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卦 正文 第181章 入黨
    清晨,江東省國安局禮堂。鋪著厚絨紅地毯的主席台上,周天星面對著台下黑壓壓數百人,立在高高的圓形禮台上。

    他今天穿的是一套銀灰色中山裝。在江東國安系統中有個慣例,凡是在內部出席重大場合,每個人都必須以中山裝作為正式禮服。因此,和他一樣,在場數百人都穿著筆挺的中山裝。

    莊重喜慶的音樂聲中,當楊副局長親手把一枚閃耀著金光的「特級勳章」別到他胸前時,台下響起山呼海嘯般熱烈的掌聲。在這場隆重的授勳儀式中,從始至終,沒有一個人坐著,包括楊副局長在內,所有人都像標槍一樣直挺挺站著。

    「周天星同志,祝賀你,你是黨和人民忠誠的戰士,我代表總局黨委向你表示最誠摯、最熱烈的祝賀。」

    周天星的手被楊副局長緊緊攥著,並且還在用力搖晃,不由也受到這氣氛的感染,甚至,從內心深處湧上一股不可抑制的激動。

    凡是親歷過領獎儀式的人,大概都應該有比較深的體會。和站在台下當觀眾比起來,成為千萬道目光矚目的焦點,享受雷雨般掌聲,那一刻的榮耀和自豪,是無法用言語形容的。

    正如現在的周天星,就有了點迷失的感覺。那些平時聽上去不值一哂的場面話和官話,此時此刻落入耳中,竟是無比悅耳動聽。

    「本來以為,我已經是一個超脫凡塵的修道人了,可惜。直到今天我才發現。我仍然是個俗人。」

    獨立於鮮花和掌聲的海洋中,他在心中暗暗苦笑:「也許,這就是當初他們所說地,一個男人,光有錢還不行,必須有一個值得終生追求地事業,可是。我的事業是什麼?修道?長生?抑或是,真的成為黨和人民的忠誠戰士?不,周天星,你一定要冷靜,要時刻保持清醒的頭腦,千萬不能因此種下執念。」

    授勳儀式結束後。江東省國安局長當場宣讀了對周天星的任命書。正式任命他為東海市國安局長,享受正局(廳局級)待遇。這裡需要說明一下,正常情況下,由於東海市國安局是副局級單位。局長理應也是副局級幹部,但由於周天星的年齡因素,低就一檔。也就是說,他現在是實職副局地正局幹部。

    當然,既然周天星擔任了局長,局裡的領導層也有相應變動,讓他頗感欣慰的是,陳有虎不需要為他讓位了。

    要解釋清楚這件事。就要從這次班子調整的源頭說起。最早的計劃是,由於原黨委書記退休。范錚順理成章接班,再由一個副局長接范錚的班,而陳有虎接這位副局長地班。後來,周天星立下大功,陳有虎因此主動讓賢,位子就不能動了。然而世事常常出人意表,現在周天星一下子做上正局長,等於搶佔了那位副局長地位子,出於平衡考慮,省局乾脆就把這人調走,另行安排。於是,就剛好空出一個副局長的位子,順理成章讓陳有虎接班。

    鬧哄哄的頒獎禮結束後,楊副局長打道回京,周天星則和范錚、陳有虎他們一起回到市局,召開了新領導班子上任後的第一次黨委會。

    會議地主持人自然是新黨委書記范錚,他首先發言:「今天這個會,只有一個議題,周天星同志目前還不是黨員。當然,原因是多方面的,我就不在這裡贅述了,不過呢,周天星同志日前已經直接向我遞交了入黨申請書,同時,我和陳有虎同志,也將共同成為他的入黨介紹人。下面,我向大家宣讀一下周天星同志的入黨申請書。」

    接著,他從口袋中取出一張折疊得非常整齊的稿紙,展開之後,大聲朗讀起來:「本人志願加入……」

    這時的周天星,早已陷入石化狀態,他萬萬沒有想到,范錚和陳有虎會合起伙來玩這一手。然而,面對這場景,他還能說什麼?難道當面戳穿范錚的謊言,或者直接指認那張申請書是假的,不是他寫地?當然不可能。如果他這樣做了,首先在良心上就過不去。所以,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個騙局繼續上演,對此無能為力,半點反抗地餘地都沒有,除了保持沉默,什麼都不能做。

