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已散了,燭也將殘。
閃動的燭光,照著連城璧英俊、溫和、平靜的臉,使他這張臉看來似乎也有些激動變化,但等他夾斷了燭芯,燭火穩定下來,他的臉也立刻又恢復平靜。
也許太靜了,沈璧君拿起酒杯,又放下,忽然笑了笑,道:「我今天喝了酒。」
連城璧微笑著,道:「我也喝了一點,夜已漸寒,喝點酒就可以暖和些。」
沈璧君沉默了半晌,道,「你——你有沒有喝醉過?」
連城璧笑道:「只有酒量好的人,才會喝醉,我想醉也不容易。」
沈璧君歎了口氣,幽幽道:「不錯,一醉解千愁,只可惜不是每個人都有福氣能喝醉的。」
連城璧出沉默了半晌,才笑道:「但你若想喝,我還可陪你喝兩杯。」
沈璧君嫣然一笑,道:「我知道,無論我要做什麼,你總是盡量想法子來陪我的。」
連城璧慢慢地倒了杯酒,放到她面前,忽然歎息了一聲,道:「只可惜我陪你的時候太少,否則也不會發生這些事了。」
沈璧君又沉默了下來,良久良久,忽然問道:「你可知道這兩個月來究竟發生了些什麼事?」
連城璧道:「我——我知道了一切,卻不太清楚。」
沈璧君道:「你為什麼不問?」
連城璧道:「你已說了很多。」
沈璧君咬著嘴唇,道:「但你為什麼不問問我是怎麼會遇見蕭十一郎的?為什麼不問我怎麼會天天見到他?」
為什麼?她忽然變得很激動,連城璧卻只是溫柔地凝注著她。
他還是什麼都沒有說,只說了一句:「因為我信任你。」
這句話雖然只有短短六個字,但卻包括了一切。
沈璧君整個人似已癡了。
無限的溫柔,無限的情意,在這—剎那間,忽然一齊湧上她心頭,她的心幾乎無法容納下這麼多。
她很快地喝完了杯中的酒,忽然伏在桌上,痛哭了起來。
連城璧若是追問她,甚至責罵她,她心裡反會覺得好受些。
因為她實在並沒有做任何對不起他的事。
但他對她卻還是如此溫柔、如此信任、處處關心她、處處為她著想,生怕對她有絲毫傷害。
她心裡反而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歉疚。
因為這兩個月來,她並沒有像他想她那樣想他。
她雖沒有真做出對不起他的事,卻還是對不起他。
她本來只覺得對蕭十一郎有些虧欠,現在她才發現虧欠連城璧的也很多,也是她這一生永遠報答不完的。
這種感覺就像是一把刀,將她的心分割成兩半。
她簡直不知道該怎麼樣做。
連城璧凝注著她,似也癡了這是他的妻子第一次在他面前真情流露,失聲痛哭。
他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因為他根本不知道她心裡有什麼痛苦,他忽然發覺他與他妻子的心的距離竟是如此遙遠。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慢慢地站了起來,慢慢地伸出手,溫柔地輕撫著他妻子的柔髮。
他的手剛伸過去,又縮回,靜靜地木立半晌,柔聲道:「你累了,需要休息,有什麼話,等明天再說吧!——明天想必是個晴朗的好日子。」
沈璧君似已哭累了,伏在桌上,似已睡著。
但她哪裡能睡得著。
她聽到她的丈夫輕輕走出去,輕輕地關起門,她也感覺到他的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髮,一舉一動都是那麼溫柔,那麼體貼。
但她心裡卻只希望她的丈夫對她粗暴一次,用力拉住她的頭髮,將她拉起來,抱入懷裡。
她心裡雖有些失望,卻又說不出的感激。
因為她知道他以前是如此溫柔,現在是如此溫柔,將來還是會同樣的溫柔,絕不會傷害她,勉強她。
現在,已痛哭過了一場,她心裡忽然覺得好受得多。
「以前的事,都已過去了。」
「只要能將蕭十一郎的冤名洗清,讓他能抬起頭來重新做人。我就總算已對他有了些報答。」
「從今以後,我將全心全意做連城璧忠實的妻子,我要盡我所有的力量,使他快樂。」
她已決心要這麼樣做。
一個人已下了決心,總會覺得平靜些的。
但也不知為了什麼,她眼淚卻又流下了面頰……
夜涼如水,石階也涼得很。
連城璧坐在石階上,只覺一陣陣涼意傳上來,涼入他的身體,涼入他的背脊,涼入他的心。
他心裡卻似有股火焰在燃燒。
「她怎麼會遇見蕭十一郎的?」
「她為什麼要和蕭十一郎天天在一起?」
「這兩個月來,他們究竟在做什麼?為什麼她直到今天才回來?」
這些問題,就像是一條毒蛇,在啃噬著他的心。
他若將這些話問出來,問個清楚,反倒好些。但他卻是個有禮的君子,別人不說的話,他絕不追問。
「可是,我雖不問她,她自己也該告訴我的。」
「她為什麼不說?她究竟還隱瞞著什麼?」
他盡力要使自己心裡坦然,信任他的妻子。
可是他不能。
他的心永遠也不能像他表面看來那麼平靜。
看到他妻子提到「蕭十一郎」這名字時的表情,看到她的痛苦與悲傷,他忽然覺得蕭十一郎和他妻子之間的距離,也許遠比x接近得多。
他第一次覺得他對他妻子完全不瞭解。
這完全是因為他自己沒有機會去瞭解她?還是因為她根本沒有給他機會讓他瞭解她?
