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十一郎和沈璧君被帶進了一間屋子。
到了這種地方,他們也絕不能再分開了。
他們只有承認是夫妻。
屋子裡自然很舒服,很精緻,每樣東西都擺在應該擺的地方,應該有的東西絕沒有一樣缺少。
無論任何人住在這裡,都應該覺得滿意了。
但沈璧君卻只是站在那裡,動也不動,這屋裡的東西無論多精緻,她連手指都不願去碰一碰。
她覺得這屋子裡每樣東西像是都附著妖魔的惡咒,她只要伸手去碰一碰,立刻就會發瘋了。
過了很久,蕭十一郎才慢慢地轉過身,面對著她,道:「你睡,我就在這裡守護。」
沈璧君咬著嘴唇,搖了搖頭。
蕭十一郎道:「你看來很虛弱,現在我們絕不能倒下去。」
沈璧君道:「我——我睡不著。」
蕭十一郎笑了笑,道:「你還沒有睡,怎麼知道睡不著?」
沈璧君目光慢慢地移到床上。床很大,很華麗,很舒服。
沈璧君身子忽然向後面縮了縮,嘴唇顫抖著,想說話,但試了幾次,都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蕭十一郎靜靜地瞧著她,道:「你怕?」
沈璧君點了點頭,跟著又搖了搖頭。
蕭十一郎歎了口氣,道:「你在怕我——怕我也變得和那些人一樣?」
沈璧君目中忽然流下淚來,垂著頭道:「我的確是在怕,怕得很,這裡每個人我都怕,每樣東西我都怕,簡直怕得要死,可是——」她忽又抬起頭,帶淚的眼睛凝注著蕭十一郎,道:「我並不怕你,我知道你永遠不會變的。」
蕭十一郎柔聲道:「你既然相信我,就該聽我的話。」
她突然奔過來,投入蕭十一郎懷裡,緊緊抱著他,痛哭著道:「可是我們該怎麼辦呢?怎麼辦呢?難道我們真要在這裡過一輩子,跟那些——那些——那些人過一輩子?」
蕭十一郎的臉也已發白,緩緩道:「總有法子的,你放心,總有法子的。」
沈璧君道:「可是你並沒有把握。」
蕭十一郎目光似乎很遙遠,良久良久,才歎了口氣,道:「我的確沒把握。」
他很快地接著又道:「但我們還有希望。」
沈璧君道:「希望?什麼希望?」
蕭十一郎道:「也許我能想出法子來破天公子的魔咒。」
沈璧君道:「那要等多久?十年?二十年?」
她仰起頭,流著淚道:「求求你,求求你讓我做一件事。」
蕭十一郎道:「你說。」
沈璧君道:「求求你讓我去做那惡魔的祭物,我情願去,莫說要我在這裡待十年二十年,就算叫我再待一天,我都會發瘋。」
蕭十一郎道:「你一一」沈璧君不讓他說話,接著又道:「我雖然不是你的妻子,可是——為了你,我情願死,只要你能好好地活著,無論叫我怎麼樣都沒關係。」
這些話,她本已決定要永遠藏在心裡,直到死——:但現在,生命已變得如此卑微,如此絕望,人世間所有的一切,和他們都已距離得如此遙遠,她還顧慮什麼?她為什麼還不能將真情流露?
