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十一郎 正文 第二六章 七個瞎子
    初秋,艷陽天。

    陽光透過薄簿的窗紙照進來,照在她光滑如緞子般的皮膚上,水的溫度恰巧比陽光暖一點,她懶洋洋地躺在水裡,將—雙纖秀的腿高高蹺起,讓胸心去接受陽光的輕撫。

    輕得就像是情人的手。

    可是風四娘心裡並不愉快。

    經過了半個月的奔波後,能洗個熱水澡,雖然已幾乎可以算是世上最愉快的事,可是一個人心裡頭如有她現在這麼多心事,這世上也許就沒有任何一件事能讓她覺得愉快了。

    風四娘通常並不是個憂鬱的人,但現在看來卻彷彿很憂鬱。

    風在窗外輕輕地吹,外面是一片亂石山崗。

    這地方她來過,兩年前來過。

    兩年前,她也同樣在這屋子裡洗過個熱水澡,她記得那時的心情還很愉快。

    至少比現在愉快得多。

    從外表看來,她跟兩年前並沒有什麼分別。

    她的胸還是很挺,腰還是很細,小腹還是平坦的,一雙修長的腿,也仍然同樣光滑堅實。

    她的眼睛也還是嫵明亮的,笑起來還是同樣能令人心動。

    可是她自己心裡知道,她已蒼老了很多,一個人內心的衰老,才是真正可怕的。

    這兩年來,她還是沒有虧待自己。

    她還是一樣騎最快的馬,爬最高的山,吃最辣的菜,喝最烈的酒,玩最快的刀,殺最狠的人。

    她還是在盡量享受著人生。

    只可惜無論什麼樣的享受,都已不能驅走她心裡的寂寞!

    一種深入骨髓的寂寞,就像是木柱裡的白蟻一樣,已將她整個人都蛀空了。

    除了寂寞外,更要命的是思念。

    對青春的思念,對往事的思念,所有的思念中,都只有一個人。

    她自己雖不願承認,但世上卻永遠沒有任何人能代替這個人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連楊開泰都不能。

    她嫁給了楊開泰,但卻又在洞房花燭的那天逃走。

    想起楊開泰那四四方方的臉,規規矩矩的態度,想起他那種真摯而誠懇的情意,她也覺得自己實在對不起這個老實人,但卻連她自己也無可奈何。

    因為她忘不了蕭十一郎!

    無論他是在天涯,還是在海角,無論他是活,還是死,她都一樣忘不了他,永遠也忘不了。

    一個女人若沒有自己所愛的男人在身旁,那麼就算每天都有千千萬萬個人在陪著她,她還是會同樣覺得寂寞。

    對一個已經三十五歲的女人說來,世上還有什麼事比寂寞和思念更不可忍受?

    她癡癡地看自己光滑、晶瑩、幾乎毫無瑕疵的胴體,眼淚彷彿已將流了下來……

    突然間,「砰」的一聲響,窗戶、門、木板牆壁,同時被撞破了七幾個大洞。

    風四娘笑了。

    兩年前她在這裡洗澡時,也發生同樣的事——歷史為什麼總是會重演?

    和兩年前一樣,她還是舒舒服服地躺在盆裡,用一塊絲巾輕拭著自己的手。

    但這次她的臉色卻已變了,她實在覺得很奇怪。

    這次來偷看她洗澡的人,竟全都是瞎子!

    七個大洞裡,已有七個人走了進來,漆黑的長髮,漆黑的衣裳,眼睛也都只剩下兩個黑黝黝的洞,左手提著根白色的明杖,右手卻拿著把扇子。

    七個人圍著風四娘洗澡的木盆,七張蒼白的臉,都完全沒有表情。

    風四娘又笑了:「連瞎子都要來看我洗澡,我的魔力倒真不小。」

    七個人不但是瞎子,而且還像是啞巴,全都緊緊地閉著嘴。

    過了很久很久,其中才有個人忽然道:「你沒有穿衣服?」

    風四娘大笑,道,「你們洗澡的時候穿衣服?」

    這瞎子道:「好,我們等你穿起在服來。」

    風四娘道:「你們既然看不見我,那我又何必穿衣服?」她眼被流動,忽又歎了口氣,道:「我真替你們可惜,像我這麼好看的女人在洗澡,你們居然看不見,實在是件很遺憾的事。」

