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日總算找到了地下寶庫的入口,他一直擔心這入口會是在東宮的地下,然而結果證明他的猜測出奇地準確。他想,如果這個世間有命運,那麼命運一定是為了與他過不去而存在的。他想要做的事情,就必然會遇到許多阻礙,非歷盡千辛萬苦,才可能達到。
他問陽平可有什麼辦法將太子和太子妃遷出東宮,陽平沉思半晌,這實在是很困難的一件事情。太子是國運所在,又怎麼可以輕易離開東宮呢?
但她卻不甘心,既然知道寶庫在東宮的地下,又怎麼可以就這樣輕易放過?
她便用堪輿之說來勸說皇后,言道東宮現在的所在,不利太子,應該將太子由東宮遷出,移居到更接近於父皇的長壽宮。那個宮殿的位置從總體上看,僅次於紫微的帝星,是極佳的所處。而且也方便太子隨時聆聽父皇的教誨,學習處理朝政。
皇后卻不甚起勁,將太子從東宮遷出來,那是很大的事情,她自己也做不了主。
陽平見母親反應冷淡,便每日從早到晚在母親身邊軟磨硬泡,又時不時在父皇面前說上幾句東宮的風水不甚佳的話。
說得久了,皇上也覺得煩了,便道:「這種事情,和你母后商量著辦吧!」
她卻到皇后面前說:「父皇也覺得我說得很有道理,同意將哥哥遷到長壽宮了。」
女子本就是迷信,皇后被陽平說了幾日,想到太子幼年時還是個挺聰明伶俐的孩子,為何越長大便越是呆傻,只怕真如陽平所言,東宮的風水不太好。
她便帶了陽平親自蒞臨東宮,與太子夫婦討論遷移到長壽宮的事情。
她還未到,南風已經得到消息,她便猜到,寶庫的入口只怕就是在東宮,因而陽平才會想辦法將他們從東宮遷走。
她好整為暇,叮囑太子坐下認真讀書,就算看不懂書上寫些什麼,也要坐在那裡裝出一副讀書的樣子。
太子是極聽南風的話的,他迅速地開始依賴南風,與南風之間的關係不像是夫妻,倒像是兒子與母親。
他便聽話地坐在桌前翻開一本書,書是南風挑的春秋,南風以為太子什麼書都不讀,但春秋卻是要讀的。只是她也知道太子就算是讀了,也仍然什麼都不懂。
當皇后進入東宮之時,見到太子居然在讀書,她立刻寬慰了許多。
太子並非是她親生兒子,而是她死去的堂姐,另一位楊皇后的兒子。若是沒有堂姐,她也不可能入宮成為皇后。雖然堂姐死得早,但她是極念舊的人,真地將太子看成自己的親生兒子。
她自己也生有兩子,雖然未必是聰明過人,但至少也算有正常的智慧。皇上也曾經微微露出廢長立幼的心思,想要立她的兒子做太子。只是皇上一提起此事,她立刻就將話題差開來。她是一個知足而感恩的女人,她一直懷念著早逝的堂姐給她留下的享受不盡的好處。或者正是因為她的這種個性,二十年來,她才能夠專寵不衰。她是真地為太子擔心,幸而太子妃聰明過人,也許可以彌補太子的不足。
因而她一看見太子坐在桌前讀書,立刻便將功勞記在太子妃的身上。太子妃未入宮前,她可是從未見過太子讀書的。
陽平哪裡會知道母親的心思,太子並非是她的親兄長,她心中還巴不得太子被廢,她的親哥哥當上太子。
南風也不等她們開口,連忙施禮道:「皇后和公主都來了,我正想前去皇后宮中請安。」
楊皇后扶起南風:「陪太子讀書才是正經事,你經常到我宮中陪我聊天,不必每日都去請安的。」
南風笑道:「晨昏定省,是做媳婦的本份,不過最近太子發奮讀書,南風陪伴在側,倒是比往日要忙碌了一些。」
楊皇后道:「太子為何忽然喜歡讀書了?若是讓他父皇知道了,該不知有多高興呢!」
南風微微一笑:「前些時,南風請了一位堪輿高手來看一看東宮的風水。那位高人說,這裡的風水有一點問題。」
陽平心裡暗喜,你自己提出來,就更順理成章。她忙接住話茬,「正是,我也請了一位有道之士,他也是這樣說的。」
南風道:「那可真是英雄所見略同。那位高人說,東宮的位置是極好的,北倚御花園的假山,南臨玉水湖,正應了江山之意,而且福澤綿厚,極利太子。只是東宮的佈置有了一些問題,耳目被無明所障,使太子有眼不能視,有耳不能聽。我聽了大吃一驚,連忙請這位高人重新佈置了東宮,那位高人說,若想讓太子重新變得耳聰目明,只要依他所說稍微加一些小的改動。我便依他的方法,將一些舊物除去,又加了一些新的陳設。才幾天的功夫,太子真地開始讀書了。」
楊皇后喜道:「想不到堪輿之術如此有效,這位高人在哪裡,我一定要讓皇上好好賞賜他。」
南風道:「那位是世外高人,不求什麼賞賜,早已經離開皇宮。依妾臣之見,只有這種不求名不求利的修道之士,才是真有本事的。不像有些江湖術士,只知道危言聳聽,裝神弄鬼,其實是唯利是圖之輩,千萬不可相信。」
楊皇后連忙點頭:「正是如此,我前些時請的那位除妖的陰陽師,也是真有本事的,他同樣是不求名不求利。我本是想重謝他的,卻連他現在到了何處都不知道。」
陽平見楊皇后與南風,你一言我一語,根本就沒有她插嘴的份,看來想要讓太子夫妻離開東宮是不可能的了。她心裡暗暗奇怪,為何她才一動念,就被南風搶了先機。
她也是極聰明的女子,心道難道是南風故意與她過不去?