蕭十一郎只覺身體裡的血忽然沸騰了,忍不住也緊緊擁抱著她。
這是他第一次擁抱她。
在這一瞬間,榮與辱、生與死,都已變得微不足道。
生命,也彷彿就是為這一刻而存在的。
良久良久,沈璧君才慢慢地,微弱地吐出口氣,道:「你——答應了?」
蕭十一郎道:「要去,應該由我去。」
沈璧君霍然抬起頭,幾乎是在叫著,道:「你——」蕭十一郎輕輕地掩住了她的嘴,道:「你有家,有親人、有前途、有希望,應該活著的;但是我呢?只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流浪漢,什麼都沒有,我死了,誰也不會關心。」
沈璧君目中的眼淚又泉湧般流了出來,沾濕了蕭十一郎的手。
蕭十一郎的手自她嘴上移開,輕拭著她的淚痕。
沈璧君淒然道:「原來你還不明白我的心,一點也不明白,否則你怎會說死了也沒有人關心?你若死了,我——我——」蕭十一郎柔聲道:「我什麼都明白。」
沈璧君道:「那麼你為什麼要說——」蕭十一郎道:「我雖然那麼說,可是我並沒有真的準備去做那惡魔的祭物!」
他凝注道沈璧君,一字一字接著道:「我也絕不准你去!」
沈璧君道:「那麼——那麼你難道準備在這裡過一輩子?」
她垂下頭,輕輕地接著道:「跟你在一起,就算住在地獄裡,我也不會怨,可是這裡——這裡卻比地獄還邪惡,比地獄還可怕!」
蕭十一郎道:「我們當然要想法子離開這裡,但卻絕不能用那種法子。」
沈璧君道:「為什麼?」
蕭十一郎道:「因為我們若是那樣做了,結果一定更悲慘!」
沈璧君道:「你認為天公子不會遵守他的諾言?」蕭十一郎道:「我認為這只不過是個圈套,他非但要我們死,在我們死前,還要盡量作弄我們,折磨我們,令我們痛苦!」
他目中帶著怒火,接著道:「我認為他不但是個惡魔,還是個瘋子!」
沈璧君不說話了。
蕭十一郎道:「我們若是為了要活著,不惜犧牲自己心愛的人,向他求饒,他非但不會放過我們,還會對我們嘲弄、譏笑。」
沈璧君道:「但你也並不能確定,是嗎?」
她顯然還抱著希望、大多數女人,都比男人樂現些,因為她們看得沒有那深,那麼遠。
蕭十一郎道:「但我巳確定他是個瘋子,何況,他說的這法子本就充滿了矛盾,試想一個人若為了自己要活著,就不惜犧牲他的妻子,那麼他豈非顯然將自己的性命看得比他妻子重,他既然將自己性命看得最重,就該用自己的性命作祭物才是,他既已用性命做祭物,又何必再求別人放他?」
他很少說這麼多話,說到這裡,停了半晌,才接著道:「一個人若死了,還有什麼魔法能將他拘禁得住?」
沈璧君沉默了半晌,突然緊緊拉住蕭十一郎的手,道:「我們既然已沒有希望,不如現在就死吧!」
「死」,無論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件極痛苦的事。
但沈璧君說到「死」的時候,眼睛卻變得分外明亮,臉上也起了種異樣的紅暈,「死」在她說來,竟像是件很值得興奮的事。
她的頭椅在蕭十一郎的肩上,幽幽地道:「我不知道你怎想,但我卻早已覺得,活著反而痛苦,只有『死』,才是最好的解脫!」
蕭十一郎柔聲道:「有時,死的確是一種解脫,但卻不過是懦夫和弱者的解脫!何況——」他聲音忽然變得很堅定,道:「現在還沒有到死的時候,我們至少要先試試,究竟能不能逃出去?」
沈璧君道:「但那位莊主說的話也很有理,在別人眼中,我們已無異螻蟻,只要用一塊小石頭,就能將我們壓死。」
蕭十一郎道:「要逃,自然不容易所以找必需先做好三件事。」
沈璧君道:「哪三件?」
蕭十一郎道:「第一,我要等傷勢好些。」
他笑了笑,接著道:「那位天公子顯然不願我死得太快,巳替我治過傷,也不知他用的是什麼魔法?反正靈得很,我想再過幾天,我的傷也許就會好了。」
沈璧君透了口氣,道:「但願如此。」
蕭十一郎道:「第二,我得先找出破解他魔法的秘密。」
沈璧君道:「你認為那秘密真在這莊院中?你認為這件事他沒有說謊?」
蕭十一郎道:「每個人都有賭性,瘋子尤其喜歡賭,所以他一定會故意留下個破綻,賭我們找不找得。」
沈璧君歎道:「我若能知道他用的是什麼魔法,就算死,也甘心了」蕭十一郎道:「這的確是件令人猜不透、想不通的事,但無論什麼秘密,遲早總有被揭穿的一日。」
沈璧君道:「還有第三件事呢?」