    恍惚間,坐在他身邊的人全都舉起了右手,恍惚間,他聽到范錚說:「這件事我已經請示過省局黨委,經上級批准,同意把周天星同志地入黨問題作為特殊情況處理,特殊情況特殊對待嘛,考察期、預備期全免,今天就舉行入黨宣誓儀式,這也算是火線入黨吧,不然,呵呵!咱們這黨委會還怎麼開?」

    接著,他聽到一陣嘈雜的笑聲,彷彿從天邊傳來。

    再然後,如同喝醉酒般,搖搖晃晃地,隨著眾人起立,下意識地跟在兩個人身後,走進了一個小房間。

    「天星,你怎麼了?」

    一個熟悉的聲音把他拉回現實,原本模糊不清的視野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首先映入他眼簾的,是一面鮮艷奪目的五星紅旗,然後,才是兩張莊嚴肅穆的面容,一個是范錚,一個是陳有虎。

    「周天星同志,請回答我,你願意為你的祖國奉獻一切、包括你自己的生命嗎?」這是范錚鏗鏘的語調。

    一瞬間,他明白了一切,所有的疑團和無奈在這一刻煙消雲散,代之以深入骨髓的感動。下一刻,他的視野再次模糊,有一些液體在眼眶中滾動。

    深吸一口氣,望定對方,哽咽道:「你們……」

    「請回答我,你願意為你的國家,為你的人民。犧牲一切。包括自由、榮譽和感情嗎?」范錚冰冷地語調毫不留情地打斷了他即將出口地話。

    然後,他下意識地挺起胸膛,沒經大腦就脫口而出:「我願意!」嗓音出奇響亮,連他自己都被嚇了一跳。

    范錚臉上終於露出滿意的笑容,亢聲道:「那麼,舉起你的右臂,跟我宣誓。」

    旋風般轉過身。面向國旗,啪一個立正,斷喝道:「周天星同志,跟著我一起念,我宣誓,報效國家。苟利人民。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我周天星宣誓,報效國家,苟利人民。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當一字字念完這簡短的宣誓詞後,周天星只覺整個人都處於虛脫狀態,半點力氣都沒有了。

    也許,他真的應該感謝范錚和陳有虎,由於他們的精心設計,使這個對他來說最棘手、最無可奈何、最想逃避的問題,終於得到了最圓滿地解決。

    原因很簡單。他既沒有寫申請書。也沒有向黨旗宣誓,所以就算全天下人都以為他是黨員。他在事實上也沒有真正入黨,這樣一來,他就不需要背負叛出師門的罪名了,也沒必要擔心會因此損失任何功德,同時,還一舉掃除了他在官場上最大的麻煩。從此以後,任何人都不可能以此來為難他,因為,在他的履歷表上,將會清清楚楚地寫上黨員兩個字。

    可是,他並沒有因此產生絲毫輕鬆感,他分明感到,就在那段簡短的宣誓詞脫口而出時,他平生第一次感到,前所未有的榮譽和使命,仿若山嶽般沉重。

    「天星,不要怪我們事先沒有和你商量,我們也是別無選擇。如果事先告訴你,你肯定不會答應。但是,我們畢竟要面對現實,是不是?」

    這是陳有虎誠懇地語調,他一眨不眨地望著周天星,眼神中儘是溫和地笑意。

    周天星深吸一口氣,搖頭苦笑:「你們就不要故作輕鬆了,像你們這種把誓言看得比生命更重要的人,竟然會為我……好了,我不想再說下去了,因為你們讓我覺得,虧欠你們太多了,我這輩子都還不清,就算有來生,我也還不清。我現在只想知道,我周天星,真的值得你們作出這樣大的犧牲嗎?」

    「值得,當然值得。」

    這是范錚地聲音,他一字一頓地道:「為國為民,沒有什麼不值得,我們也相信,你不會讓我們失望的,周天星同志。」

    陳有虎也展顏一笑,信心滿滿地道:「而且,我也相信,我們一定能等到我們約定的那個日子,到時候我們三個人再舉行一次真正的宣誓儀式,這樣,我和老范也可以無愧於心,坦坦蕩蕩地去見馬克思。天星,我們兩個老傢伙的一世名節,就全靠你了。」……

    當天下午,成都,武候祠。

    這是周天星有生以來第一次來成都,並不是為旅遊,目的非常單純直接,只是想來看看武候祠。

    其實,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一趟究竟為何而來,他甚至懶得去考慮這個問題,只是想到了,就馬上去做。

