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兒上午坐船。
終於可以暫時擺脫馬車的顛簸,陳旭日頭前還覺得歡喜,而且船家用的是竹篙點水,一撐便能劃出一段距離,沒有吱吱丫丫的劃漿聲,也不使人感覺吵的慌。
然而靜的久了,卻又覺得實在無趣,還不如有個吵鬧聲,多少也添點活力。
閒坐無事,陳旭日手裡捏了一束草把玩。
春意正是熱鬧時候,路邊水邊淨是新開的各色野花,不管人心困在怎樣的思緒裡,如何的紛擾,如何的無聊,它們自顧自的開的熱鬧,開的妖撓。
小小的花瓣小小的花蕊,不及人家園中百花開的富貴喜氣,卻另有一種別樣的充滿生命力的美。顏色且十分豐富。
陳旭日是個大男人,向來不去關注這等小事。
眼下卻被這漫長又無趣的趕路時光,逼到連一朵野花都可以看上半天的地步。
想想,真是不知該哭該笑了。
前一天路上坐車,不顧陳伯詫異的眼光,路邊踩了一束野花把玩。
今天膩了,這次換了一束野草。
許是陳伯見怪不怪了,竟然沒再用不解的目光看過來。
哎,太無聊啦!陳旭日在心裡歎氣再歎氣。
因為莫名其妙的原因,到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地方,淨遇上些莫名其妙的事。
也只有這花這草,還是舊時模樣,瞧著多少有點親切感了……
陳伯覺得這些日子,自家少爺又長進不少。
出門在外,不宜多生事端,身份一事,能瞞下當然要瞞著好些,這點少爺做的非常好。外人面前,自覺托詞以做廚師相掩護。
陳家世代行醫,到底是家學淵源,少爺也承襲了對草藥的興趣。
難怪他能救得皇四子,原來少爺小小年紀,卻不會拘泥於舊有之見識,在他眼裡,一草一葉都可入藥吧?怨不得竟然對路邊隨處可見的花花草草都有認真研究的精神,將來成就肯定在老爺之上……
「陳伯。」陳旭日輕輕喊了一聲。
「什麼事,少爺?」他應道。
陳旭日愣了一下,其實,他並沒有什麼要說的話。只是覺得耳邊太靜,只有單調的水聲。「這到哪裡了,我們還要走幾天才能到爺爺家?」他隨口問。
「剛出了直隸地面,再前面到江蘇地界了。少爺別著急,咱們這還走了一半都沒有的路。後面水路多,咱以後坐船,趕路就能快些了。"
水聲單調的重複著。
傍午時,船家找了一處地方停下後,一頭鑽進後艙裡。
不久,陳旭日嗅到淡淡的屬於飯菜的煙火氣,還有魚的香氣。
陳伯招呼道:「少爺,該吃飯啦。我熱了乾糧,早晨請店家打包的牛肉,還有一隻雞,過來將就著吃些。船家送了我們新熬的小米粥,還有一盤魚,河內現捕的活魚,你聞聞,可香了。」
他不說陳旭日還真沒有感覺到餓,一聽這話,肚子應景似的咕咕叫了起來。
許是坐船坐的,餓歸餓,卻不大有胃口。
挪了挪位置,待陳伯將飯菜擺好——雖則是將就,擺出來,倒也算得豐盛。
他這次救了皇四子,順治皇帝的心肝,上面龍顏大悅,賞賜的十分大方。此番南歸,他們隨身帶了足夠的銀兩,臨行前父親細細叮囑過,說道他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一路上不必虧著自己。
拿起筷子,正要下奢,忽得想起一事。
聽說常年在水上生活的人家,從來都是靠水吃水,一應吃喝拉撒,大都靠水解決。
比如這喝的水、煮飯洗菜的用水,全部由江裡現打現用。有一個說法叫做:上游涮馬桶、中游淘米洗菜、下游洗衣服……
雖說是活水,習慣了的人也不當回事。