蕭十一郎目光轉到窗外,「你看到亭子裡的那兩個人了嗎?」
方纔的那一局殘棋已終,兩個老人正在喝著酒,聊著天,那朱衣老人拉著綠袍老人的手,拽著棋盤,顯然是在邀他再著一盤。
輸了棋的人,總是希望還有第二盤,直到他贏了時為止。
蕭十一郎道:「我總覺得這兩個老頭子很特別。」
沈璧君道:「特別?」
蕭十一郎道:「若是我猜得不錯,這兩人一定也是在江湖中絕跡已久的武林高人,而且比雷雨和龍飛驥還要可怕得多。」
沈璧君道:「所以,你想先查明他們兩人究竟是誰?」
蕭十一郎歎道:「我只希望他們不是我想像中的那兩個人,否則,就只他們這一關,我們也許都無法闖過。」
忍耐。
沈璧君從小就學會了忍耐。
因為在她那個世界裡,大家都認為女人第一件應該學會的事,就是忍耐,女人若不能忍耐,就是罪惡:所以沈璧君也覺得「忍耐」本就是女人的本份。
但後來她忽然覺得有很多事簡直是無法忍耐了。
在這種地方,她簡直連一天都過不下去。
現在,卻已過了四五天了。
她並沒有死,也沒有發瘋。
她這才知道忍耐原來是有目的、有條件的,為了自己所愛的人,人們幾乎能忍受一切。
尤其是女人。
因為大多數女人本就不是為自己而活的,而是為了她們心愛的人——為她的丈夫、為她的孩子。
這四五天來,沈璧君忽然覺得自己彷彿又長大了許多。
這宅院兒,是正方形的,就和北京城裡「四合院」格式一樣,一進大門,穿過院子,就是廳。
廳後還有個院子,這種院子通常都叫「天井」。
天井兩側,是兩排廂房。
後面一排屋子,被主人用來做自己和姬妾們的香閨和臥房。
旁邊還有個小小的院落,是奴僕們的居處和廚房。
雷雨住在東面那座廂房裡,他和他的兩個「老婆」、四個丫環,一共佔據了四間臥房和一間小廳。
剩下的兩間,才是龍飛驥住的。
龍飛驥是個很奇怪的人,對女人沒有興趣,對酒也沒興趣,就喜歡吃,而且吃得非常多。
他吃東西的時候,既不問吃的是雞是鴨?也不管好吃難吃,只是不停地將各種東西往肚子裡塞。
最奇怪的是,他吃得越多,人反而越瘦。
西面的那排屋子,有五間是永遠關著的,據說那兩位神秘的老人就住在這五間屋子裡。
但蕭十一郎從未看到他們進去,也從未看到他們出來過。
蕭十一郎和沈璧君就住在西廂剩下的那兩間屋子裡,一問是臥室,另一間就算是飯廳。
菜很精緻,而且還有酒、酒很醇,也很多,多得足夠可以灌醉七八個人。
醉,可以逃避很多事。
在這裡,蕭十一郎幾乎很少看到一個完完全全的清醒的人。
這幾天來,他已對這裡的一切情況都很熟悉,主人的話不錯,你只要不走出這宅院的範圍,一切行動都絕對自由,無論你想到哪裡,無論你想幹什麼,都沒有人干涉。
但自從那天喝過接風的酒,蕭十一郎就再也沒有瞧見過主人,據說他平時本就很少露面。
一個人若要應付十幾個美麗的姬妾,一天的時間本就嫌太短了,哪裡還有空做別的事。
每天吃過早飯,蕭十—郎就在前前後後閒逛,像是對每樣東西都覺得狠有趣。見了每個人都含笑招呼。
除了雷雨和龍飛驥外,他很少見到別的男人、進進出出的女孩子們,對他那雙發亮的大眼睛也像是很有興趣,每當他含笑瞪著她們的時候。她們笑得就更甜了。
蕭十一郎一走,沈璧君就緊緊關起了門。
她並不怕寂寞、她這一生,本就有大半是在寂寞中度過的。
現在,已是第五天了。
晚飯的菜是筍燒肉、香椿炒蛋、美蓉雞片,爆三樣,一大盤熏腸和醬肚,一大碗小白菜汆丸子湯。
今天在廚房當值的,是北方的大師傅。
沈璧君心情略微好了些,因為她已知道蕭十一郎喜歡吃北方的口味,這幾樣菜正對他的胃口。
她準備陪他喝杯酒。
平時只要飯菜一送來,蕭十一郎幾乎也就跟著進門了,吃飯的時候,他的話總是很多。
無論他說什麼,沈璧君都很喜歡聽。
只有在這段時候,她才會暫時忘記恐懼和憂鬱,忘記這是個多麼可怕的地方,忘記他們的遭遇是多麼悲慘,但今天,飯菜都已涼了,蕭十一郎卻還沒有回來。
其實,這種經驗她也已有過很多。
自從成婚的第二個月之後,她就常常等得飯菜都涼透,又回鍋熱過好幾次,連城璧還是沒有回來。
一個月中,幾乎有二十八天她是一個人吃飯的。
她本已很習慣了。
但今天,她的心特別亂,幾次拿起筷子,又放下,幾乎連眼睛都望穿了,還是瞧不見蕭十一郎的影子。
蕭十一郎從未讓她等過,今天是怎麼回事。
難道又有什麼可怕的事發生在他身上?