她暗恨南風與自己作對,想到,既然太子不是自己的嫡親哥哥,現在又娶了一個厲害的妻子,不如想辦法廢去太子,到時候自己的親哥哥就順理成章接替太子之位。
她一想到此處,也便不再多說,只道:「既然如此,倒是我多事了。」
南風微微一笑:「妹妹也是為了太子好,怎麼能說是多事呢?」
陽平回到自己寢宮,心知身邊必然有南風安插的親信。她即懼且恨,南風才進宮多久,就已經在宮中廣佈眼線,若是將來她真地成了皇后,哪裡還有自己立足的地方。
她便故意打扮地花枝招展,又遣人找了一個年輕士子進宮,說是要出宮去看一看牡丹。宮人都知道公主現在放浪形骸,經常與朝中的少年才俊來往,大家心照不宣,臉上都露出曖昧的微笑。
陽平要的就是這種結果,宮人將話傳到南風耳中,也必然只是說她行為不檢罷了。
她知道朝中許多大臣都與賈傢俬相勾結,而另一些大臣是不敢得罪賈家的,唯一能夠幫助她又有足夠勢力的人只有衛瓘了。
她知道衛瓘因為上一次選太子妃的事情對賈家懷恨在心,早就在伺機報復。她連車伕也不要,命那個少年士子駕著車在街上逛了好幾個圈,便借口累了,讓少年士子回家,她則親自駕車向衛家而去。
如同駕車這般的粗活,她平日是不幹的,但現在想到自己正在陰謀策劃廢除太子這樣的大事,便也忍耐下來。
衛瓘乍見公主到訪,且未曾帶一個宮人,自然是大吃一驚。陽平命他屏退左右,兩人交談之下,一拍即合,秘密商定廢除太子的計劃。
東宮如今是個奇異的所在。
南風並不知道,她今後二十年的生活都將是如履薄冰,卻也是豐富多彩,世間有同樣經歷女子並不多,從古至今,不過就是那麼幾個罷了。
東宮之中藏著一個狼妖,一個自稱是那迦族聖女的半神,南風在佛經中看到過關於八部眾的描寫,並不知道原來所謂的八部眾還存在於世間。
狼妖與半神和平共處,因為她們有同一個信念,就是保護凌日唯一忌憚的人,賈南風!太子是個基本可以忽略不計的廢人,只要派一個美貌的宮女帶上一些小玩意,就可以將太子關在寢宮之中一整天。當然嬉戲的結果,通常是宮女衣衫不整的在寢宮中四處奔逃,而太子則在後面興味盎然地追趕。
幽姬只覺得南風不僅不是一個普通的女子,簡直就不能算是一個女人。她知道南風不喜歡太子,但太子畢竟是南風的夫婿,她不知道一個女人是如何能夠冷靜地忍受自己的丈夫與不同的女子歡好。而且幽姬知道,那些女子都是南風親自挑選並且刻意安排的。
從這一點上看,她覺得南風是一個可怕的女人。但她卻不討厭南風,甚至是發自內心地喜歡她。她聽說人類的男人只喜歡某一種定式的女人,她們不可以太聰明,甚至有些愚蠢也無妨,不可以太有見識,最好是目不識丁,不可以對這個世界有任何想法,最好在她們美麗而遲鈍的大腦裡只有丈夫子女家庭。
他們特別痛恨那些如同男人般工於權謀的女人,尤其是當這些女人妄想統治男人時,本來爾虞我詐爭鬥不休的男人們會忽然之間盡釋前嫌,空前地聯合在一起,共同反抗這個女人。
幽姬猜測,如同南風這樣的女人活在人類之中大概是很辛苦的。
然而她之所以喜歡南風,只是因為她在南風的眼中所看見的那一抹時而閃現的憂傷光芒。這種眼光是來自於靈魂深處,任多高明的演技都無法偽裝。
她感覺到南風有一個憂傷的靈魂,不知是今生所形成,或者是來源於她的前世。
兩個女子時而坐在花下弈棋,或者飲一杯美酒。只要太子不在南風身釁,她就便輕鬆自如地如同一陣南國吹來的風。幽姬想,南風的生活也一定是痛苦的,面對一個智慧如同小孩,身體卻已經完全成熟的男人。
或者當一個女人不愛她的丈夫時,她便寧可安排一些美麗的侍女侍候她的丈夫,對於她來說,也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兩人並不經常談話,更多的時候是相對無言,各想各的心事。當幽姬想起啖鬼之時,她偶然也感覺到南風溫柔的目光,她是否也在想念一個男人?