    這瞎子冷冷道:「不遺憾。」

    風四娘道:;不遺憾?』

    這瞎子道:「瞎子也是人,雖然不能看,卻可以摸,不但可以摸,還可以做很多別的事。」

    他說的本是很下流的話,但是他臉上的表情卻很嚴肅。

    因為他說的是真話。

    風四娘忽然覺得有點冷了,她知道這種人,只要說得出,就一定做得到。

    這瞎子又道:「所以你最好老實些,我們叫你穿衣服,你最好就趕快穿衣服。」

    風四娘道:「你們是想要我於什麼?」

    這瞎子道:「要你跟著我們走。」風四娘道:「有眼睛的人,反而要跟著沒有眼睛的人走?」

    這瞎子道:「不錯。」

    風四娘道:「無論你們到哪裡,我都跟你們到哪裡?」

    這瞎子道:「不錯。」

    風四娘道:「休們若是掉進糞坑裡去,我也得跟著跳下去。」

    這瞎子道:「不錯。」

    他臉上的表情居然還是很嚴肅,風四娘卻又忍不住笑了。

    這瞎子道:「我說的並不是笑話。」

    風四娘道:「但我卻覺得很好笑。」

    這瞎子道:「很好笑?」

    風四娘道:「你們憑什麼認為我會聽你們的話?」

    這瞎子道:「不憑什麼。」

    風四娘道:「你們雖然瞎,卻並不聾,難道從來也沒有聽說過,風四娘洗澡的時候,身上也一樣帶著殺人的利器,也一樣能殺人的?」

    這瞎子道:「我們聽說過。」

    風四娘道:「可是你們一點也不怕?」

    這瞎子道:「對我們說來,天下已經沒有可怕的事了。」

    風四娘道:「死你們都不怕?」

    這瞎子道:「我們已不必怕。」

    風四娘道:「為什麼?」

    這瞎子臉上突又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冷冷道:「因為我們都已死過一次。」

    沒有人能死兩次的。

    這本是句很荒謬的話,但是從這瞎子嘴裡說出來,就絕不會有人覺得荒謬了,因為他說的是真話。

    風四姐忽然覺得很冷,就好像坐在一盆快結冰的冷水裡。

    但若就這樣被他們嚇住,乖乖地穿起衣服來跟著他們走,那就不是風四娘了。

    風四娘吸了口氣,道:「偷看我洗澡的人,眼睛都一定會瞎的,只可惜你們本來就已經是瞎子了。」

    這瞎子冷冷道,「實在可惜。」

    風四娘道:「幸好我雖然沒法子讓你們再瞎一次,卻可以要你們再死一次。」

    她的手輕輕一拂,蘭花般的纖纖玉指間,突然飛出了十幾道銀光。

    風四娘並不喜歡殺人,但若到了非殺人不可的時候,她的手也絕不會軟。

    她的銀針雖然不如沈家的金針那麼有名,卻也很少失手過。

    銀針一發十四根,分別向七個瞎子的咽喉射過去。

    瞎子們手裡的折扇突然揚起,展開,十四棍銀針就突然全都不見了。

    只見七柄扇子上,都寫著同樣的六個字:「必殺蕭十一郎!」

    鮮紅的字,竟像是用血寫成的。

    無論誰若肯用血寫字在扇子上,那當然就表示他的決心已絕不會改變,而且也不怕讓人知道。

    風四娘歎了口氣,苦笑道:「可憐的蕭十一郎,為什麼總是有這麼多人要你死呢?」

    這瞎子冷冷道:「因為他該死!」

    風四娘道,「你們都跟他有仇?」

    這瞎子臉上的表情,已變得充滿了怨毒和仇恨。

    』他已用不著回答,無論誰都可以看得出,他們之間的仇恨很深。

    風四娘道:「難道你們的眼睛,就是因為他才會瞎的。」

    這瞎子恨道:「我說過,我們都已死過一次。」

    風四娘道:「哦?」

    這瞎子道:「因為我們現在都已不是以前那個人,那個人已死在蕭十一郎手裡!」

    風四娘道:「你們以前是什麼人?」

    這瞎子道:「以前我們至少是個有名有姓的人,現在卻已只不過是個瞎子。」

    風四娘道:「所以你們也想要他死—次?」

    這瞎子道:「非死不可。」

