頓了頓,又道:「陳大哥,也許我應該叫你陳叔叔,因為你比我父親小不了幾歲。我可以非常坦誠地告訴你,促成我下定決心加入這個團體的,最重要地原因,只是因為你,因為我信任你,不會像那些貪官污吏損公肥私,不會濫用職權,不會滿口主義、滿肚子生意,不會打著最偉大的旗號,干最齷齪的勾當。所以,我願意和你在一起,並肩戰鬥。為了我們的祖國和人民,做一點力所能及地事。」
陳有虎沉默了,他默默點燃一根煙,大口大口地吸著。周天星則依然把雙手平放在膝蓋上,靜靜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良久,陳有虎掐滅煙卷,無力地揮揮手,乾澀地道:「你回去等消息吧,容我向上級匯報一下。另外,也請你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一旦成為國安員,就意味著,必須付出很多常人難以承受的代價。」
數小時後,局長辦公室。
國安局長范錚是個五十開外的精悍男人,頭略顯花白,濃眉鷹目。他靜靜聽完陳有虎的匯報,托著下腮問道:「他為什麼堅持不入黨?」
陳有虎皺眉道:「真正的原因我也不好說,只能從一些表象上推測。據我對他的瞭解,這小伙子性格的確散漫了些,不過人品還是相當不錯地,從前也為我們出過不少力。只是我一直有個疑問,就算他個人能力再強,怎麼就能在社會上混得這麼好?我也曾側面瞭解過他的家庭背景,可也沒有現什麼特殊的地方。」
范錚沉吟片刻,點頭道:「給你這麼一說,我倒是更肯定從前的一個判斷了。周天星一定是個異能者。」
陳有虎一愕,訝道:「什麼異能者?」
范錚微微一笑,道:「老陳啊,可能你對這些方面不太瞭解,我就不妨和你明言了。據我所知,我們國安系統內部,就有異能者,就是有特異功能的人。在國外,這種人也並不罕見,美國中情局就有一支秘密建制。專門吸納各種類型的異能者。」
他頓了頓,又沉吟道:「周天星地異能,應該就是他的直覺,不然他也不可能在股市上賺到那麼多錢,至於他在社會上干的那些事,多半也是憑著過人的直覺。這樣的人才要是肯真心為我們工作,是求之不得的。問題的關鍵在於,他是不是真地能為我所用。至於入黨地問題,人家不願意。也沒必要強求,以後再慢慢做思想工作也不遲。畢竟人才難得,如果只是為了這個原因就把人家拒之門外,實在可惜了。這樣吧。作為特殊人才引進,一切手續從簡,不過有一條,政審這一關一定要把牢了,可不能因為他曾經為我們工作過,就忽視了這個至關重要的環節。」
陳有虎露出會心地笑容,喜道:「范局,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不過。要是真把這小子招進來,工作怎麼安排?級別怎麼定?他目前在江航已經是副處實職了,在我們局裡也掛了個副處的虛銜,可是,如果一進來就讓他挑大樑,說實話。我還真有點不放心呢。」
范錚手指輕叩著桌面,思忖片刻後,道:「他在社會上的影響力,我們還是要充分利用的。這樣吧,你打個報告上來,我在黨委會上提一下,給他個實職副處。先給你當副手。具體工作由你酌情安排,不過有一條。這小伙子還需要再認真考察一段時間才能大用。至於他的公開身份和人事關係,就不要動了,免得引出不必要的問題,給他在局裡另外建個檔就行了。」
陳有虎眼珠一轉,提議道:「我倒是有個想法,既然他已經是江航的中層幹部了,不如就給他點監察權,把東海機場的那個點交給他負責,一來可以顯示出我們對他的重視,二來嘛,先讓他熟悉一下基層工作,也可以進一步考察一下他地工作能力。」
范錚點頭笑道:「這倒是個不錯的點子。對了,前兩天總局方面不是還過一次協查函來的嘛,這小子在北京折騰什麼啊,怎麼把總局也驚動了?」
陳有虎笑道:「沒什麼大事,這小子不知道怎麼搞的,混進了一個重大合資項目地談判團,只是個例行調查。」
范錚也笑著搖頭道:「這小子,花樣還真多。我還真的挺難琢磨他的心思,在社會上搞了一大堆虛銜,現在又打算進國安了,大概是有些事陷得太深,拔不出來了吧。」
兩人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同一時刻,坐在市區一家咖啡館裡的周天星收回神念,終於鬆了口氣。能不能進國安,關鍵在於入黨問題,這本來也算不上什麼大難題,可要是碰上個豬頭局長,事情就難說了。
他從前不願進國安,主要是因為覺得這種機構太恐怖,比軍隊還麻煩,上面一道命令下來,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也得閉著眼睛往前衝,實在不適合他這種人呆。隨著閱歷漸豐,尤其是栽下瑤光的因果樹後,他漸漸感到,情報部門其實是最適合他揮特長的地方,簡直就是為他量身定做的。
從表面看,特工是個很危險的職業,但特工也是分三六九等的,不管哪行哪業,真正需要衝鋒在前、拋頭顱灑熱血地,永遠只是最底層的小兵,只要混到一定級別,就沒有任何危險了,尤其還是在國內,就更不用擔心人身安全了。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明朝的錦衣衛怕過誰?