秋已深了,連梧桐的葉子都在凋落。
他忽然發現趙無極、屠嘯天、海靈子和厲剛從東面廂房中走出來,四個人都已除去了長衫,只穿緊身的衣服。
他們看到連城璧一個人坐在石階上,似乎也覺得有些意外,四個人遲疑著,對望了一眼,終於走了過來。
趙無極走在最前面,勉強笑著,道:「連公子還沒有睡?」
他們本來是兄弟相稱的,現在趙無極卻忽然喚他「公子」了,一個人只有在對另一人存有戒心時,才會忽然變得特別客氣。
連城璧卻只是淡淡笑了笑,道:「你們也沒有睡。」
趙無極笑得更勉強,道:「我們——我們還有點事,想到外面去走走。」
連城璧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知道。」
趙無極目光閃動,道:「連公子已知道我們要去做什麼?」
連城璧默默半晌,緩緩道:「我不知道。」
趙無極終於真的笑了,道:「有些事連公予的確還是不知道的好。」
外面隱隱有馬嘶之聲傳來。
原來他們早已令人備好了馬。
海靈子忽然道:「連公子也想和我們一齊去嗎?」
連城璧又沉默了半晌,緩緩道:「有些事,我還是不要去的好。」
於是四個人都走了。
這四人都是武林中的絕頂高手,行動之間,自然不會發出任何聲音。但馬不同,奔馬的蹄聲,很遠都可聽得見。所以他們出門後又牽著馬走了很久,才上馬急馳。
這四人的行蹤為何如此匆忙?如此詭秘?
東面廂房中的燈還亮著。
連城璧又靜靜地坐了很久,似乎在等他面上的激動之色平靜,然後,他才慢慢地走了過去。
門是開著的,司徒中平正在屋子裡洗手。
他洗了一遍又一遍,洗得那麼仔細,就好像他手上沾著了永遠也洗不乾淨的血腥。
也許他要洗的不是手。而是心。
連城璧站在門外,靜靜的瞧著他,司徒中平並沒有回頭,忽然道:「你看見他們出去了?」
連城璧道:「嗯。」
司徒中平道:「你當然知道他們出去做什麼?」
連城璧閉著嘴,像是拒絕回答這句話。
司徒中平歎了口氣,道:「你想必也知道,無論蕭十一郎是個怎麼樣的人,他們都絕不會放過他的,蕭十一郎不死,他們只怕連覺都睡不著。」
連城璧忽然笑了笑,道:「你呢?」
司徒中平道:「我——」連城璧淡淡道:「若不是你探了蕭十一郎的行蹤,他們怎麼找得到?」
司徒中平洗手的動作突然停了下來,停頓在半空中,過了很久,才從架子上取下塊布巾,慢慢地擦著手,道:「但我並沒有對他們說什麼。」
連城璧道:「你當然已用不著再說什麼。因為你在探問時,已特地將厲剛留了下來,那已足夠了。你當然知道厲剛與蕭十一郎之間的仇恨。」
司徒中平道:「我也沒有和他們一齊去。」
連城璧道:「身為七家鏢局的總鏢頭,行事自然要特別謹慎,不能輕舉妄動。」
司徒中平道:「但殺蕭十一郎,乃是為江湖除害,非但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而且光彩得很。」
連城璧道:「這也許是因為你不願得罪壁君,也許是生怕日後有人發現蕭十一郎真是含冤而死,所以寧可置身事外,也不願去分享這份光彩。」
他笑了笑,淡談接著道:「司徒總鏢頭這『穩如泰山』四字,當真是名下無虛。」
司徒中平忽然轉過身,目中帶著種奇特的笑意,盯著連城壁道:「你呢?」
連城璧道:「我——?」
司徒中平道:「你明知我方才是故意在探聽蕭十—郎的行蹤,明知他們要去做什麼,但你卻並沒有阻止之意,如今為何要來怪我?」
