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中茶香裊裊,兩人對坐手談。
兩人落子的度都很慢,一個神態散漫,另一個神情肅然。
前者自然是周天星,他其實根本不需要任何思考時間,每當對方落子,他的腦海中就會立刻浮現出應手,有時甚至出現幾種可選項,任選其一就行。
事實上,周天星從來不下棋,因為這種遊戲實在太無聊了,他甚至不必了解圍棋的遊戲規則,不管面對什麼樣的棋局,還沒來得及思考,直覺就會在第一時間告訴他最佳走法。這種情形就像解數學方程,不用解就直接出答案。如果不是擔心驚世駭俗,他根本沒必要和洪承恩泡蘑菇,直接殺他個片甲不留就行。
而坐在他對面的洪承恩,情況就完全相反了。剛開局時,他還面帶微笑,氣度雍容,一派國手風範。可惜好景不長,十分鐘後,他的眉頭就漸漸鎖了起來,每次落子的間隔時間也越來越長,面色凝重得如同兩軍對壘。不過他顯然韌性極強,明知對方棋力遠自己,依然咬牙硬撐,堅持到了收官。
終於,洪承恩長歎一聲,棄子認輸,向周天星拱手道:「佩服!一年之內,我會謹記那個承諾。」
周天星喝了口茶,淡淡瞥了他一眼,調侃味十足地笑道:「明年的兩會,大概就在這一年之內吧。洪先生,你真是勝固開懷輸亦喜啊。兩頭都不吃虧嘛。」
洪承恩爽朗一笑,也不與他作無謂地口舌之爭,起身道:「告辭。」說完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坐言起行,行事灑脫之極。
周天星也不留他,一言不地任他離開,直到腳步聲遠去,這才搖晃著起身,腳步蹣跚地走到門口。砰一聲反鎖上門。下一刻,他整個人就如虛脫般,一下癱坐在地毯上,臉色也變得蒼白如紙。
原來,剛才下棋的兩個多小時中,周天星完成了修道以來頭一件壯舉,在識海中栽下了一棵因果樹。
所謂「因果樹」,其實就是指一個人的全部經歷,從出生到現在,一切經歷都在這棵樹上。以時間為樹幹。任一時間點上的經歷為枝叉,樹葉則是「緣」,即各色各樣的相關人物,也就是所謂「有緣人」。
在修卦人眼中。世上每一個人都相當於一棵因果樹,而每一棵因果樹同時又是某些其他樹上的一片樹葉。
而栽種因果樹的方法,其實也相當簡單。只要達到「推卦」階段。就可以應用心卦中的「推」字訣,把受術者的一生經歷全部重演一遍。相對應地,想要完成這樣龐大的工程,所耗費的功德也是相當驚人的。正如現在的周天星,為了栽下洪承恩這棵因果樹,就幾乎耗乾了所有功德。
這裡還需要解釋一下,所謂「推」字訣。相對於周天星從前的起卦方式。是一種質的突破。推卦時,起始時間完全隨心而定。而且推演時間越長,所消耗的平均功德就越低。
這個問題可能比較難以理解,舉例說明,比方說推演某人生平經歷,把起卦時間作為起始點,一直向過去推,假設前推一個月所消耗的功德值為100,如果在此基礎上再推一個月,消耗就肯定低於100,而推演時間越長,這個降幅就會幾何級擴大,如果能一下子推出十年,每月消耗就肯定會從100降到10以下。這個道理說穿了其實也很簡單,還是用解方程來打比方,已知元素越多,解題過程就會越容易。
而一旦把一個人的過往經歷全部推演出來,就意味著栽下了這人地因果樹。
一旦栽下一棵因果樹,這棵樹就會隨時間推移自行生長。也就是說,從此以後,不需和洪承恩見面,周天星隨時隨地都能知道他正在幹什麼,除非周天星有意讓這棵樹停止生長,否則直到洪承恩死亡為止,這棵樹都會不斷成長。當然,樹木的成長離不開陽光雨露,成長過程中還是需要耗費功德的,不過消耗量極小,一年的耗費也就相當於周天星在公交車上讓一回座。
周天星今天之所以不惜血本,拼著小命也要栽下洪承恩地因果樹,不止為**他的生平經歷,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擁有渴求已久地預知能力。
因果樹最大地妙用在於,只需耗費一定功德,就能預知樹主的未來,同樣的,預測時間越長,所耗費的功德也會幾何級激增。比如預測洪承恩明天會做什麼事,消耗功德10,預測後天就肯定不止10了。
這裡需要著重說明一下,所謂預知未來,並不像一些玄幻小說中寫得那麼誇張,事實上是有理論依據的。
眾所周知,宇宙萬物本身就是一個龐大而複雜無比的系統,所有事件的生,一切滄桑巨變,都是由無數因素共同造成地「後果」,而每時每刻所生地事件,在下一刻就會成為「前因」,這就是「因果循環」,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看似「偶然」的事件,其實全都存在「必然」地內因。
普通人類之所以無法預知未來,只是因為需要計量的條件太龐大、太複雜,甚至很多因素都是無法計量的,比如感情。而事實上,感情也是可以計量的,從來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一個人的性格、喜惡以及思維方式其實全都源自於他的生平經歷,只不過在現有條件下,就算最傑出的心理學家,也不可能把一個人的內心世界量化。
天機宗的心卦。從本質上講其實就是一種因果計量工具,它如同一台越人類認知範疇地、以功德為能源運行的計算機,能自動搜集數據,通過精密複雜的程序演算,最終獲得結果。
也許有人會問,既然一切因果都存有內在的必然性,那麼身為這台級計算機的掌控者,預知結果後的周天星,是否能干擾既定的結果?答案是肯定的。能!