    風四娘又笑了,道:「既然如此,你們就應該找他去,為什麼來找我?我又不是他的娘。」

    這瞎子冷冷道:「你是來幹什麼的?」

    風四娘道:「這裡是亂石山,亂石山是強盜窩,我恰巧有個老朋友也是強盜。」

    這瞎子道:「快刀花平?」

    風四娘道:「你們也知道他?」

    這瞎子冷笑道:「關中群盜的總瓢把子,江湖中有誰不知道?」

    風四娘鬆了口氣,道:「你們既然知道他,就應該讓我去找他。」

    這瞎子道:「不必。」

    風四娘道:「不必?不必是什麼意思?」

    這瞎子道:「這意思就是說,你若要見他,我隨時都可以叫他來。」

    風四娘笑了笑,道:「他難道也很聽你們的話?」

    這瞎子道,「因為他知道瞎子也殺人的。」他忽然揮了揮手,沉聲道:「送花平進來。」

    這句話剛說完,門外就有樣東西飛了進來,風四娘伸手接住,竟是個烏木盒。

    風四娘道:「看來好像這只不過是個盒子。」

    瞎子道:「是的。」

    風四娘道:「花平好像並不是個盒子。」

    花平當然不是盒子,花平是個人。

    瞎子道:「你為何不打開盒子來看看?」

    風四娘笑道:「花平難道還會藏在這盒子裡?」

    她的笑容突然凍結,她已打開盒子。

    盒子裡當然不是人,但卻有隻手,一隻血淋淋的右手。

    花平的手。

    花平已沒有手!

    刀,一定要用手才能握住的。

    一個以刀法成名的人,兩隻手若都已被砍斷,他怎麼還能活得下去?

    風四娘歎了口氣,黯然道:「看來我只怕已永遠見不到這個人了。」

    瞎子道:「現在你總該明白,你若要一個人去死,並石一定要砍下他腦袋來的。」

    風四娘點點頭,她的確巳明白。

    瞎子道:「所以我們只毀了你這張臉,你也就等於死了。」

    風四娘道:「所以我最好還是乖乖地穿起衣服,跟你們走。」

    瞎子道,「不錯。」

    風四娘忽然大笑,道:「你們這些瞎了眼的王八蛋,你們真看錯人了,你們也不打聽打聽,風四娘活了三十……歲,幾時聽過別人話的?」她罵人的時候也笑得很甜,這瞎子卻已被她罵得怔住。風四娘道:「你們若想請我到什麼地去去,至少也該先拍拍我的馬屁,再找頂轎子來抬我,那麼我也許還可以考慮考慮。」

    她沒有再說下去。

    就在這時,山谷闖忽然響起一陣奇異的吹竹聲。

    接著,門外又傳來「叮」的一聲響。

    瞎子們皺了皺眉,其中四個人突然將手裡的明杖在木盆邊緣上一戳,只聽「篤」的一聲,明杖已穿進了木盆,交叉架起。

    這四個人就像是抬轎子一樣,將風四娘連入帶盆抬了起來。

    四個人同時出手,同時抬腳,忽然間就已經到了門外。

    門外也有個人站在那裡,面對著藍天白雲下的亂石山崗,手裡也提著根短棍。

    但這個不是瞎子,卻是個只剩下一條腿的跛子。

    他手裡的短棍在石地上輕輕一點,又是「叮」的一聲響,火星四濺。

    這短棍竟是鐵打的。

    短棍一點,他的人已到了七八尺外,卻始終沒有回過頭來看風四娘—眼。

    風四娘歎了口氣,喃喃道:「想不到我居然會在這裡遇見一個君子,居然好像從來也沒有看見過女人洗澡的君子。」

    山風吹過,這跛子的衣袂飛揚,眨眼間,已走出了很遠。

    這個只有一條腿的殘廢,竟遠比有兩條腿的人走得還快。

    四個瞎子左邊兩個,右邊兩個,架著風四娘和那大木盆,跟在他身後,山路雖崎嶇,但他們卻走得四平八穩,連盆裡的水都沒有一點濺出來。

    那跛子短杖在地上一點,發出「叮」的一聲,他們就立刻跟了出去。

    風四娘終於明白。

    「這跛子原來是帶路的。」

    可是他明明知道有個赤裸的絕色美人在後面,居然能忍住不回頭來看,這種人若不是世間少有的真君子,就一定是自恃身份,不肯做這種讓人說閒話的事。

    這腦子本來難道也是個很有身份的人?

    難道他也死過一次?

