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合羅傳 第十七章 提婆達多的悲哀 第十六節
    自阿闍世皈依覺者以後,曼陀羅精舍便更加蕭瑟起來。

    曾幾何時,這裡是僧俗爭相往來的地方,此時卻門可羅鵲。

    提婆達多每日都能聽見色究竟天傳來的歌樂聲,這聲音因為曼陀羅精舍的寂靜而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清晰可聞。

    他並不覺得寂寞,每個人的離去都是意料中的事情。他偶爾會想,他的生命到底為何而存在?或者真像他所想像的,他活在此世,不過是為了成就悉達罷了。

    連同他一見鍾情的愛情,似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毒性日漸在他的體內集聚,他聞到由自己身上發出的曼陀羅花香。這香氣使他略有些感傷,如同多年前初次見到影雪的那一刻。

    或者對於影雪固執的愛,只是因為在那個無助的雪山之巔,她曾經伸出了救援之手。許多年的流浪生涯中,那是他唯一一次需要別人的拯救,除此之外,向來都是他在拯救別人。

    生命的軌跡在那一刻便已經注定了。

    他知道每日清晨放在門外那一碗甜得讓人無法下嚥的湯羹便是可怕的毒藥,但他卻仍然喝下去,也許是因為湯羹裡發出的濃郁的曼陀羅花香,使人無法抗拒,也許是因為他心底對於摩登伽女的愧疚吧!

    她的錯,只在於她愛上了他,而他的錯則是他無法愛上另一名女子。

    阿闍世再次到訪之時,他覺得雖然只是數日不見,提婆達多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七年之後相見,提婆達多已經與七年前的那個少年完全不同,他身上再無那種美麗的驕傲,反而充滿了如同曼陀羅花般的邪惡和無奈。接下來的日子,每見一次,他都略有改變。他身上的生氣越來越少,死氣卻越來越重。

    他只覺得無奈,若一個人活著,心已經死了,他還不如死去。

    「這些天來,我一直在思索目前的局勢。」他仍然說出自己的意圖,「不管是為了什麼原因,我都覺得你應該和悉達講和了。我知道他一直認為你是他的繼承人,待他入滅以後,你將會是僧團的領袖。而且我也知道他一直都期待著你的歸去,只要你願望回頭,他一定會重新收納你。你我都可以擺脫目前的困境。」

    他有些麻木的說著這番話,其實他並沒有思考多久,這是顯而易見的解決方法,但他也知道想要令提婆達多答應此事,千難萬難。

    提婆達多虛無飄緲地笑笑,「你知道我不可能再回到他的身邊。」

    阿闍世雖然早猜到會有這樣的答案,他卻仍然不由自主地憤怒起來,「為什麼?他是你的哥哥,一直對你寄予厚望。只要你願望回到僧團,他就會原諒你曾經做過的任何事情。」

    提婆達多露出一絲譏諷的笑,「並非是他不願原諒我,而是我無法原諒他。」他一字一字慢慢地說。

    阿闍世忍不住冷笑,「為了那個死去的女人嗎?那是她的命運,誰也無法更改,就算是佛陀也同樣不能逆天而行。」

    提婆達多默然,誰都不可以逆天而行嗎?我卻偏要逆天!

    「像你這樣的人,為何會執著於世間的情愛呢?你明知你的生命是為了成為新的聖王而存在,但你卻為了一個只見過一面的女子,就寧願放棄一切。那個女人,」阿闍世頓了頓,腦海之中浮現出那張小小的美麗的臉。是的,她就像是曼陀羅花的化身,當她從崖上探出頭的時候,他也一樣充滿了感激涕零的心情。但就算是這樣,又能改變什麼?「她已經死了,而世上還有如同恆河沙數般活著的人們。」

    這句話他亦是一字一字慢慢地說出來,他下意識地引用了佛陀喜歡用的詞。許多人還等待著你的救恕,你卻為了一個已死的女子,如此自甘墮落。

    提婆達多眼中的嘲諷之意更加濃烈,他注視著阿闍世的雙眼,「告訴我,你真地相信我是那個聖主嗎?」

    阿闍世一怔,他忽然啞口無言。

    提婆達多笑了,「你與我都知道,真正的聖主是我的哥哥悉達,就算你再不願意承認,那卻是不爭的事實。或者他希望我能夠繼承他的事業,將他的教義傳揚天下,但我卻不願意接受被人安排好的命運。我的生命,為何不能由我自己作主?為何我要聽從命運的擺佈。」

    兩人悄然對視,半晌,阿闍世才道:「那不是命運的擺佈,那本該就是你的選擇。」

    他們同時抬起頭,午後的天空格外湛藍,白雲寂寞飄緲如同生命。

    阿闍世走出曼陀羅精舍,心裡滿懷著悲涼的無奈,他想,提婆達多這一世的生命就要結束了,誰都不能幫助他,或者只有死才是一個好的解脫。

    他看見曼陀羅花叢中綠衣翩然的摩登伽女,他忍不住惡毒的說:「你一定要換上綠衣才敢來見他嗎?為何你在王宮之中從來不穿綠衣?」

    摩登伽女笑笑,並不被他惡毒的語氣激怒:「他不願答應你嗎?」

    他不語。

    她便不懷好意地笑了,「我早說過,誰都不能擊敗那個死去的女人。她在他的心中永遠是最重要的。」

    阿闍世有些憐憫地看著她:「你不也是一樣嗎?雖然我痛苦,可是你卻比我更加痛苦。因為我早知我不可能得到他,但你呢?你明明有希望成為他的妻子,卻最終還是失去了他。你比我更恨那個女子,可惜她已經死了,所以你才會如此恨他,你把對那個女子的恨都轉移到他的身上。」