唯一的問題是,一旦他選擇對預測結果進行干擾,那麼他之前所作地預測就會被全部推翻。也就是說,他從前的預測全部白費了。這裡就衍生出另一個概念了,按天機宗的術語,叫做「變卦」。至於「變卦」的相關問題,在此暫不贅述。
言歸正傳,洪承恩離開書房後,快步下樓,不想卻見到一副令他啼笑皆非的場景。
一樓客廳中。姚春芳和洪老太並肩坐在沙上,正拉著手親熱地說著體己話,不時還爆出陣陣「銀鈴」般的笑聲,如同相識多年的老友。而傻大個王滿倉。則抱著肚子坐在一旁,一邊磕瓜子,一邊無聊地打著呵欠。
「我說大妹子啊。你可真有福哦。兒子這麼孝順,媳婦又長得跟仙女似的,馬上又要見孫子嘍。嘖嘖!真是羨慕死人了。」
「唉喲!老太太,你就知足吧,兒子都當上書記了,還這麼知冷知熱的,福壽雙全啊。」
「嗨!什麼書記不書記的。你是不知道啊。成天不著家,忙進忙出地不知道在忙啥。還有我家那大孫子,也是成天野在外頭惹禍,這不,把你家少奶奶也得罪了。大妹子啊,你可得好好跟你家媳婦說叨說叨,只要能平了她的心氣……」
洪承恩實在聽不下去了,只得走到洪老太身前,微微躬身道:「娘,您看天也晚了,咱們今天先回去吧。」
洪老太正說得興高采烈,瞥他一眼,道:「你先回吧,我今天就住這兒不走了。」
洪承恩變色道:「娘,這怎麼可以?人家……」
洪老太老眼一瞇,向他傳遞了一個很隱晦的眼神,不耐煩地道:「就許你成天不著家,娘就不興在外頭住兩宿?回吧,都跟人家說好了,我跟這家人有緣,住在這兒比那個大院子強多了,連個說體己話的人都沒有。」
洪承恩面色數變,猶豫片刻,終於歎了口氣,向姚春芳拱手道:「既然這樣,那就煩請……周媽媽費心了。」
姚春芳笑得臉上如同開了一朵花,站起身來連聲答應。她這時早已知道對方地真實身份,心底裡其實一直都有點虛,市井小民見了封疆大吏,還沒開口就先矮半截,這也是人之常情。
直到現在,姚春芳都還沒想通到底是怎麼回事,但出於本能的自我保護意識,她實在不願兒子真的把人家得罪狠了,所以她現在地心態,非但不像周天星那樣毫無忌諱,反而心中七上八下直打鼓,不管怎麼樣,先把場面上地功夫做足再說,回頭再仔細審問周天星就是。
洪承恩一踏出周家大門,在門外守候多時的劉士林就迎上前,向他身後張望一下,小心翼翼地問道:「洪書記,老太太怎麼沒出來?」
洪承恩鐵青著臉悶哼一聲,一言不地向座車走去,劉士林忙小跑著越過他,提前拉開車門,同時用另一隻胳膊撐在車門頂部。
砰地一聲,當車門重重關上時,洪承恩飛快地從西服內袋中抽出一條方帕,捂在自己嘴上,接著喉頭一甜,不動聲色地吐出一小口熱血。原來剛才和周天星下的那盤棋,幾乎耗乾了他全部心神,才勉強撐到了最後,沒有當場吐血,已經算他意志力級強悍了。
他靠在柔軟的真皮椅背上喘了幾口氣,頭腦才逐漸恢復了清明,只是全身虛弱無力,竟似連一根小拇指都懶得動彈了。
這時劉士林也鑽進車,掂著半邊**坐到他對面,關切地問道:「洪書記,您的臉色不太好看,是不是累了?」
洪承恩默然半晌,才從牙縫裡蹦出八個字:「天縱英才,當世罕見。」
劉士林一愕。驚道:「難道……這個人……」
洪承恩苦笑道:「棋品如人品,我今天和他對奕,原是存了試探地心,沒想到……嘿!這人的棋藝已臻化境,我不是他地對手。」
劉士林全身劇震,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失聲道:「這怎麼可能!難道他真地是個天才?」
