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是廠公大人駕到,我們法務部真是篷敝生輝啊。」
周天星先聲奪人,遙遙向迎面走來的吳從龍抱拳道。他的聲音之響亮,令走廊上每個人都能清晰聽到每一個吐字發音。
吳從龍其實也早就看到周天星了,卻裝作不認識(事實上他們從沒有真正打過照面),主要是內心深處有點發虛,因為他剛剛接到兩個手下回報,周天星今天的態度十分囂張,蠻橫無理,完全沒有一點被罷職的自覺。
事實上,這次罷黜周天星的舉動,是經過他和賀延年深思熟慮、反覆討論的結果,早已把種種後果一一預想到。
由於媒體炒作,周天星如今聲勢之盛,至少在江航無人能及,加上他深不可測的背景,的確是個不好惹的角色,但與此同時,他也大大開罪了那位江東省的一號人物。
最關鍵的是,燕航老總楚雄南和洪承恩私交甚密,事發後居然在第一時間一腳踹走邱本初的死黨林正平,把他調往另一個分公司任工會主席,同時從江東省局調進一個名叫沈大中的處長接他的位,這下子兩人就找到主心骨了。沈大中還沒到任,賀延年就先一步展開了行動。
許多事兒,若不及時表明立場,站好隊伍,非要等到上頭發話才撥一下動一下的話,多半是沒什麼好果子吃的。
當然。考慮到周天星本身就是個不好惹地角色,他們也沒把事做得太絕,依然保留了他的行政級別,免得說不定什麼時候周天星翻過身來,到時連個迴旋餘地都沒有。
只可惜,吳從龍千算萬算,也沒算到,周天星是個「流氓」。
「廠公」二字一入耳,他就算想裝糊塗都不能了。只因身邊幾乎人人都緊繃著臉,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樣子。當然,其中也有義憤填膺的,但吳從龍還是能從他們閃爍的眼神中看出一絲深藏的笑意。
「吳太監」的名號,吳從龍並不是沒有耳聞,這綽號還是他從燕航總部帶來的,多年來一向深以為恥,可說是一片不能觸摸的逆鱗。
不過直到今天,他才首次聽到有人用這個綽號當面調侃他。因此,在吳從龍心目中。周天星地地位一下子躍升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高度,成了人類歷史上最可惡的流氓。
當下銀牙緊咬,一張清秀斯文的小臉繃得緊緊的,也不講虛文了。遠遠站住腳,向周天星冷笑道:「周太子,久聞大名啊。」
周天星哈哈一笑。道:「周某人這點微名。哪有吳公公的芳名響亮,江航誰不知道,吳公公一心為公,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床,給賀書記他老人家捏骨松背。真是……從前我看清宮戲的時候還沒覺出當太監的有多辛苦,現在嘛,總算明白了。我說吳公公啊。您可得注意休息哦,看看。這麼俊的小臉,都累青了啊,我見猶憐哦。」
終於,一大群想笑又不敢笑的、包括一群記者在內,人人都忍俊不禁,笑出聲來。這也難怪,吳從龍地模樣長得的確有點不似男性,瓜子臉、柳葉眉、皮膚白皙粉嫩,尤其「玉頸」上的喉結也不突出,如果他換上女裝,說不定還是個尤物呢,再加他平時為人刻薄寡恩,倒也真跟傳說中的太監有地一拼。周天星現在的描述,可謂道出了很多人的心聲,再加吳從龍地神情又是狼狽無比,能控制得住不笑地,只能用強悍來形容。
「周天星……你……你……」
吳從龍氣得渾身發抖,指著周天星就是說不出話來。他本不是個笨口拙舌的人,反而平時口齒伶俐得很,而且向來自負口才過人,但碰上周天星這個不按常理出牌的傢伙,口口聲聲「廠公大人」,儼然真的把他當成一個太監,你讓他如何當眾還擊?難道跟著他破口大罵?或者認真解釋一下,我不是公公?