即便是這樣,如果沒有洪承恩和楚家的雙重壓力,他也不會選擇這條路,畢竟情報機關比不得政府部門或者企事業單位,進去或許很容易,想回頭可就難了。
「我x!管他呢,老子這不也是被逼上梁山嘛,既然走上了這條道。後悔也沒用,要麼不幹,要干就放手大幹特干,弄個國安局長當當。你洪承恩再牛,你楚家的手再長,也伸不進國安吧,我就不信了,你楚家還能再生個兒子,讓他去當國安局長。」
仰頭喝下最後一口咖啡,正打算結帳走人。剛剛起身,一段預警影像不期而至。
依然是那個類似酒店地套房,兩人對面而坐。
邱本初的臉色比上回更見清減,容色憔悴。坐在他對面的,仍然是劉紹霆。
「本初。」
劉紹霆輕輕歎息著,露出悲天憫人的表情:「坦白說,我也不希望看到你淪落到這個地步,所以一直都在設法幫你。不管你信不信,我劉紹霆對你們邱家。已經仁至義盡了。該做地我都做了,該說的我也都說了,關鍵只在於你的選擇。」
邱本初淡淡一笑,點頭道:「我當然相信。畢竟,你們今後還有不少地方,需要我家出力吧。再說,我岳父也就只有一個寶貝女兒,同時應對我們兩家,就算洪書記他老人家,想必也會有點力不從心吧。」
劉紹霆目光一閃,失笑道:「本初,江東不過彈丸之地。洪書記地心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明年就要走地人了,到了這種時候,還會有多少顧忌?」
邱本初呵呵一笑,點頭道:「不錯。洪書記志向遠大,你紹霆兄自然也是胸有溝壑,明年大概也會跟著進京吧?」
劉紹霆坦然道:「本初說笑了,我劉紹霆何德何能,哪敢存這妄想,江東這塊風水寶地,我還是要呆下去的。」
他頓了頓。深深望著邱本初。語氣誠懇地道:「本初,不要讓我太為難。好不好?」
邱本初淡淡一笑,略帶譏嘲地道:「紹霆兄,現在這個局面,究竟是你為難我,還是我為難你?」
劉紹霆一下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來,忽然用力捶了一下桌面,恨聲道:「要不是為了那件荒唐事,你我又何至於此。」
他飛快地從西服內袋中取出一份打印稿,上面密密麻麻印著許多文字,遞到邱本初手上,苦笑道:「我昨晚想了整整一夜,才弄出這個東西來,只要你照抄一份,簽上名,這件事我就能交待了,我劉紹霆以人格擔保,保你官復原職。」
邱本初接過稿件,一目十行地掃了一遍,然後手撫額頭,合上雙眼思索起來。
劉紹霆見他如此表現,頓時露出喜色,又勸道:「本初,你應該能看出來,這東西其實沒什麼實際價值,就算你抄一百遍,也傷不到你邱家分毫,無非是借此表明一下立場。至於周天星,免不了會有點小麻煩,大不了罷官去職而已。」
良久,邱本初睜開雙眼,又細細研究了一遍那份稿件,這一回,他地閱讀度非常慢,幾乎是逐字逐句地在推敲。
「好吧。」
他終於點點頭,把打印稿交還給劉紹霆,表情凝重地道:「紹霆兄,我暫時還不能給你答覆,容我考慮一下。」
劉紹霆無奈地聳聳肩,道:「好吧,不過我只能給你一天時間了,明天早上八點,我會親自來取你的手寫稿,到時候如果你還沒有作出決定,我也愛莫能助了。」……
對周天星來說,這是一個無比漫長的黑夜。從下午開始,他就一直坐在咖啡館裡,一杯一杯地喝咖啡,一根一根地抽煙,直到咖啡館打烊,他才結帳出門,獨自走在秋風蕭瑟的街頭。最後,他又進了一家酒吧,依然坐在一個角落裡,一杯杯往胃裡灌著烈酒。
從始至終,他地神念沒有一刻離開過邱本初呆的房間,看著他一個人坐在書桌前呆,一根根抽煙,直到煙盒空了,他起身去臥房裡,又拿了一包煙繼續抽。等到煙盒再次空了,他又拿起一支筆,埋頭寫起字來。
當他開始動筆的那一刻,周天星反而覺得,全身都輕鬆了,如同放下了一塊千斤巨石,雖然明知他正在抄寫的是什麼,卻對他沒有一絲恨意,只是覺得有一種淡淡的傷感。除此之外,就只剩下無法言喻的解脫。
邱本初每一個字都寫得很認真,很工整,也很緩慢,如同正在臨摹碑帖。
只是,當他把一篇文字全部書寫完時,卻遲遲沒有落筆,署下名字。
鋒銳的筆尖停留在距紙面幾厘米的上空,不知過了多久,才重重落下,卻直接把那張紙戳了一個洞。然後,他把筆擱到一邊,拿起了打火機。
「啪!」
一個清脆悅耳的敲擊聲在寂靜地房間中響起,桔紅色的火焰中,那張墨跡未乾的稿紙捲起了邊,一寸寸燃成灰燼。
同一時刻,數公里外的酒吧中,也傳出一個脆響,那是玻璃酒杯被一隻手掌硬生生捏碎地聲音。
周天星緩緩從座椅上站起,腳步蹣跚地向門外走去,經過的路面上,一滴滴殷紅的鮮血悄然從掌心滑落。
「本初,今生今世,你的因果,我接下了。讓什麼道心功德統統見鬼去吧,我他媽這輩子,就你一個親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