連城璧不說話了。
司徒中平悠然笑道:「你雖未隨他們同去,也只不過是因為知道蕭十一郎已醉了,他們必可得手,其實你心裡又何嘗不想將蕭十一郎置於死地!而且你的理由比我們都充足多——」說到這裡,他臉色突然改變。
連城璧也不由自主地轉過頭,隨著他的目光瞧了過去。
他立刻發現沈璧君不知何時已站在院子裡。
沈璧君全身都在顫抖著,眼淚如斷線珍珠般不停地往下流落。
連城璧長長吸了口氣,柔聲道:「你本該已睡了的——」他一步步走過去,沈璧君一步步往後退。
連城璧柔聲接著道:「院子裡很涼,你要出來,至少也得加件衣服。」
沈璧君忽然叫了起來,嘶聲道:「不要走近我!」
她流著淚,咬著牙,接著道:「我如今才知道,原來你們是這樣的英雄,這樣的君子——」她並沒有說完這句話,就扭轉身,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
醉了,真的醉了。
真的醉了時,既不痛苦,也不愉快,既無過去。也無將來,甚至連現在都沒有,因為腦子裡已成了一片空白。
真的醉了時,既不會想到別人,也不會想到自己,甚至連自己所做的事,也像是別人做的,和自己全無絲毫關係。
一個人真的醉了時所做的事,一定是他平時想做,卻又不敢去做的。
他做這件事,一定是為了一個人,這人一定是他刻骨銘心,永難忘懷的人,就算他腦子裡已成了—片空白,就算他已醉死,這人還是在他心底,還是在他骨髓裡,已與他的靈魂糾纏成一體。
他會不顧一切地去做這件事,但他自己卻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因為他的心已被那人捏在手裡。
只有真正醉過的人,才能瞭解這種感覺。
蕭十一郎忽然跳了起來,衝到櫃檯邊,一把揪住掌櫃的衣襟,道:「拿來!」
掌櫃的逃也逃不了,掙也掙不脫,臉已嚇白,顫聲道,「拿——拿什麼?」
蕭十一郎道:「金釵——那金釵——」清醒的人,對喝醉了人總是有點害怕的。
蕭十一郎一把搶過了金釵,踉蹌著走了幾步,忽然一跤跌在地上,居然並沒有站起來。
他也許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瞧著的是什麼?想著的又是什麼?
他只是在反反覆覆地喚著沈璧君的名字。
因為沈璧君這人並不在他腦裡,而在他骨髓裡、血液裡,在他心底,已與他靈魂糾纏在一起。
他又何必再去想呢?
那掌櫃的也明白了,心裡也在暗暗歎息,「這一男一女本來很相配,又很相愛,為什麼偏要分手?」
蕭十一郎癡癡地瞧著、反覆地低喚……忽然伏在地上,放聲痛哭起來,哭得就像是個孩子。
連那掌櫃的心都酸了。
「那位姑娘若是瞧見他這模樣,不知道還能不能忍心離開他?」
掌櫃的心裡暗暗慶幸,自己這一生中還沒有為情如此顛倒,如此痛苦,現在又幸而過了為情顛倒的年紀。
他卻不知沒有經歷過這種情感的人,人生中總難免有片空白,這片空白正是所有其他的任何事都填不滿的。
「道是不相思,相思令人老,幾番幾思量,還是相思好……」
門外巳隱隱傳來馬蹄聲,腳步奔騰聲。
忽然間「砰!砰!砰!」三聲大震。
三面的窗子都被踢碎,三個人一躍而入,一個站在門口,手持一柄青森森的長劍,臉色卻比劍還青、還冷,正是海南第一高手海靈子!