在這種地方,本就是什麼事都可能會發生的。
沈璧君忽然發覺自己對蕭十一郎的依賴竟是如此重,思念竟是如此深,幾乎一時一刻都沒法子離開他。
芙蓉雞片已結了凍,連湯都涼透了。
沈璧君咬了咬牙,悄悄開了門,悄悄走出去。
這是她第一次走出這屋子。迴廊上每隔七八步,就掛著個宮紗燈籠。她忽然發現有個人正倚在欄杆上,笑嘻嘻地瞧著她。
是雷雨。
沈璧君想退回去,已來不及了。
雷雨已在向她含笑招呼,這時候她再退回去,豈非太無禮?
燈光下,雷雨臉上的麻了看來更密、更深。
每粒麻子都像是在對她笑,笑得那麼暖昧,那麼可惡。
她一定要去找蕭十一郎。
雷雨突然攔住了她,笑道:「用過飯了嗎?」
沈璧君道:「嗯。」
雷雨道:「今天是老高掌勺,據說他本是京城裡『鹿鳴春』的大師傅,手藝很不錯。」
沈璧君道:「哦。」
雷雨道:「這院子雖不太大,但若沒有人陪著,也會迷路,姑娘若一不小心,闖到莊主的屋子裡去,那可不是好玩的。」
沈璧君板著臉,道:「誰是姑娘?」
雷雨道:「不是姑娘,是夫人。」
沈璧君道:「哼!」
雷雨笑嘻嘻道:「夫人可知道你的丈夫現在在什麼地方嗎?」
沈璧君的心一跳,道:「你可知道?」
雷雨道:「我當然知道。」
沈璧君勉強使自己臉色好看些,道:「卻不知他在哪裡?我正要找他。」
雷雨悠然道:「以我看,還是莫要找的好,找了反而煩惱。」
沈璧君的心又一跳,道:「為什麼?」
雷雨笑得更可惡,道:「你要我說真話?」
沈璧君道:「當然。」
雷雨道:「你知道,這裡有很多很美的小姑娘,都很年輕,又都很寂寞,你的丈夫又是個很不難看的男人。」
他瞇起了眼,笑道:「夫人雖然是天香國色,但山珍海昧吃久了,也想換換口味的——」沈璧君早己氣得發抖,忍不住大聲道:「不許你胡說!」
雷雨笑道:「你不信,要不要我帶你去瞧瞧?那個小姑娘沒有你漂亮,卻比你年輕,女人只要年輕,男人就有胃口。」
沈璧君氣得連嘴唇都已發抖。
雷雨道:「我勸你,什麼事還是看開些好,這裡的人,本就對這種事看得很淡,就好像吃白飯一樣,他能找別的女人,你為什麼不能找別的男人?反正大家都是在找樂子,兩人扯平,心裡就會舒服些。」
他眼睛已瞇成一條線,伸出手就要去拉沈璧君,道:「來,用不著害臊,反正遲早總有一天,你也免不了要跟別人上。」
沈璧君沒有讓說出下面的那個字,突然一個耳光,摑在他臉上。
雷雨似末想到她的出手如此快,竟被打怔了。
沈璧君手藏在袖中,眼睛瞪著他,一步步向後退。
雷雨手撫著臉,突然獰笑道:「你這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到了這裡,你就算真的三貞九烈,也不由得你不依,你逃也逃不了的。」
他步步向前逼,沈璧君大喝道:「站住,你再往前走一步,我金針就要你的命!」
雷雨怔了怔,道:「金針?」
沈璧君道:「你既然也在江湖中走動過,總該聽說過沈家的金針,見血封喉,百發百中,你有把握能避得開?」
雷雨腳步果然停了下來,道:「你是沈太君的什麼人?」
沈璧君道:「我就是她孫女——」這句話未說完,她已退回房中「砰」的關起了門!