洪承恩冷哼一聲,雙目射出凌厲的寒芒,冷冷道:「如果只是記憶力強。能背下幾篇棋譜地人,棋院裡並不少見,但我看這人的佈局,天馬行空,無跡可尋,最可怕的是,他似乎根本沒有把我當成對手,隨意揮灑,卻招招鎖喉。其志不可度,其心不可測。」
這一回。劉士林完全傻了。他長年跟隨在洪承恩身邊,深知此公一向潔身自好,不吸煙,不喝酒。不近女色,個人生活清苦得如同苦行僧,除了愛聞檀香味。只有一個嗜好。就是下圍棋。而事實上,他當年正是憑著不凡的棋藝才獲得此公賞識,進而被納入麾下,成為心腹之人。此公雖然終日操勞政務,棋道造詣卻並不下於那些棋院裡從小培養地高材生,雖然還達不到國手級別,但職業八段的層次還是有的。
「照您這麼說。這人是個深藏不露的民間國手?」劉士林忍不住追問道。
洪承恩冷笑道:「你還是沒有理解我的意思。你仔細想想。這件事的起因是什麼?」
劉士林沉吟片刻,突然全身機伶伶打個寒戰。臉上血色盡去,哆嗦著嘴唇道:「您是說,從一開始就是個陰謀,從老太太丟狗,到林水瑤還狗,又恰巧在路上遇到洪健……再到那個女警察神秘失蹤,所有的一切,都是周天星的佈局。他……他究竟想幹什麼?」
洪承恩用看白癡的眼神望著他,那意思是,小子,才明白過來啊。不由又歎了口氣,皺眉沉思片刻,輕聲吩咐道:「給沈大中遞個話,暫時不要和他生正面衝突,免得自取其辱。」
劉士林眨眨眼,又問道:「那黨校那邊?」
洪承恩淡淡道:「學術交流,是很正常的。」
「是,只是老太太什麼時候出來?」
「不出來了,她今天就住這兒,現在幾點?」
劉士林下意識地看了看表,答道:「快十一點半了。」
「去機場,到了叫醒我。」
這是洪承恩扔下地最後一句話,接著合上雙眼,靠在車座上假寐起來。
四十分鐘後,東海市西郊一座軍用機場上,「江東001」紅旗車緩緩停在一架中型軍用運輸機前。噴氣動機的渦輪出震耳的轟鳴聲,停機坪上***通明。
緩步邁出座車的洪承恩面色如常,神采奕奕,向肅立在飛機舷梯兩側地幾個空軍軍官揮手致意,當先踏上舷梯,一步步向上走去,秘書劉士林和幾名隨身扈從則緊緊尾隨在後,魚貫進入機艙。
坐進機艙後,劉士林終於忍不住問道:「洪書記,您明天上午要接見德國考察團,下午還有一個不能缺席的會,我真的有點擔心,如果休息不夠……」
洪承恩再次合上雙眼,輕輕道:「我正在休息,到了叫我。」
劉士林立刻把後半截話嚥回肚裡,輕手輕腳離開他身邊,坐到機艙另一側去了。
凌晨三點,飛機穩穩降落在安西市郊某軍用機場,洪承恩一行人一下飛機,就分別鑽進三輛軍車中。
一個多小時後,洪承恩地身影出現在安西市郊一座寺廟前。
這是一座歷史悠久地古寺,始建於唐朝中葉,卻沒有象中國大多數古寺名剎那樣,歷盡戰火和天災的劫難,屹立千年依然完好無損。只不過和悠久的歷史相比,這座寺院的規模並不大,佔地不過十來畝,前後五進,而且也沒有被當地政府開成旅遊景點,連當地人也很少前來敬香禮佛。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洪承恩獨自走上青石台階,藉著從門縫中依稀透出的燈光,仰頭望了一眼高懸頭頂的「普渡寺」橫匾。抬手輕輕叩響了黃銅門環。
「吱呀!」
門開處,光線乍亮,一個拎著掃帚地小沙彌鑽出一隻光溜溜地腦袋,好奇地打量著面前的不之客。