蕭十一郎還似全無感覺,還是坐在那裡,癡癡地瞧著手裡的金釵,低低地呼喚著沈璧君的名字。
他真的醉了。
從左面窗中躍入的趙無極,眼睛裡發著光,笑道:「想不到殺人如草的『大盜』蕭十一郎,居然還是個多情種子。」
厲剛冷笑道:「難怪沈璧君要為他辨白,原來兩人已——哼!」
沈璧君,有人在說沈璧君。
蕭十一郎忽然抬起頭,瞪著厲剛。
其實他也許什麼也沒有瞧見,但眼睛看來卻那麼可怕。
厲剛竟不由自主後退了一步。
海靈子厲聲道:「莫等他清醒了,快出手!」
喝聲中,他掌中的劍已化為閃電,向蕭十一郎咽喉刺出。
蕭十一郎也許並不知道這一劍就要他的命,但二十年來未放下的武功,也已融入了他的靈魂。
他隨手一揮,只聽「叮」的一聲,他手裡的金釵竟不偏不倚迎著了海靈子的劍鋒!
這名揚天下的海南第一劍客,竟被他小小的一根金釵震得退出了兩步,連掌中的劍都幾乎把握不住。
趙無極臉色變了變
他自從接掌「先天無極」的門戶以後,武功雖未精進,氣派卻大了不少,無論走到哪裡,從來也沒有人看見他帶過兵刃。
但此時他卻從腰畔抽出了一柄精鋼軟劍,斜斜畫了個圓弧,不但身法手式,連氣度更是從容瀟灑。
「先天無極」門的武功,講究的本是「以靜制動,以逸待勞,以守為攻,以快打慢」。
他劍方出手,只聽急風一響,一柄旱煙筒已搶在他前面。
向蕭十一郎脊椎下「滄海」穴打了過去。
屠嘯天的人看來雖然土頭土腦。甚至已有些老態龍鍾,但出手卻當真是又狠、又準、又快!
趙無極自恃身份,故作從容,出手—向好整以暇,不求急進,但瞧見屑嘯天這一招攻出得手,蕭十一郎必將血流如注,至死無救。
那邊海靈子還未等喘過氣來,就又揮劍撲上。
海南劍法本以辛捷狠辣見長,海南門下的劍客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必定是立刻要取人性命的殺手!
蕭十一郎自出道以來,從未敗過,無論誰能殺了他,都是件了不起的事,無名的人必將立刻成名,有名的人名聲必特更響,所以這三人都在爭先出手,像是生怕被人搶去了這份光彩。
只聽又是「盯」的一響,火星四濺。
海靈子的劍竟迎上了趙無極的劍鋒。
蕭十一郎的人卻已自劍鋒下滾了出去。
雙劍相擊,海靈子和趙無極的臉上都不禁有些發紅,隨手抖出了個劍花,正待轉身追擊。
但聽「蓬」的一聲,蕭十一郎的身子突然飛了起來,「砰」的撞上了櫃檯,鼻下嘴角都已沁出了鮮血。
他實在醉得太厲害,竟未看到一直站在角落裡的厲剛。
趙無極、海靈子、屠嘯天,三個人搶著出手,誰知反而被厲剛撿了便宜,搶了頭功。
海靈子板著臉,冷笑道:「厲兄的三十六路『大摔碑手』,果然名不虛傳,以後若有機會,我少不得要領教領教。」
厲剛的臉上根本從來也瞧不見笑容,冷冷道:「機會必定有的,在下隨時候教!」
就在這時,又聽得「叮」的—晌、原來這兩人說話的時候,屠嘯天見機會難得,怎肯錯過,掌中的旱煙袋已向蕭十一郎頭頂的「百會」穴擊下。
誰知趙無極的劍也跟了過來,也不知是有意、是無意,劍鋒劃過煙斗,屠嘯天這一招就打歪了。