    武候祠是成都的一所著名景點,而他並不想和那些普通遊客擠在一起,所以他抵達武候祠的時候,已經超過下午五點,臨近景區關門時間。不過,當他向門衛出示工作證後,還是很順利地進去了。

    邁進略顯陰暗地大殿,一步步向那高踞正前方地神像走去。

    推金山,倒玉柱,他直挺挺地跪了下去:「祖師在上,請受弟子一拜。」

    磕下頭去的那一刻,兩滴清淚悄然灑落,他哽咽道:「不肖弟子、天機宗第三十二代傳人敬告師祖,方今天下,強者逾強,弱者逾弱,已成秦吞六國之勢,強美挾天子以令諸侯,分蘇俄,擴北約,平中東,遠交近攻,屯重兵於我西疆,而我泱泱中華,空有三萬里海疆,關島以西,竟無立錐之地,東有惡鄰,西有蠻邦,北踞虎狼,南疆不靖,更有千年教蠢蠢欲動,亂我中華人心。反觀國內。中土承平日久。貪瀆之風日熾,開國初年之浩然氣象,十去八九。」

    又重重磕下頭去:「弟子魯鈍,智謀才略不及師祖萬一,充其量不過是個官場小人,然世事紛擾,常感心中不安。不知何去何從,弟子今日前來,只求師祖指點迷津。」

    周天星現在所做地,其實就是「請神」。所謂請神,並不是世俗中所理解的跳大神,而是一種真正地精神溝通方式。

    一位道行高深地修道人。就算死了。往往也會在世上留下一定的精神印記,不僅如此,如果操作得當,甚至可以與之產生溝通。至於其中的玄妙。周天星也不太清楚,只是曾經有一次,偶然間聽江玉郎提及這方面,瞭解到大概的原理,卻不知具體該如何做。

    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只有在武候祠中,才有最大可能請出武候在世上留下的精神印記這就要從祠堂的作用說起了。之所以古代中國人非常喜歡建祠堂、建宗廟。並不是沒有道理地。簡單地說,祠堂就是一種匯聚念力的工具。如同北京天安門,就是彙集無數中國人國家信念的工具。

    從某種意義上說,念力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強悍的力量,因為它往往是匯聚幾代人甚至千百代人共同擁有的某種信念(信仰),這種力量的層次,是單個人擁有地精神力無法比擬地。同時,這也是古代歐洲屢屢爆發大規模宗教戰爭的最深層原因。

    其實,周天星此行,並沒有真正奢望能和武候的精神印記產生溝通,事實上,就算真的溝通了,對現實也沒什麼作用,畢竟武候已是近兩千年前地古人了,而且是個失敗的修道人。

    儘管如此,周天星還是很希望能和武候溝通一下,不為別的,純粹是出於一種敬仰。之所以敬仰,也不是因為這位祖師當年智計無雙,而是純粹從人格高度,油然而生的一種情結。

    這種情結,起源於昔年第一次在課本上翻到《出師表》,讀到:「臣本布衣,躬耕南陽,苟全性命於亂世……受任於敗軍之際,奉命於危難之間……故五月渡瀘,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甲兵已足,當獎帥三軍,北定中原……」

    默跪良久,識海中依然風平浪靜,不見一絲波動。

    他搖搖頭,自嘲式一笑,喟然長歎道:「都兩千年了,還有什麼印記能留得住?我也真是太癡心妄想了。也罷,既然身在這萬丈紅塵,哪有不犯執念的道理?犯就犯吧,大不了就是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結局,與其整天做這縮頭烏龜,還不如轟轟烈烈幹一場,嬴得生前身後名,百世流芳也好,遺臭萬年也罷,也不枉我周天星在人世間走一遭。」

    然後,重重磕下最後一個頭,緩緩站起身,倒退出門,折轉身子,飄然而去。

    當天晚上,周天星又回到東海。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已經漸漸養成一種習慣,常常喜歡作一些非常短暫的旅行,正如這次的成都之行,就是下午去、晚上回,全程只花了九個多小時,其中大部分時間還是在飛機上渡過地。