    秋已漸深,山風中已有寒意。

    風四娘已開始在後悔了,她本來的確應該先穿上衣服的。

    她現在已真的覺得有點冷,卻又不能赤裸裸地從盆裡跳起來。

    何況,她也實在想看看,這些奇怪的瞎子,究竟想把她帶到哪裡去,究竟想幹什麼?

    她的好奇心已被引了起來。

    她本就是個喜歡刺激、喜歡冒險的女人。

    瞎子倒還是緊緊地閉著嘴。

    風四娘忍不住道:「喂,前面那位一條腿先生,你既是個君子,就該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給我穿。」

    跛子還是不回頭,好像不但是個跛子,而且還是聾子。

    風四娘就算有天大的本事,遇見這樣幾個又啞又瞎、又聾又跛的人,也沒有法子了。

    這條路本來是往山下走的,轉過一個山坳,忽然又蜿蜒向上。

    前面一片楓林。楓葉已被秋色染紅。

    風四娘索性也不理這些人了,居然曼聲低吟起詩來:「停車愛坐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

    楓林中忽然有人銀鈴肥嬌笑,道:「風四娘果然是風四娘,這種時候,她居然還有心情吟詩。」

    聲音如黃鶯出谷,說話的顯然是個很嬌媚的年輕少女。

    那跛子本已將走入楓林,突然凌空翻身,倒縱回來,沉聲叱問:「什麼人?」

    他落在地上時,居然還是背對著風四娘,也不知是他不敢看風四娘,還是不敢讓風四娘看見他。

    瞎子們的腳步也停下,臉上的表情,似又顯得很緊張。

    楓林中笑聲如銀鈴般響個不停,已有個梳著條烏油油大辮子的小姑娘,笑嘻嘻地走了出來。

    秋天的夕陽照在她白生生的臉上,她的臉看來就像是春天的花朵。

    風四娘忍不住道:「好漂亮的小姑娘……」

    這小姑娘嬌笑著道:「可惜這個小姑娘在風四娘面前一比,就變成個小醜八怪了。」

    風四娘媚然道:「像這樣一個又聰明、又漂亮的小姑娘,總不會是跟這些怪物一路的吧。」

    小姑娘盈盈一拜,道:「我叫心心,是特地來送衣服給風四娘的。」

    「心心,好美的名字,簡直就跟人一樣美。」

    風四娘忽然覺得愉快起來了。

    她已看見這心心姑娘身後,果然還跟著兩個垂馨少女,手裡托著個金盤,上面果然有一套質料高貴、顏色鮮艷的新衣裳。

    心心又笑道:「我們雖然不知風四娘衣裳的尺寸,可是這麼好身材的人,無論穿什麼衣裳,都一定會好看的。」

    風四娘嫣然道:「像這麼樣好心的小姑娘,將來一定能找得到如意郎君的。」

    心心的臉紅了紅,卻搖著頭道:「好心的不是我,是我們家的花公子。」

    鳳四娘道:「花公子?」

    心心道:「他知道四娘來得匆忙,沒有穿衣裳,山上的風又大,怕四娘著了涼,所以特地要我送這套衣裳來。」

    風四娘邁:「看來這位花公子,倒是一個很體貼的人。」

    心心抿著嘴笑道:「他本來就是的,不但體貼,而且溫柔極風四娘道:「但我卻好使並不認得這樣一位花公子呀。」

    心心笑道:「現在雖然還不認得,但以後就會認得的。」

    風四娘也笑了,道:「不錯,又有誰是一生出來就認得的呢?能認得這樣一個溫柔體貼的男人,無論什麼樣的女人都不會反對的。」

    心心笑得更甜,道:「花公子本來也只希望四娘能記得世上還有他這樣一個男人。」

    風四娘道:「我絕對忘不了。」

    那兩個垂馨少女,已捧著金盤走了過來。

    那跛子突然道:「站住!」

    少女們沒有說話,風四娘卻已瞪起了眼,道:「你憑什麼要人家站住?」跛子不理她,卻瞪著心心,道:「你說的這花公子,是不是花如王?」

    他的聲音低沉嘶啞,說不出有多麼難聽。

    心心道:「除了花如王花公子之外,世上還有哪位花公子會這麼溫柔體貼?」

    跛子道:「他在哪裡?」

    心心道:「你問他幹什麼?難道你想去找他?」

    跛子好像嚇了一跳,竟不由自主,向後退了兩步。

    心心悠然道:「我也知道你不敢去找他的,所以我告訴你也沒有用。」跛子長長吸了口氣,厲聲道:「這衣服你帶回去,花如玉碰過的東西就有毒,我們不要。」