但他的煙管乃精鋼所鑄,份量極是沉重。
趙無極的劍也被他震得斜斜飛了上去,兩人目光相遇,雖然都想勉強笑一笑,但那神情卻比哭還難看得多。
厲剛冷笑了一聲,道:「此人中了我一掌,不勞各位出手,他也是活不成的了。」
屠嘯天勉強笑道:「我曾聽人說過,若要證明一個人是否真的死了,只有一個法子,就是先割下他的頭來瞧瞧。」
趙無極也勉強笑道:「不錯,這句話我也曾聽過,而且從未忘記。」
厲剛冷笑道:「這倒簡單得很,此刻就算是三尺童子,也能割下他的頭顱——」海靈子突也冷笑了一聲,道:「只怕未必吧!」
厲剛怒道:「未必?」
他目光一轉,臉色也變了。
蕭十一郎正在瞧著他們發笑。
這雙眼睛雖還是朦朦朧朧,佈滿血絲,雖然還帶著七分醉意,但不知何時已睜得很大。
一個人若快死了,眼睛絕不是這樣子。
趙無極眼珠子一轉,淡淡道:「姓蕭的朋友,你中了厲剛厲大俠的『大摔碑手』,本該趕快閉上眼睛去死才對,為何還睜著眼睛在這裡發笑!」
蕭十一郎突然大笑起來,笑得連氣都透不出。
厲剛縱然老練,此刻臉也不禁紅了,怒喝道:「你笑什麼?」
蕭十一郎笑道:「你的『大摔碑手』真像他說的那麼厲害嗎?」
他不等厲剛回答,突然站了起來,挺著自己的胸膛,大笑道:「來,來,來,我不妨再讓你在這裡打兩巴掌試試。」
厲剛臉色已由紅轉青,鐵青著臉,一字字道:「這是你自取其辱,怨不得我!」他肩不動,腰不擰,腳下向前踏出了一步,掌尖前擦,剛剛觸及蕭十一郎的胸膛,掌心才突然向外一吐。這正是內家「小天星」的掌力。
蕭十一郎竟不避不閃,硬碰硬接了他這一掌。
只聽「蓬」的一聲,如擊敗革,但這一次蕭十一郎竟還是穩穩地站著,動也不動,簡直就像是個釘子般釘在地上了。
厲剛臉色發白,再也說不出話來。
他的確已將「大摔碑手」練到九成火候,縱不能真的擊石如粉,但一掌擊出,只要是血肉之軀,實在不可能挨得住的。
誰知蕭十一郎這人竟像是鐵打的。
他一掌拍上蕭十一郎的胸膛,就覺得有一股潛力反激而出,若不是他下盤拿得穩,只怕已被這一股反激之力震倒。
趙無極、海靈子面面相覷,雖然有些幸災樂禍,但究竟是同仇敵愾,心裡也是驚駭多於歡喜。
只見蕭十一郎笑嘻嘻地瞧著厲剛,過了半晌,忽然笑問道:「你練的這真是『大摔碑手』嗎?」
厲剛道:「哼!」
蕭十一郎笑道:「依我看這絕不會是『大摔碑手』,而是另一門功夫。」
趙無極瞟了厲剛一眼,故意問道:「卻不知是哪一門功夫?」
蕭十一郎目光四轉,笑道:「這門功夫我恰巧也學過,我練給你們瞧瞧。」
他吃東西並不太挑嘴,只要是用豆子做的東西,無論是豆腐、豆乾、油豆腐、乾絲,他都很喜歡吃,但酒一喝多,無論什麼都吃不下了。所以方纔他雖然要了盤紅燒豆腐,卻留下了一大半,還放在那邊桌上。
此刻他竟搖搖擺擺地走了過去,伸出手將盤子裡的豆腐撈了幾塊出來,重重往地上一摔。
豆腐自然立刻被摔得稀爛。
蕭十一郎居然一本正經地板著臉,道:「這門功夫叫『摔豆腐手』,和『大摔碑手』是同路的功夫,只不過是師娘教出來的。」