「小師父起得好早,煩你進去通報圓寂大師,就說姓洪地故人來訪。」洪承恩微笑著道。
小沙彌愣了片刻,點頭道:「施主請等一會兒,我去通報。」
不多時,小沙彌又屁顛顛地跑回來了。滿臉歡容道:「請跟我來吧,怪不得師父這麼早就叫我起來守在門口,原來在等貴客。」
洪承恩見這小沙彌模樣可愛,說話乖巧,不由生出憐愛之心,忍不住伸出手,輕輕撫摸了一下他的小光頭,笑問道:「原來你是大師的弟子,法名叫什麼?」
「我叫慧明,是師父的入室弟子。」
洪承恩一怔。又瞥了一眼他光溜溜的小光頭,訝道:「既然是入室弟子,怎麼還沒有受戒?」
慧明笑道:「師父說我不用受戒,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施主。快請進吧,我怕師父等久了。」
洪承恩點點頭,再不多言。亦步亦趨地跟著打著手電的慧明穿堂越捨。來到寺院西側一處小跨院中。
慧明把他領到地頭,回頭笑道:「你一個人進去吧,我要去掃地了。」接著又蹦蹦跳跳地跑開了。
四下裡一片漆黑,唯有一間廂房亮著燈,洪承恩緩步走到那扇窗下,突然間,推金山。倒玉柱。雙膝跪地,哽咽道:「大師。」
屋中傳出一聲蒼老地歎息。彷彿從天邊傳來:「施主貴為朝廷重臣,命格貴不可言,來日必榮登大寶,九五之尊,老衲怎可受你這般大禮?」
洪承恩叩下頭去,顫聲道:「大師昔年諄諄教誨,承恩一日不敢或忘,只是有一事不明,望大師指點迷津。」
屋中靜默良久,又傳出一聲歎息:「自古天高莫敢問,你雖是福緣深厚之人,然世間災劫重重,人事紛擾,還需你一力承擔。只盼你來日成就大業,多為黎民造福,少生妄念,老衲便銘感五內了。」
頓了頓,又道:「令郎多行不義,固然是咎由自取,然究其根源,乃是被你命相所克,昔日我不忍與你明言,如今,你當上體天心。」
洪承恩再次叩,早已淚如雨下,悲聲道:「還望大師慈悲,指點一條明路,我兒可有救治之法?」
圓寂卻道:「因果循環,報應不爽,救他作甚?」
洪承恩良久無言,只默默垂淚,最後懇切道:「昨日承恩邂逅一人,棋藝絕,當世罕見,不知大師肯否出山,與那人一較長短?」
圓寂笑道:「慧明與你有緣,你可帶他前去與那人印證一番,去吧。」
洪承恩大喜過望,忙叩頭稱謝,然而當他再次抬頭時,卻現屋中燈已熄了。
洪承恩獨自在院中佇立良久,直到東方泛出一線魚肚白,這才轉身向院外走去,來到寺院正門邊時,竟現慧明早已整裝待,身上還背著一個小小的行囊,一見他就笑得無比燦爛,拍手道:「你終於出來了,我們這就走吧,哦,好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呀。」
洪承恩一怔,脫口問道:「你從來沒出去過?」
「是呀,師父說我從小就是個孤兒,不許我出去玩,好想吃糖葫蘆哦。」慧明無比委屈地嘟著嘴道,乾淨的小臉上卻洋溢著陽光般的氣息。
不知怎的,洪承恩心底某根最柔軟的弦被撥動了,他輕輕拉起慧明的小手,笑道:「那以後我帶你出去玩,吃好多糖葫蘆。」
「真的?」
慧明一下蹦起老高,笑得合不攏嘴,捉住他的手就往門外拽:「那還等什麼,快走啊。」
兩人手攙手走出大門,守在門外地劉士林立刻迎上前來,略感訝異地瞥一眼慧明,恭敬地問道:「洪書記,下一站去哪裡?」
「回家。」
洪承恩揮揮手,意氣風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