    摩登伽女仍然在笑,但她的笑卻如同哭一樣難看,她並非一定要笑,她卻固執地讓自己露出笑容,只有這樣才能顯得她並非如此介意。「你不也一樣嗎?我知道你和我一樣想要他離開這個世間,無論是為了什麼原因。以前我做了許多事,以後的事就由你來結束吧!」

    阿闍世向外行去,他一邊走一邊道:「或者會是另一種結局。」

    摩登伽女目前著他的背影消失,會是另一種結局嗎?不可能,或者我們三人都太過想像,全都是如此執著。也便是因此原因,他才不可能成為真正的覺者。

    自阿闍世王公然認罪之後,雨季過去了,悉達又開始他的傳道生涯。他總是若有意若無意地留意著曼陀羅精舍的消息,但令他不安的是,他再也未聽到任何來自提婆達多的消息。

    如同他這樣的覺者,當然已經預感到事情的結局。但他卻仍然覺得悲傷,提婆達多,雖然他從來不曾表示過,但他卻是他最深愛的弟弟。世間事不如人意者十常八九,然而他卻不能改變什麼,只有提婆達多才能做出最正確的選擇。

    那一天來臨之時,他帶著十眾門徒及五名侍者,自耆闍山下經過。這山位於王捨城的東北,不過是一座普通的山,即不特別高,也不特別險峻。但自那一日之後,這座山卻變得很是著名,甚至在千秋萬代以後,人們仍然記得這座山。

    他總是徒步而行,很少使用坐騎。他並不曾回首看一下身後跟著的門徒,他們每個人都有一個特定的稱號,比如說解空第一,總持第一,說法第一或者是密行第一等等等等。他們對於這種稱號津津樂道,雖然經常表現得十分謙遜地說,我並非是某某第一。但若真地全不在意,又何必時時掛在口上。

    他們都是有智慧的人,但他們的智慧尚不足以使他們成為新的聖主。

    他總是會坐化的,離開這個人間。世間的一切,都將與他全無關係。可是他卻仍然感覺到憂慮,提婆達多,你會保護世間的眾生,使他們免受災劫嗎?

    他這樣想著的時候,忽然聽到了驚呼聲。他抬起頭,便見到山上滾下的巨石。他在心裡歎了口氣,又來了,什麼時候才能結束這種無聊的遊戲?

    他知道這並非是提婆達多所為,而始做蛹者卻一心想要使人們都相信這是出自提婆達多的陰謀。

    他對於人們的猜測沉默不語,一切的因果都自有玄機,在結果未明之前,他都不願點破。

    巨石滾下時,他的門徒和侍者慌忙閃避。他卻有些心不在焉,而使石屑濺傷了他的腳趾。待塵埃落定後,才有人驚呼:「老師的腳受傷了。」

    他微笑,「不過是普通的擦傷,不必大驚小怪。」傳道的日子風餐露宿,他什麼樣的事情不曾經歷過?

    但門徒們卻群情激怒:「巨石怎會無端落下,又是提婆達多的陰謀!」

    他們背起悉達,向著城中走去,一邊走一邊議論紛紛。

    聖師的腳受傷是非同小可的事情,一路上的人們都被吸引了過來。於是人群便慢慢地集聚,越來越是浩大。

    這一大群人向著王捨城一路行來,更多的路人被吸引,他們好奇地詢問:「發生了什麼事?」有些得到了回答,有些則始終摸不著頭腦。

    但無論是否明瞭事情真相,人們卻仍然跟著這隊伍走下去。

    悉達回首望向身後的人群,心中不免感慨,他在他們的臉上看到千篇一律的狂熱與憤慨之情。

    人!

    有一刻,他的心中忽然有一絲動搖,這樣的人群這樣的世間,便是梵天創造的一切嗎?

    這念頭一閃即逝,他立刻收斂心神。他知他不可有如此可怕的想法,只要他的心念一動,世間便會有無窮的浩劫。

    然而便是他的心念一動,當提婆達多再次臨世之時,會有一人與之相伴而來,那人一心只想滅世重生,這都是源於當時他的一念。

    悉達在王捨城的名醫處簡單地處理了傷口,整個醫治的過程之中,外面集聚的人群越來越多。

    人們逐漸明白發生了何事,又是那個惡毒的提婆達多,他為何幾次三番想要謀害聖師?但想到上一次的事情,人們卻心有餘悸,那個人,就算他不是覺者,卻也有著魔鬼一樣可怕的力量。

    終於有個人提出,此事不能就這樣不了了之,至少我們要去質問他。

    人們紛紛響應,因為人群浩大的原因,無形之中便增加了人們的膽量。

    此時已經是夜晚,紅色的月亮在天空之中空前絕後地散發著妖異的光芒。人們又向著曼陀羅精舍出發了,雖然沒有手持火把,卻比上一次還要聲勢浩大。

    不多一會兒功夫,本來吵吵嚷嚷的街道,又變得安靜。悉達看著他們走遠,心知這將是最後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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