最要命的是,周天星這回出的陰招實在太毒了,居然當眾揭穿他每天早上服侍賀延年的醜行,這像極了古代地太監服侍主子地場景,實在百口難辯。
好在這時有忠心的手下出頭了,是吳從龍手下一個科長,無比巧合地是,這人的名字叫甘從龍,是吳從龍從燕航總部帶來的人。
甘從龍平日素負才名,雖然幹的是人事,卻是一所名牌大學中文系的高材生,平時吳從龍如果要起草什麼重要文件、報告之類的,一般都是扔給他做的。
甘從龍一指周天星,冷笑道:「吳經理的為人如何,江航上下有目共睹,公道自在人心,所謂清者自清,就算有人想要惡意構陷,也沒有真憑實據,倒是你周太子,年紀二十出頭,大專文憑,又不是黨員,我倒想問問你,當初是怎麼做上法務部經理的?」
周天星斜睨這人,不屑道:「看你長得也挺斯文的,怎麼連一句人話都不會說,就知道倣傚那些古代的腐儒,我記得從前有個叫甘羅的傢伙,好像十二三歲就當了宰相吧,這個典故我也記不太清了,你回去翻翻書,想清楚了再來跟我討論年齡的問題。至於學歷嘛,一張紙能代表什麼?不要說什麼大專本科的了,就算博士後又怎麼樣,如果當博士的都像你這樣食古不化,一身臭哄哄的酸味,我看這個文憑也值不了幾兩銀子。」
甘從龍繼續冷笑:「也就是說,周太子自認為學富五車,已經到了對博士後也不屑一顧的程度了。」
周天星哈哈一笑,傲然道:「正是這個意思。」
這話一出。頓時引得一片嘩然。尤其是聶玉琳,聽到這樣狂傲不可一世地言語,直嚇得俏臉煞白,甘從龍剛才的話明擺著就是在擠兌周天星,可他倒好,一頭扎進人家的圈套。
而那邊吳從龍一干人聽到這話後,人人都面露喜色,再看周天星的目光中,都多出了濃重的揶揄之色。
甘從龍自然不可能錯失這良機。馬上作出一副無比仰慕的噁心表情,不知不覺就把雙手負到了背後,無限感慨道:「原來如此,看來周太子的學問還真不淺啊,既然連博士後都不屑一顧,想必外語也很強吧。呵呵!我們航空公司的幹部,就算不需要精通很多外語,英語水平總該過關吧。」
周天星皺眉道:「我說你個酸秀才,想考我就明說唄,我也不瞞你說。本人才疏學淺,只精通英、德、法三國語言,敢問這位仁兄,你精通幾門外語啊?」
這一回。走廊中變得落針可聞。精通三國語言的人世上並不罕見,但如果這事發生在一個「臭名昭著」地太子黨身上,就是一件令人大跌眼鏡的事了。同一時刻。幾乎每個人腦海中冒出的第一個念頭都是:「吹牛」。不過這回倒是巧了。甘從龍的才名也不是平白無故就得到的,他不但是中文系的高材生,還是個語言強人,曾考出一張中級英語口譯證書,還略懂法語。
他成心要當場出周天星的醜,於是再也不說廢話,張口就是一水的純正英國腔:「周先生。不知道您對中國晚清時期的洋務運動有何見解?對洋務運動的領袖李鴻章先生有什麼看法?是不是可以具體分析一下甲午戰爭失敗地原因?」
意料之中的。周天星低頭思忖良久,默然不語。
甘從龍眼中得色越加明顯。依然用英語逼問道:「周先生,您是聽不懂我的話還是不瞭解這段歷史?您不是剛剛還聲稱您是一位十分博學的人?可以解釋一下嗎?」
一旁地聶玉琳實在看不下去了,挺身上前,大聲道:「甘從龍,你不要囂張,我們周經理今天身體不太舒服,我來回答你的問題。」
甘從龍嘴角上翹,鄙視之情溢於言表:「小聶同志,公司裡雖然人人都知道你和周太子關係非同尋常,但人家好像快要結婚了吧。嘿嘿!似乎新娘並不是你吧。要不這樣,如果你能當眾證明你和周先生的親密關係,這個問題就可以由你來代答。」
「夠了!」
一個比剛才甘從龍更純正、更字正腔圓地英國腔響起,說話人正是周天星,他面無表情,緩緩道:「事實上,我很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因為今天地江航,正如晚清時期的腐敗朝廷,李鴻章是已故的歷史人物,功過是非,至今仍無定論,但我還是想說,他生錯了年代。」
在無數道震驚的目光下,他的聲音顯得很慵懶,卻字字無比沉重:「儘管他生錯了年代,但我依然認為他,是個值得後人尊敬的老人。如今的江航,正如身患絕症地大清帝國,積重難返,無力回天,但我可以保證,就算我不學李鴻章,也不會去學榮祿、袁世凱之流。」
「各位同仁,我今天站在這裡,是想請大家投我一票,讓我重返法務部地領導崗位,如果一定要學一個人,我願學……張之洞。」
他突然換成中文,手指直接無視甘從龍,戟指吳從龍,厲聲喝道:「吳從龍,你這個陰不陰、陽不陽、男不男、女不女的閹人,你有什麼資格站在這裡指手劃腳,你當現在真是明代啊,還是宦官隻手遮天地年代?我問你,你來江航以後,除了整人,除了吃喝玩樂,除了每天早上七點準時跑到江航大酒店121號房去伺候主子,你還幹過什麼人事?你除了像一只臭哄哄的老鼠,專門躲在暗處做那些見不得光的事,你還會幹什麼?你還能幹什麼?無恥之尤,還敢跑到我們法務部來吆三喝四,給我滾,把你背後的主子叫來,我跟你這種狗奴才說不上話。」