別人本來還不知道他究竟在幹什麼,聽了這話,才知道蕭十一朗不但武功高明,臭人的本事更是高人一等。
海靈子第一個大笑起來。
此時此刻,他本來是笑不出的,他平生也根本從未這麼樣大笑過,但想到厲剛面上的表情,他笑不出也要笑,而且笑得特別響。
別人一笑,蕭十一郎也笑了,笑得彎下了腰。
其實他也笑不出的。
二十年來,死在厲剛「大摔碑手」下的人已不知有多少,蕭十—郎挨了他兩掌,受的內傷實已很重。
但喝醉了的人,往往不計利害、不知輕重,明明不能說的話一醉就會說了出來,明明不能做的事也照樣做了。
因為酒一下肚,明明只有五尺高的人,就會忽然覺得自己有八尺高,明明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也會覺得自己是個大力士。
所以喝醉了的人常常喜歡找人打架,無論打不打得過,也先打了再說,就算最聰明的人,一喝醉也會變成呆子。
蕭十一郎苦在清醒時,當然絕不會以自己的血肉之軀去接厲剛的這一掌,只可惜蕭十一郎喝醉了時,也和別的人全沒兩樣屠嘯天雖也在笑,但蕭十一郎的一舉一動他都很注意。
姜畢竟是老的辣。
屠嘯天比別人多活了二三十年,這二三十年並不是白活的,表面上雖然笑著,眼睛裡卻全無絲毫笑意,突然道:「這門功夫我倒也學過的。」
蕭十一郎大笑道:「你?你是不是也想來試試?」
屑嘯天道:「正有此意。」
這四字說了,掌中的旱煙管也已擊出。
只覺他手腕震動,一個煙斗似乎變成了三個,分打蕭十一郎前胸玄機、乳泉、將台三處大穴。
屠嘯天號稱海內打穴第一名家,就這一著「三潭印月」,一招打三穴,放眼天下,實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蕭十一郎的身子根本沒有動,右手如抓蒼蠅,向外一抓,這支旱煙管就莫名其妙地到了他手裡。
屠嘯天的臉一下子就變得比紙還白。
蕭十一郎大笑道:「我只喝酒,不抽煙,這玩意兒我沒用。」
他雙手一抖,似乎想將這煙管折斷,卻不知煙管竟是精鋼所鑄,他一抖末斷,忽然大喝一聲,只聽得「叮」的一聲,煙斗雖被他拗得崩了出去,打在牆上,但他嘴裡也噴出了—口鮮血,全都噴在屠嘯天的身上。
屠嘯天本似已嚇呆了,被鮮血一激,突然轉身,一個肘拳擊上了蕭十一郎的胸膛。
這一次蕭十一郎再也挨不住了,身子也被撞得飛出,但見劍光一閃,趙無極的劍已閃電般刺入了他肋下。
尋不著馬卒。
沈璧君力已將竭,一口氣已幾乎喘不過來。
但她就算力竭而死,也不會停下腳的。
「我絕不能讓蕭十一郎因我而死,我無論如何也要救他。」
她心裡只有這一個念頭,別的事她已全不管了。
夜很靜。
她認準了方向,全力飛掠,前面有牆,她就掠過牆,前面有屋,她就掠過屋,也不管是誰家的牆院,誰家的屋子。
這種事她以前本不敢做的,但現在她已不在乎。
只要能救得了蕭十一郎,無論要她做什麼她都不在乎。
一片烏雲掩來,掩去了星光月色。
沈璧君忽然發覺自己竟迷失了方向!