    風四娘道:「你們不要,我要!」

    心心道:「既然四娘要,你們還不快把衣服送過去?」

    垂馨少女遲疑著,好像還有點怕。

    心心淡笑道:「怕什麼?這些人的樣子雖然凶,但卻絕不敢攔住你們的……」

    那跛子突然冷笑一聲,手裡的短棍已閃電般向她咽喉點了過去。

    這一著又急又狠,用的竟彷彿是種很辛辣的劍法,不但劍法很高,而且一出手就是殺著。

    他居然用這種厲害的招式,來對付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風四娘已經看不順眼了。

    風四娘若是已經對一個人看不順眼的,這個人遲早總要倒霉的。

    跛子看來很快就要倒霉了。

    他一棍刺出,心心的人忽然間就已從他助下鑽了過去,就像水裡的魚一樣。甚至連魚都沒有她靈活。

    風四娘卻吃了一驚,她實在也沒想到這小姑娘竟有這麼樣—身好功夫。

    但跛子的應變也不但,身子不轉,「倒打金鐘」,短棍已從肋下反刺了出去。

    心心冷笑道:「這是你先出手的,你自己要找倒霉,可怨不得我。」

    三句話說完,跛子已攻出十五招,竟把手裡這條短混當做劍用,劍法辛辣狠毒,已無疑是當代一流劍客的身手。

    心心卻輕輕鬆鬆地就避開了,身於的溜溜一轉,手裡突然多了柄寒光四射的短刀。

    破子第十六招攻出,心心反手一撩,只聽「叮」的一聲,這根精鋼打成的短棍,已被她一刀削斷了。

    心心笑道:「我是不是說過你要倒霉的,你現在總該相信了吧。」

    她笑得雖可愛,但出於卻很可怕,短刀已化成了一道寒光,縱橫飛舞。

    風四娘用最快的速度穿起了那身鮮艷的繡袍,跛子手裡一根三尺多長的鐵根,已只剩下了一尺二三。

    刀光已將他整個人籠罩住,每一刀刺出,都是致命的殺風四娘本來在為心心擔心,現在卻反而有點為他擔心了。

    她自己不喜歡殺人,也不喜歡看著別人在她面前被殺。

    何況,她總覺得這跛子用的劍法很熟悉,總覺得自己一定知道這個人。

    只不過這個姑娘好心替她送衣服,現在她總不能幫著這跛子說話。

    奇怪的是,那七個瞎子反而不著急,還是動也不動站著,就好保七個木頭人樣。

    忽然間,「嗤」的一響,一片淡談的血球濺起,跛子肩上已被劃了道七八寸長的血口。

    心心吃吃地笑著,道:「你跪在地上,乖乖地叫我三聲姑奶奶,我就饒了你。」

    跛子急攻七招,又是「叮」的一響,他手裡一尺多長的短棍,又被削新了—截。

    他無疑已可算是江湖中的一流劍客,但在這小姑娘面前,他的劍法卻好像突然變成了第八流。

    心心的出手不但又急又快,而且招式詭秘變化,每一招都令人不可思議。

    風四娘實在想不通,她小小年紀,這一身武功是怎麼練出來的。

    心心道:「我問你,你究竟肯不肯叫?」

    跛子突然發出野獸般的怒吼,用力地把手中的一裁斷棍擲在地上,伸出一雙骨節猙獰的大手,撲過去抓心心的咽喉。

    心心似已被他這淒厲的吼聲嚇住了,手中刀竟忘了刺出。

    突然間,這一雙大手已列了她面前。

    心心反而笑了,嫣然道:「你真忍心殺我?」

    她笑得比春花還燦爛,比蜜還甜。

    跛子似也看得癡了,出手竟慢了下來,就在這時心心的笑容突然冷了,雪亮的刀鋒已刺向他咽喉。

    他實在不忍殺這小姑娘,但這小姑娘若是殺了他,卻連眼睛都不會眨一眨。

    就在這時,楓林彷彿忽然捲起了狂風,一條四五丈長的長鞭,就像是長蛇般,隨著狂風捲過來,鞭梢在心心手腕上輕輕一搭,小心手裡的刀已沖天飛起。

    接著,她的人也被捲起,凌空翻了四五個觔斗,才落下來,又在地上打了幾個滾,才勉強站住,握刀的手已變得又紅又腫。

    風四娘自己也是用鞭子的。

    她知道鞭子越長,越難施展。

    她從來也沒有見過這麼長的鞭子,也從來沒有見過這麼靈活的鞭子。

    無論誰能將這麼長的鞭子,運用得這麼靈活,都一定是個非常可怕的人。