門外久久沒有動靜,雷雨似乎已真的被沈家的金針嚇退了。
沈璧君靠在門上,不停的喘息著。
她的心在疼,疼得幾乎已忘記了驚恐和憤怒。
「——她比你年輕……女人只要年輕,男人就有胃口——你丈夫在找別的女人——要不要我帶你去瞧瞧——」這些話,就像針一般在刺著她的心。
蕭十一郎雖然並不是她的丈夫,但也不知為了什麼,就算她知道連城璧有了別的女人,她也不會像現在這麼痛苦。
「我不情,不信,絕不信——他絕不會做這種事的!」
可是,他為什麼還不回來呢?
這裡一共有三十幾個少女,都很美麗,也都很會笑。
其中只有一個沒有對蕭十一郎笑過,甚至沒有正眼瞧過他。
這少女的名字叫「蘇燕」。
蕭十一郎現在就縮在蘇燕的床上。
蘇燕的頭,正枕著蕭十一郎寬闊的胸膛。
她闔著眼,睫毛很長,眼角是向上的,可是她張開眼的時候,一定很迷人——女人只要有雙迷人的服睛,就已足夠征服男人了。
何況。她別的地方也很美。
雖然蓋著被,還是可以看出她的腿很長,胴體結實而有彈怕,線條卻很柔和,既不太豐滿,也不太瘦弱。
屋子裡本來很靜,這時候突然發出一陣銀鈴般的嬌笑聲。
女人的笑,也有很多種,大多數女人。只會用嘴笑,她們的笑,只不過是種聲音,有些人的笑聲甚至會令人起很多雞皮疙瘩。能用表情笑的女人,已經很少見了。
她們若會用眉毛笑,用眼睛笑,用鼻子笑,男人看到這種女人笑的時候,常常都會看得連眼珠子都像要凸了出來。
還有種女人,全身都會笑她們笑的時候,不但有各種表情,而且還會用胸膛向你笑,用腰肢向你笑,用腿向你笑,男人若是遇著這種女人,除了拜倒裙下,乖乖的投降外,幾乎已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了。
蘇燕就是這種女人。
她的胸膛起伏,腰肢在扭動,腿在磨擦。
蕭十一郎並不是個木頭人,已有點受不了,忍不住問道,「你笑什麼?」
蘇燕道:「我是在笑你。」
蕭十一郎道:「笑我?」
蘇燕道:「你呀!有了那麼一個漂亮的太大,還不老實。」
蕭十一郎也笑了,道:「有哪個男人是老實的?」
蘇燕吃吃笑道:「有人說,男人就像是茶壺,女人是茶杯,一個茶壺,總得配好幾個茶杯。」
蕭十一郎笑道:「比喻得妙極了,你這是聽誰說的?」
蘇燕道:「自然是男人說的,可是——」她支起半個身子,盯著蕭十一郎道:「這裡的女孩子個個都很漂亮,你為什麼會挑上我?」
蕭十一郎道:「一個人若要偷嘴吃,當然要挑最好吃的。」
蘇燕咬著嘴唇,道:「可是我連瞧都沒有瞧你一眼,你怎麼知道我會上你的鉤?」
蕭十一郎道:「越是假正經的女人,越容易上鉤,這道理男人很明白。」
他話未說完,蘇燕已撲到他身上,糾纏著不依道:「什麼?你說我假正經?你以為我隨隨便梗就會跟人家上床?老實告訴你,雷雨想釣我,已想得發瘋,可是我瞧見他那一臉大麻子就生氣。」
蕭十一郎忍不住笑道:「麻子有什麼不好?十個麻子九個俏,有的女人還特別喜歡麻子哩!何況,熄了燈,不都是一樣。」
蘇燕「啪」的一聲,輕輕給了他個耳刮子,笑罵道:「我本來以為雷大麻子已經夠壞的了,誰知道你比他更不是東西!」
蕭十一郎道:「這裡的男人除了龍飛驥外,大概沒有一個好東西。」
蘇燕道:「一點也沒錯。」
蕭十一郎道:「那兩個老頭子呢,除了下棋外,大概已沒有什麼別的興趣了吧?」
蘇燕撇了撇嘴,冷笑道:「那你就錯了,這兩個老不死。人老心卻不老,除了莊主留下來的之外,這裡的女孩子哪個沒有上他們欺負過?」
蕭十一郎道:「雷雨的老婆呢?」
蘇燕道:「那兩個騷狐狸,本就是自己送上門去的。」
蕭十一郎道:「雷雨難道甘心戴綠帽子?」
蘇燕道:「雷大麻子在別人面前雖然耀武揚威,但見了他們兩人,簡直連屁都不敢放一個。」
蕭十一郎眨著眼,道:「雷雨年輕力壯,又會武功,為什麼要怕那兩個糟老頭子?」