蕭十一郎倒在牆角下,喘息著。
他眼雖是瞇著的,似已張不開,但目光卻很清澈。
他的酒終於醒了。
酒不醒反而好些,酒一醒,他忽然覺得全身都痛苦得彷彿要裂開——酒,已化為冷汗流出。
屠嘯天仰面大笑道:「現在只怕真連三尺童予都能割下他的腦袋。」
趙無極微笑道:「既是如此,就讓在下來動手吧!」
屠嘯天忽然頓住了笑聲,道:「且慢!」
趙無極皺了皺眉,道:「還等什麼?」
屠嘯天笑道:「是我殺了他,怎敢勞動掌門人去割他的腦袋。」
趙無極仰天大笑了幾聲,道:「想不到屠兄近來也學會用劍。」
屠嘯天怔了怔,冷冷道:「我已老朽,已無心再去學劍,好在這旱煙管,也未必就比劍不中用!」
趙無極悠然笑道:「這人致命的傷口,明明是劍傷,無論誰都可看得出來,屠兄使的若不是劍,這劍傷是哪裡來的呢?」屠嘯天臉色變了變,冷笑道,「若非老夫那一拳,這一劍只怕再也休想沾著他的衣裳。」厲剛突也冷笑了一聲,道:「若非他早巳受了內傷,閣下的頭顱,只怕也已和這煙斗一樣了。」
海靈子冷冷道:「人家站在那裡不動,他居然還有臉出手,這樣的君子,倒也少見得很!」
厲剛怒道:「你有何資格說話?你可曾沾著他的毫髮?」
海靈子厲聲道:「至少我並末乘人之危,撿人便宜,」突聽蕭十一郎長長歎了口氣,喃喃道:「看樣子我這腦袋必定值錢得很,否則這些人怎會你搶我奪,就像狗搶骨頭似的。」
四個人臉上陣青陣白,誰也說不出話來。
蕭十一郎道:「我正頭疼得要命,有人能將它刻下來,我正求之不得,你們有膽子的,就來拿吧!」
他忽然向屠嘯天笑了笑,道:「但你現在真有把握能割下我的腦袋嗎?——你為何不來試試?」
屠嘯天臉色發白,竟不由自主後退了半步。
蕭十一郎目光移到趙無極身上,道:「你呢?你方才搶著動手的,現在為何不來了?」
趙無極的手緊握著劍柄,掌心已沁出了冷汗。
蕭十一郎喘息著,道:「海南劍派門下,素來心黑而無膽,想必是不敢出手的了。」
海靈子氣得發抖,但掌中的劍還是不敢刺出。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獅虎垂危,猶有餘威。
蕭十一郎道:「至於你——」他目光忽然刀一般盯在厲剛臉上,冷笑道:「你這『見色不亂』的真君子,我早巳看透你了,你現夜只要敢再往前一步,我就要你立刻死在我腳下!」
厲剛鐵青著臉,滿頭冷汗涔涔而落,但兩隻腳卻像已被釘在地上,再也無法向前移動半步!
蕭十一郎忽又大笑起來。
趙無極忍不住問道:「你笑什麼?」
蕭十一郎道:「我笑的是你們這四個無膽的匹夫!」
他大笑著接道:「其實我這頭顱早巳等著你們來割了,你四個無論誰來下手,我都已無力反抗,只可笑你們竟無一人有此膽量!」
四個人面上陣紅陣白,竟被罵得抬不起頭來。
蕭十一郎道:「我這頭顱雖已等人來取,但憑你們這四人,還不配!」
他忽然抽出了腰畔的刀,仰面長笑道:「蕭十一郎呀蕭十一郎呀!想不到你這顆大好的頭顱,竟無人敢來一割,到頭來還得要你自己動手!」
趙無極忽然喝道:「且慢!」
蕭十一郎喘息著,大笑道:「你現在再想來割,已來不及了!日後江湖中人總有一日會知道,蕭十一郎只不過是死在自己手上的!你們這四位大英雄、大俠客,竟只能在旁邊瞧著。」
趙無極淡淡道:「我們本就不是什麼英雄豪傑,若非早巳知道你已爛醉如泥,也許根本就不敢到這裡來。」
蕭十一郎道:「這話倒不錯。」
趙無極笑了笑,道:「但我們怎會知道你在這裡?又怎會知道你醉了呢?」
蕭十一郎臉色突然變了,厲聲道:「你怎會知道的?」
趙無極悠然道:「這是誰告訴我們的,你難道還想不出?」
他冷笑著接道:「連夫人早已將你恨之入骨,要我們來將你亂刀分屍,所以才先灌醉你,只可笑你還捧著她的金釵,自我陶醉,你豈非比我們還要可笑得多。」
蕭十一郎忽然狂吼一聲,撲了上去!
他傷口上的血本已凝結,這一用力,傷口就又崩裂,鮮血一股股射了出來!
但這一刀之威,仍是勢不可當。
趙無極揮劍迎了上去,「叮」的一聲,他虎口已被震裂,掌中劍竟也把持不住!
他整個人都被這一刀震麻了,兩腿一軟,跌了下去。
蕭十一郎的第二刀又已砍下。
趙無極心膽皆喪,再也顧不得什麼身份氣派,就地一滾,滾出了七八尺,「砰」;的撞在櫃檯角上,額角立刻被撞出了個大洞。
蕭十一郎又已追了過來。
趙無極魂都嚇飛了,只見他刀已揚起,突然「噹」的落在地上,他身子搖了搖,也隨著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