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浩回府只住了一晚。
這晚夫妻倆個說了大半宿話,竟是哪個也沒睡熟。
五更天就起了,袁珍珠親自張羅丈夫的飯菜。
陳浩這是眼瞅著情勢怕是不妥,心裡做了最壞打算,是以好容易請了一晚假回府探看家人。弱妻稚子,有一個更在母腹中沒有出世,思及未測之前程,他心裡實是如刀絞般痛。
這時節哪裡吃得下飯去,不過是思及妻子一番心思,往後再能不能吃到還是兩說,便拿了飯碗,一樣一樣盡數吃了。
陳旭日怕自己睡熟了錯過父親的歸期,他心裡惦記著有事要請教,睜著眼睛直熬到寅時,幾次起身到門外看動靜。看到父母那邊亮起燈光,微有動靜傳來,趕緊爬起來,胡亂裹了棉衣奔過去。
「我的兒,你怎麼就起來了?」袁珍珠吃了一驚,雖是臉上鬱鬱不得開顏,卻也心疼兒子一進屋就打了個大噴嚏,趕緊吩咐桐月盛碗熱粥端來,「快喝些熱的暖暖身子。」
陳浩招他到身邊來坐,握了他的手,一時間心裡邊有千百句話想說,卻都堵到嗓子眼,一個字也擠不出來。
半晌後,方用了叮囑的語氣道:「旭日,你這就十歲了,十歲的男孩子算是半個大人啦,家裡家外也該頂些事。這以後做了兄長,要有個兄長的樣子,友愛弟妹,孝敬母親……」
袁珍珠在旁邊碰碰他胳膊,「大早上的跟孩子說這些做啥?這些兒子都省得,他素來就是個聽話的孩子。」
陳浩也覺得自己此話竟似帶了些不祥之意,看到兒子目不轉睛的聽他說話,一張小臉上表情十分嚴肅,遂停嘴,稍頓了頓,轉而換了輕快些的口氣道:「往後若沒有需要,就不必起這麼大早。天熱時早些起床,趁著腦袋清醒誦書習字自是應該,這大冷天的,把時間擱後些,身體要緊。」
陳旭日點頭答應,「我……兒子曉得了。爹——」
他略有點不自在的挪挪身子。不是第一次了,可每次喊爹娘,心下難免覺得彆扭。嗯,彆扭啊彆扭的就習慣了,只是眼下他距離習慣還是需要一點時間就是。
「也不知道為什麼,今兒早上兒子早早就醒了,翻轉了一會兒又睡不著,瞅見爹娘屋子亮燈了,就過來給爹娘請個早安。」
院子裡傳來些許動靜,和陳伯壓低嗓子的兩聲輕咳。
陳旭日估摸著陳管家正在做些陳浩進宮的準備工作,趕緊抓緊時間打聽自己想知道的事情。
裝了無意只是隨便說起的表情問道:「昨天兒子翻書時,瞧見一段關於薩滿祭祀的記敘,一時有點好奇。聽說旗人家家都要用薩滿主持祭祀……爹,皇宮也有專門為皇家服務的薩滿吧?您有認得的薩滿嗎?」
陳浩雖覺得他這問題問的有點怪,卻也沒有多想,「旗人視祭祀為大事,京城裡,差不多的人家都要建立神桿以祭天祭神,皇宮裡更講究這個,當然有祭祀了。」
考慮到今早這一走,他日父子倆能否會再見也未可知,陳浩這時瞧見兒子臉上露出感興趣的表情,索性說的更詳細些,「這滿人各姓祭神,有用女薩滿,也有用男薩滿的。宮裡邊按著老習俗,主要用女薩滿,選擇經過一些訓練的覺羅大臣官員的命婦為薩滿,以承祭祀。內廷主位及王等福晉,都有做薩滿的人。」
薩滿在滿族民間是人神之間的使者,一切天災,特別是疾病,由薩滿跳神驅災。宮裡邊就不一樣,從皇帝到後宮主位以至官員等生病,主要由他們這些做太醫的負責診治。
宮中的薩滿祭神活動有薩滿頭目婦人兩名,薩滿婦人十名,分工舉行。陳浩為各宮主子請平安脈時,間或聽到一點談論,據說祭祀名目繁多,其中又有很多煩瑣、重複的儀節。
「我也算認得幾個做薩滿的貴人,」陳浩在宮廷服務的時間不算短了,平時一貫的多聽多看少言語,偶爾也聽過一些太監宮女私下的流言閒語,多少知道一點東西。他曾經給其中做薩滿的幾人請過脈。
陳旭日的心呯呯跳,放在桌下的手不知不覺緊握成拳,「那、宮外邊,我的意思是,爹覺得您認識的那幾個人裡,哪位福晉人比較和藹好相處呀?」
陳浩搖頭道:「我與她們素無深交,不過是病人與醫者的關係,話都沒說過幾句,哪裡知道哪個人性急性善。」
陳旭日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卻又頹然閉了嘴。
京城貴婦人的圈子,不是陳浩可以接觸到的,就算他私下裡偶爾聽到一點小道消息,也無從用來判斷一個人,況且那些所謂的小道消息,他又怎麼會跟自己這做兒子的提?
一直默默坐在一旁,聽他們父子倆說話的袁珍珠插進來道:「好了,旭日,這些無關緊要的話快不要纏著你爹說。時辰不早了,再坐一下就該出門了。」
前面一句是吩咐兒子,後面一句卻是眼睛直直看著丈夫說的。這一去禍福難料,袁珍珠一想到這個,胸口就覺得憋悶,很難受。
陳旭日知道,自己若是個曉事的,這時候實是不該打擾父母倆個,留他們說些體己話才好。
可是這當口,能多打聽來一些有用的消息總是好的,他畢竟對外邊的世界所知有限,那點子歷史知識這時候可派不上用場。
他腦中轉的飛快,「爹,您的意思,一般的滿人生了疾病,要請薩滿跳神驅災,宮裡和王公親貴要請太醫就診——那,他們也信薩滿呀,就不請薩滿祭祀祈福驅災嗎?」
陳浩點頭,道:「有呀,為嬰兒求福也是薩滿祭祀的一項重要內容。比如這次四阿哥生病,宮裡就設了祭壇,有專門的薩滿輪流為四阿哥求福驅災。」
說著,陳浩的語氣變低,情緒也壞了起來。
這次四阿哥根本就是中毒,這個真相除了他,也就是另一位老太醫多少瞧出一點端倪來。只是事關重大,況且這毒也拿不出證據,僅憑猜測,若加妄言,只怕先招災惹禍,被指責無能而加以推萎。而且他們也確實拿不出行之有效的救人法子,是以兩人都噤口難言。
他們這些太醫尚且束手無策,那些個薩滿只憑著兜兜唸唸能抵什麼事?
他意興闌珊道:「前些日子聽見宮人說,一位非常有名的大薩滿這一兩天就到京裡來。說是愛新覺羅族裡的一位老婦人,自小師從族裡的老薩滿學藝,終身未嫁。四阿哥出生後,皇上就有意請她做四阿哥的薩滿祭祀。早已經動身往京裡來,不過趕上了冬天路不好走,道也遠,才耽擱到現在。」
說者無心,陳旭日卻是眼前一亮,心裡立時有了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