蘇燕突然不說話了。
蕭十一郎道:「這兩個老頭子武功難道比雷雨還高?」蘇燕還是不說話。蕭十一郎道:「你可知道他們姓什麼?叫什麼?」蘇燕道:「不知道。」
蕭十一郎笑了笑,道:「他們是什麼時候來的,這你總該知道了吧?」
蘇燕道:「也不知道,我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在這裡了。」
蕭十一郎道:「你是什麼時候來的?」
蘇燕道:「有好幾年了。」
蕭十一郎道:「你怎麼會到這裡來的呢?」
蘇燕勉強笑了笑,道:「還不是跟你們一樣,糊里糊塗地就來了。」
蕭十一郎道:「你年紀還輕,難道真要在這種鬼地方過一輩子?」
蘇燕歎了口氣,道:「既已到了這裡,還不是只有認命了。」
她又伏到蕭十一郎身上,膩聲道,「大家開開心心的,為什麼要談這種事呢?來——」蕭十一郎剛伸手摟住了她,突又大聲叫起痛來。
蘇燕道:「你幹什麼?抽了筋?」
蕭十一郎喘息著,道:「不——不是,是我的傷——傷還沒有好。」
蘇燕紅著臉,咬著嘴唇,用手戳著他的鼻子,笑道:「挑來挑去,想不到卻挑上了你這個短命的病鬼!」沈璧君坐在飯桌旁,垂著頭,眼睛紅紅的,像是剛哭過。桌上的飯菜,連動都沒有動。蕭十一郎敲了半天門門才開。平時只要蕭十一郎回來,沈璧君面上就會露出花一般的微笑。但今天,她始終垂著頭,只輕輕問了句話;「你在外面吃過飯了?」蕭十一郎道:「沒有,你呢——你為什麼不先吃?」
沈璧君道:「我——我還不餓。」
她垂著頭,盛了碗飯,輕輕放在蕭十一郎面前,道:「菜都涼了,你隨便吃點吧——這些菜,本來都是你愛吃的。」
蕭十一郎忽然覺得只要有她在,連這地方居然都充滿了家的溫暖。
沈璧君也盛了半碗飯,坐在旁邊慢慢地吃著。
也不知為了什麼,蕭十一郎心裡突又覺得有些歉意,彷彿想找些話來說,卻又偏偏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這也就是像個在外面做虧心事的丈夫。回到家時,總會盡量溫柔些,做妻子的越不說話,做丈夫的心裡反而越抱歉。
蕭十一郎終於道:「這幾天我已將這院子前前後後都量過了。」
沈璧君道:「哦?」
蕭十一郎道,「我總覺得這地方絕不止二十八間屋子,本該至少有三十間的,只可惜我找來找去,也找不到多出來的那兩間屋子在哪裡?」
沈璧君沉默了半晌,輕輕道:「這裡的女孩子很多,女孩子的嘴總比較快些,你為什麼不去向問她們呢?」
蕭十一郎終於明白她是在吃醋,只要是男人,知道有女人為他吃醋,總是非常愉快的。
蕭十一郎心裡也覺得甜絲絲的,他這一生,從來也沒有這種感覺,過了很久,他才決定要說老實話,他苦笑著道:「我本來是想問的,只可惜什麼也沒有問出來。」
他忽又接著道:「但她們的口風越緊,越可證明她們必定有所隱藏,證明這裡必定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只要知道這點,也就夠了。」
沈璧君又沉默了半晌,才輕輕道:「你不準備再去問她們了?」
蕭十一郎凝注著她,緩緩道:「絕不會再去。」
沈璧君頭垂得更低,嘴角卻露出了微笑。
她本來並不想笑,但這笑卻是自心底發出的,怎麼能忍得住。
看到她的笑,蕭十一郎才覺得肚子餓了,很快地扒光了碗中的飯,道:「小姑娘已問過了,明天我就該去問老頭子了。」
沈璧君嫣然道:「我想,明天你一定會比今天回來得早。」
這句話沒說完,她自己的臉也紅了起來。
女人醋吃得太凶,固然令人頭疼,但女人若是完全不吃醋,男人們的樂趣豈非也減少了很多。
第六天,晴天。
蕭十一郎走到前面的庭園中,才發現圍牆很高,幾乎有五六個人高,本來開著的那道角門,也已經關起,而且還上了鎖。
門是誰鎖起來的?為什麼?