    她忽然覺得今天的日子很不吉利,今天她遇見的人好像沒有一個不是非常可怕的怪物。

    等她見到達個人時,她才知道真正的怪物是什麼樣子的。

    這個人才是個真正的怪,怪物中的怪物。

    對心心來說,今天的日子當然更不吉利。

    她用另一隻手捧著被打腫了的手,疼得已經要哭出來,但等她看見這個人時,她卻似已嚇得連哭都不敢哭出來。

    這個人並不是走來的,也不是坐車來的,當然更不是爬來的。

    他是坐在一個人頭上來的,坐在一個巨人般的大漢頭這大漢身長九尺,精赤著上身,卻戴著頂大帽子。

    帽子就像是方桌一樣,是平穩的,這個人就坐在帽子上,穿著件繡滿了各式各樣飛禽的五色彩袍,左面的袖子卻是空的。

    他的臉看來倒不怪,蒼白的臉色,帶著種很有威嚴的表情,一雙眼睛炯炯有光,漆黑的頭髮上,戴著項珍珠冠。

    事實上,若是只看這張臉,他甚至可以算是個很英俊的男人。

    但是他身上卻彷彿帶著種說不出的陰險詭秘之氣,仔細一看,才知道他並不是坐著,而是站著的,只不過兩條船都已從根上被割斷了。這個人的四肢,竟已只剩下一隻右手,那條五尺長的鞭子,就在他右手裡。風四娘倒抽了口涼氣,只覺得今天的日子實在很不吉利。心心的臉上,更已連一點血色都沒有了,忽然大聲道,「是他先動手的,你不信可以問他自己。」這人冷冷地看著她,過了很久,才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知道。」

    他的聲音居然也很清朗,很有吸引力。他沒有殘廢的時候,顯然是個對女人很有吸引力的男人。

    心心道:「我只不過是奉花公子之命,來送衣裳給風四娘的。」

    這人道:「我知道。」

    心心鬆了口氣,勉強笑道:「既然你全部知道,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這人道:「你當然可以走。」

    心心一句話都不再說,掉頭就地。

    這人居然也沒有阻攔,風四娘又不禁覺得他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可怕了。

    誰知心心剛奔出了楓林,忽然又跑了回來,本來已經腫了的手臂,現在竟已腫得比腿還扭,一張春花放鮮艷的臉,也似已變成了灰色,嘶聲道:「你的鞭子上有毒?」這人道:「是有一點。」

    心心道:「那……那怎麼辦呢?」

    這人道:「你知不知道我這兩條腿,一隻手,是怎麼斷的?」

    心心搖搖頭。

    這人道:「是我自己砍斷的。」

    心心道:「你為什麼要砍斷自己的手。」

    達人道:「因為我手上中了別人的毒。」

    心心就像是忽然又挨了一鞭子,站都站不住了,失聲道:「你……你難道也想要我變成個殘廢?」

    這人冷冷道:「殘廢又如何?這裡的人豈非全都是殘廢。」

    心心指著面前的大漢,道:「他就不是殘廢,」大漢突然裂開嘴一笑。

    心心又怔住。

    這大漢雖然四肢懼全,不瞎也不跛,但嘴裡卻沒有舌頭。

    心心仰起險看著他,忽然間已淚流滿面,道:「你真要我自己把這隻手砍下來?」

    這人道:「手上有毒,就要砍手,腿上有毒,就要砍腿。」

    心心流著淚,道:「可是……可是我捨不得。」

    這人道:「我若也捨不得,現在已死過三次。」

    風四娘忍不住衝過來,大聲道:「她怎麼能跟你比,她是個女人。」

    這人冷冷道:「女人也是人。」

    風四娘道:「你也是人,你憑什麼要坐在別人的頭上?」這人道:「因為我本就是人上人。」

    風四娘道:「人上人?」

    這人道:「吃得苦中苦,就是人上人。」

    風四娘道:「你吃過苦中苦?」

    這人道:「你若也割下自己兩條腿,一隻手來,你就知道我是不是吃過苦中苦了。」

    風四娘也不能不承認。這人的確是吃過苦中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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