可陳旭日來自現代,用習慣的是買來的純淨水,沒想到也便罷了,一想到這些,這第二筷子卻是落的艱難。
「我不想吃魚,你們把那盤魚吃了,不用給我留。」
他掰開饃饃,揀了兩三塊瘦中帶肥沒有筋的牛肉夾了,慢慢咬著吃。
看到陳伯一雙筷子只管對付那盤魚,吃的十分香。陳旭日想了想,指著那盤雞道:「咱們也吃不完這許多,撕半隻雞送給船家吃吧。」
午飯後不久,水面上隱隱刮過陣陣涼風,空氣中水汽濕重,天邊層層灰黑色的烏雲翻滾著壓上來。
船家從後頭過來,手裡拿了兩件蓑衣,指著天邊自顧翻滾的烏雲道:「看到沒有?雲上來了,大約半個時辰,一准就下雨。客人別擔心,這會的雨來的快去的也快,也就一會兒工夫……」
陳伯接過來,趕緊跟船家道謝。陳旭日分得一件蓑衣,卻不肯聽老管家的勸,避到船裡邊去。雲層低的讓人發悶,不知道為什麼讓他覺得心裡不大安寧。
風吹愈急,好像要下大暴雨前的那股子凌厲勁兒,一下下捲動衣帶抽在身上。悶雷聲滾動著,越來越近,越來越低。
終於,一滴水啪的一聲打在臉上,很重。
穿著蓑衣坐在船首,陳旭日手裡邊牢牢抓著船幫。以防被風雨捲進水裡去。
陳伯時不時打船艙裡探頭,一邊跺著腳,嘴裡一邊嘟囔著什麼,不外是少爺怎麼這麼倔強,風這麼大,小心被捲進水裡,雨下的急,著涼了咋整?雖說少爺是大夫,可醫不自醫,路上病了,終究是不好,云云。
痛快淋了會兒雨,陳旭日覺得心裡頭暢快多了。
踏進船艙時,就看到船家的孩子坐在艙裡一角,正捧著本書看的十分入迷。稚嫩的臉上,有種孩子氣的認真和專注。
這孩子今年只有八歲,卻是船主人收養的一個孤兒。
雖說不是親生的,不過船主人年近四旬,沒有生養,只把他當親生兒子看。夫妻倆不惜拿出半生積蓄,送兒子進學讀書。這孩子也爭氣,得暇便勤於用功。
對比自身,陳旭日忍不住有些羞愧。這次出門,說是帶了書本路上解悶,卻根本沒有翻看過,因為沒有興趣。
他過去坐到人家身邊,問道:「小弟弟這麼用功啊,將來想做什麼?」
「我?」他眼睛閃閃發亮,裡面有著孩童才有的清澈和透亮,「我想做官!」
陳旭日微愣,「為什麼?」
「前年家鄉發大水,大水沖垮了一切,房子沒了,家也沒了。我們只好逃難,好多鄉親一路走一路倒下……我娘先病了,然後爹爹也病了,我們連吃的都沒有,更沒有錢抓藥……後來,爹娘都沒了,單剩我一個……」
「爹說,如果我們遇到一個好官,會築堤防水,會賑災放糧,大家就不會那麼慘,背井離鄉去逃難,那麼多人死在異鄉的土地上,進不去祖墳,連埋都沒人埋……所以,」他雙手握拳,大聲說,「我想做官!想做一個好官!我以後管的地方都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陳旭日愣了好一會兒,最後深吸一口氣,誠心誠意道:「小弟弟,你比我強,哥哥不如你……」
人是應該有目標的,他的目標是什麼,就只是做一個醫生嗎?他不懂救國救民,只是想為自己謀一個安穩些的前程——可是應該去努力吧?也許努力到最後什麼都沒做成,也許弄髒了手,也許攪進漩渦再不得脫身,也許後悔……可是,總還是可以去做一些事,可以使悲慘的事少一點,可以讓更多的孩子不再變成孤兒流離失所……
船家在外面叫他們。
陳旭日出去——雨已經停了,船家指著後邊靠過來的一艘船叫道:「那邊有官爺喚俺停船,說是要找搭船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