在天公子眼中,這些人既已無異螻蟻,縱然逃出來,只要用兩根手指就能拈回來,為什麼還要防範得如此嚴密?
蕭十一郎嘴角彷彿露出了一絲笑意。
老人不知何時又開始在八角亭中飲酒下棋了。
蕭十一郎慢慢地走過去,負手站在他們身旁,靜靜地瞧著。
老人專心於棋局,似乎根本沒有發現有個人走過來。
風吹木葉,流水嗚咽,天地間一片安詳靜寂。
老人們的神情也是那麼悠然自得。
但蕭十一郎一走近他們身旁,就突然感覺到一般凌厲逼人的殺氣,就彷彿走近了兩柄出鞘的利劍似的。
神兵利器,必有劍氣。
身懷絕技的武林高豐,視人命如草芥,身上也必定會帶著種殺氣!
蕭十一郎隱隱感覺出,這兩人一生中必已殺人無數!
朱衣老人手裡拈著個棋子,正沉吟未決。綠袍老人左手支額,右手舉杯,慢慢地啜著杯中酒,看他的神情,棋力顯然比那朱衣老人高出了許多。
這杯酒喝完了,朱衣老人的棋還未落子。
綠袍老者突然抬頭瞧了瞧蕭十一郎,將手中的酒杯遞過來,點了點石桌上一隻形式奇怪的酒壺。
這意思誰都不會不明白,他是要蕭十一郎為他斟酒。
「我憑什麼要替你倒酒。」
若是換了別人縱不破口大罵,只怕也將掉頭不顧而去。但蕭十一郎卻不動聲色,居然真的拿起了酒壺。
壺雖已拿起,酒卻未倒出。
蕭十一郎慢慢的將壺嘴對著酒杯。
他只要將酒壺對著酒杯,酒就傾入杯中。但他卻偏偏再也一動不動。
綠袍老人的手也停頓在空中,等著。
蕭十一郎不動,他也不動,朱衣老人手裡拈著棋子,突然也不動了。
這三人就彷彿突然都被魔法定住,被魔法奪去了生命,變成了死的玩偶。
一個多時辰已過去了。
三個人都沒有動,連指尖都沒有動,每個人的手都穩如磐石。
日已偏西。
蕭十一郎的手只要稍有顫抖,酒使傾出,但三個時辰過去了,他的手還是磐石般動也不動。
綠袍老人的神情本來很安詳,目中本來還帶著一絲譏誚之意,但現在卻已漸漸有了變化,變得有些驚異,有些不耐。
他自然不知道蕭十一郎的苦處。
蕭十一郎只覺得手裡的酒壺越來越重,似已變得重逾千斤,手臂由酸而麻,由麻而疼,疼礙宛如被千萬根針在刺著。
他頭皮也有鋼針刺,汗已濕透衣服。
但他還是咬緊牙關,忍耐著,盡力使自己心裡不去想這件事。
因為他知道現在絕不能動。
他們全身雖然都沒有任何動作,但卻比用最鋒利的刀劍搏鬥還要險惡。
壺中的酒若流出,蕭十一郎的血只怕也要流出來。
這是一場內力、定力和忍耐的決鬥。
這一場決鬥雖險惡,卻不激烈,雖緊張,卻不精彩。
這一場決鬥由上午開始,直到黃昏,已延續了五個時辰,卻沒有任何一個人走過來瞧一眼。
生活在這裡的人,關心的只是自己,你無論在幹什麼,無論是死是活,都絕不捨有人關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