「撲!」
吳從龍「櫻唇」一張。仰天噴出一篷熱血,接著整個人向後就倒,竟是被周天星活活氣暈了。一眾親信大驚失色,忙搶上前抱住人。
這一出倒是大出周天星意料了,他本來地設想是,直接用精神震盪把吳從龍當場擊暈,以壯聲勢,不料對方心靈這麼脆弱,陰招都還沒來得及出。就已經被罵得精神崩潰了。
甘從龍氣得臉色鐵青,指著周天星顫聲發狠道:「你……你這人實在太野蠻了,你這是誣蔑、誹謗、人身攻擊,你要負法律責任的,我們吳經理一定會上法院告你。」
周天星連眼角都懶得看他,只望著正被人往電梯間抬的吳從龍冷笑,聽到這話,只隨口道:「不就是罵了一個太監嘛,有什麼大不了的。太監固然低賤,太監的走狗我就連罵都懶得罵了。對了。你剛才說什麼,法律責任?呵!真是不好意思,你們去告吧,我就是剛從那裡出來的。其實那裡面挺清靜的,至少不會像外面有這麼多蒼蠅,再進去呆一段時間也好。可以讓我安心讀讀書。好好在明史裡面找找,看看都有些什麼法子可以對付閹黨。好了,跟著你的主子一起滾吧。」
這天中午,周天星領著法務部全體員工(除了幾個有異志的),浩浩蕩盪開到江航大酒店,擺了三桌無比豪奢地宴席,幾乎把想得到的山珍海味都上全了。不過下午還要上班。都沒有喝酒,大家便以茶代酒。互祝賀辭,包廂中歡聲笑語此起彼伏。
自然,周天星成了眾矢之的,人人都捧著果汁敬他,有人還起哄要他把一大杯果汁全都喝光。直到這時,周天星才感受到了來自部門員工們發自內心的愛戴。除了幾個親信外,他從前總感覺和這些人隔著一層,恭敬的表情下總藏著一絲別樣意味,但現在的直覺告訴他,面前那一張張笑臉都是真誠的,發自內心的。
當宴席進行到一半時,周天星站了起來,朗聲道:「各位同仁,我向大家保證,只要我周天星還在江航一天,不管在哪個部門,以後你們有什麼困難或者解決不了的事,都可以直接來找我。當然了,違法亂紀的事兒就不要來麻煩我了。最近嘛,公司地形勢不太好,大傢伙兒薪水減半,都過得挺鬱悶的吧,我也是個快要成家的人,知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好在咱們部門裡人不太多,不然我也吃不消。這樣吧,回頭大家去找小聶,我個人給大家一人發兩萬金融危機補貼。呵呵!這應該不算賄選吧。」
聶玉琳一聽就明其意,馬上站起來道:「大家聽我說一句,我想大家也不會認為周經理需要靠這種手段來拉選票吧,所以呢,這只能算是個人饋贈,另外大家最好不要向外聲張,把錢拿回去貼補一下家用就行了。我明言在先,如果有人想用這事去向吳從龍獻媚地話,我勸他現在就離開這裡,否則,後果自負。」
場面安靜了十幾秒,終於有人第一個發出歡呼。
「周少!我們永遠挺你。」
「哦,你是我的巧克力,你是我的棒棒糖,周少,我們永遠你。」……
同一時刻,江航老總錢思健地辦公室。
賀延年咆哮如雷:「太不像話了,實在是太不像話了,他周天星怎麼可以這樣當眾辱人?老錢你說,這不是打我地臉嘛,像這種無法無天的人,我們江航還能留嗎?」
錢思健托著下腮坐在他對面,手指間還夾著一根煙,平靜地望著怒發欲狂的賀延年。他其實是個相當英俊的男人,面如刀削,鼻直口方,雖已年屆五十,渾身卻洋溢著一股只屬於成功男人的魅力。
「老賀啊,我好像從來沒見過你像今天這樣失態吧。該不會,想拿我當槍使吧。」
賀延年面色一僵,搖頭苦笑道:「我的錢總啊,你該不會等著看我的笑話吧?」
錢思健淡淡道:「老賀啊,我真不明白你在急什麼,他周天星能量再大,還能跟公司黨委會叫板?不是已經撤了嘛,要不乾脆把那個副處級也拿掉,一了百了。」
賀延年向他翻個白眼,沒好氣道:「我說老錢,你成心跟我逗樂子是不?要真像你說地那麼容易,外面那些記者可不是吃素地,還不知道會寫成什麼樣子呢。」
錢思健慢吞吞抽了口煙,好整以暇地道:「賀書記您別誤會,我只是提個意見,僅供參考。要不,就把這個勞什子競選停了吧。」
賀延年頓時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搖搖頭,歎了口氣,摔門而去。
一抹冷笑漸漸爬上錢思健唇角,他慢條斯理地掐滅了煙,把一條腿擱到辦公桌上,以極輕鬆、極悠閒的口吻哼起一段京腔:「想當初,老子地隊伍才開張,總共才有十幾個人,七八條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