    在東海機場落地後,他就去停車場取出一輛嶄新地軍用吉普,開車回家。這輛車是他目前的新座駕,A38旅配給他地專車。而從前那輛榮威,就扔給王滿倉開了。雖然家裡已經有兩輛車了,他還是打發王滿倉去車行訂購了一輛奔馳,用作今後接送姚春芳和林水瑤,畢竟名車的安全係數比較高,多些保障總是好的。

    一路疾馳,進入明星花園後,他並沒有馬上把車開進車庫,而是在一輛停在他家附近的麵包車旁剎住車,然後下車走上前,敲敲車窗。

    車窗緩緩降下,裡面坐著兩個面目英悍的小伙子,這兩人都是局裡剛給他配的保安人員。由於升任局長,身份貴重,本來應該立刻舉家搬入國安大院,但是和范錚、陳有虎商量下來,考慮到目前在社會上的影響力還有相當大的利用價值,決定暫時不搬進大院,不配專車司機(其實也用不著),而是專門調撥人手前來明星花園保護他全家的安全。

    事實上,如今貴為東海市國安局長兼黨委副書記的周天星,已經是名至實歸的一把手了。

    由於工作性質特殊,國安系統中並不像政府部門,正常情況都是局長兼任黨委書記,東海局只是個例外,主要是因為,資歷老的幹部太多,安排不過來,才專設了黨委書記一職,這一點光從陳有虎當了十年享受正處的副處實職就可以看出了,純屬歷史遺留問題。

    因此,周天星這個局長和范錚的排名次序實際上是不分先後的,同屬一把手,也就是說,東海國安局事實上有兩個平起平坐的老大。

    當然,如果僅僅從資歷和個人威望上看,周天星和范錚相比,還是略遜一籌的。不過這對他也沒什麼妨礙,畢竟他們之間的私交早已超出了正常的同志關係,既然是肝膽相照的朋友,還分什麼上下先後呢。

    「局長,您有什麼需要嗎?」

    車裡的一個小伙子首先開口,語氣很恭敬,而且顯然是發自內心的尊敬。國安這種部門,那可是要看實力說話的,就不去說周天星從前破的那些案子了,就說眼前剛剛立下的這場大功,誰敢對他生出小覷之心,一定是腦子進水了。

    「局長」二字一入耳,周天星不由怔了一下,一時竟感到有些茫然,不知道對方在叫誰,整整一秒鐘後才反應過來,原來「局長」就是指自己。這其實也難怪,畢竟還是第一天陞官,而且從前也過慣了有頂頭上司的日子,陡然間變成一方大員,還真有點不適應呢。

    他本來只想和這兩個小國安打個招呼,甚至還打算開兩句玩笑的,卻因「局長」二字突然間意識到現今的身份,已經不太適合和下屬們隨便開玩笑了,不由怔在當場,犯起了躊躇。

    這並不是說高官不能開玩笑,而是不能隨便開玩笑。道理很簡單,一個整天見人就嘻嘻哈哈的領導幹部,難免會給下屬造成一種不踏實的印象,甚至會遭到下屬的輕視,認為這人太好說話,沒有領導的氣派和威嚴,很自然的,以後就會有人和你打馬虎眼,甚至對你的命令不重視,對你的存在也不放在心上。這樣的領導,還有什麼威信可言,不如在路邊擺地攤算了。

    當然,領導幹部的確可以展示平易近人的一面,搞人性化管理,但凡事都要有個度,既然身居高位,言行舉止就要有上位者的尺度。至少必須學會,在合適的時機和合適的場合,開合適的玩笑。

    不知不覺,周天星站在車旁陷入深思,竟忘了回答對方的問話。然而,車裡的兩個小國安哪知道他正在思考這麼深奧的「領導藝術」,只見到他緊皺著雙眉,臉也繃得緊緊的,一言不發,不禁都犯了嘀咕,不知這位新上任的局座大人是否看出了他們有什麼毛病,或者正處於發飆立威的預熱期。

    新官上任三把火,這可是故老相傳的至理名言,也是連三歲小孩都知道的道理,不立威則不足以服眾。而且,不管頭把火燒到誰的腦袋上,一般都只有自認倒霉的份。

    「局長……」

    當另一個小國安小心翼翼地張開口,想說點什麼時,周天星忽然笑了,笑得很溫和,點頭道:「辛苦了,天寒地凍的,別在這裡呆著了,到家裡去坐坐,跟我走。」

    兩個小國安先是一怔,接著對望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同樣的如釋重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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