她們誰都不曾向對方提起過自己心中的那個人,卻又都敏銳地感覺到,在對方憂傷的心底,那個男人所佔有的不容忽視的地位。
凌日遲遲沒有行動,雙方陷入了艱難的對峙局面。但忽然之間,朝中多了許多指責太子不學無術,智慧太低的傳言。
衛瓘聯合了一起大臣,經常向皇上進言,或直接或間接地提出,等到皇上百年歸老後,這樣的一位太子,是不堪繼承大統的。這件事情本就是皇上的一塊心病,就算是大臣們不說,他自己都存著廢立太子的心念,大臣們一提起,他便更加遲疑不定。
時而想到死去的皇后是一位極賢淑的女子,自己曾經答應過她一定要照顧這個長子。而且傳位於長子,本也是天經地久的事情,又怎麼可以隨便廢除。但時而又想想太子實在是過於愚鈍,記得前些時,曾有大臣進言道,天下大旱,百姓皆無糧食果腹,太子便自作聰明地回答:「既然沒有糧食,何不讓他們吃肉呢?」
此話一出口,朝野上下一片大嘩,太子愚鈍也就罷了,根本就不懂的民生,有這樣的天子,只怕天下危矣。
每每想到此事,連皇上自己都是哭笑不得,那是他的親生兒子,他自己和前楊皇后都是一個極聰明的人,為何會生出這樣的兒子來。
被大臣們說得久了,皇上的心思便越發動搖,但若光憑大臣們的幾句言語就廢去太子,似也對太子過於不公平。衛瓘就替皇上想出一條計策,「皇上有幾位皇子手機訪問不若讓微臣代勞,出上幾道題目,讓幾位皇子一一做答。皇上比較答案,看一看太子是否真地愚鈍到無可救藥,若真是如此,再廢去太子不遲。」
他卻懷著另一番心思,知道太子必然不會親自做答,太子妃一定會找一位飽學之士代擬答案。皇上見了,又怎麼會看不出來。到時候便不僅是太子愚鈍,而且還犯有欺瞞皇上之罪。
皇上果然聽了他的意見,讓他出了一張考卷。考卷出好後,便著人送往各宮之中,請各位皇子親自做答。
南風拿到考卷,心中已有了計較,她也風聞最近頗有廢太子之議,她卻一點也不害怕,世間萬事,原來就不可以預料,但自從進宮以後,她卻越來越有勇氣。只覺得自己與這宮廷,如魚得水,相得益彰,她似生來便是為了宮廷而存在的。
她看了試卷,題目並不是很難,但因為是要承給皇上看的,便要仔細研究一下答案。她著人秘密抄寫了試卷,送出宮去,命幾位飽學之士做答。答案很快便送了回來,但每一個做答者都旁徵博引,文辭晦澀,似乎越是答得讓人摸不著頭腦,越能顯出自己的文才不凡來。
南風看了這些答案,不由皺起眉頭,這樣的答案一看就知道不是太子能做得出來的。
她雖然不願,但終於還是命人送了一份給張華,只令宮人傳了極短的口言:請代太子做答,將承聖攬。
過不多時,張華的答案便傳了回來。南風一看,心中暗歎,果然是張華,好像與她心有靈犀一般。
答案之中儘是使用極普通平實的言語,完全不用任何典故,只將義理說通。這樣的答案才可能是出自太子的手筆,而且雖然樸實,卻偏又能顯出內涵來。
南風命太子照著答案抄了一遍,又再三審閱,沒有一個錯字,才命人送給皇上。
另幾位皇子的答案早便承了上去。皇上看了太子的答案,只覺得太子雖然不及其他的皇子那般舌綻蓮花,但卻並非是言之無物。又聽楊皇后說,太子近來勤於讀書,都是太子妃的功勞。
皇上心中便有些喜悅,不由想到,也許再過些時日,太子會更有長進。
此時賈家一系的大臣們也都聽聞了消息,各種保太子的議論便又開始滋長起來。雙方整日爭論,喋喋不休,皇上聽聽這邊的意見,再聽聽那邊的意見,只覺得頭大如斗,難以決斷。
外戚的楊家本就與賈家交厚,而且此事也頗為敏感,若是太子被廢,便是楊皇后的兒子會被立為新的太子。但太子又是前楊皇后所生,也是楊家的至親。楊珧決定撇清楊家,便向皇上進言道:「自古以來,立長不立幼,就算太子生性不慧,但為人仁厚恭謙,怎麼可以隨意廢除。而且太子妃是賈太尉的愛女,若是廢去太子,賈太尉必然心中不服,就算是立了另一位聰明的皇子為太子,江山也未必就真地會穩固。若是太子繼位,賈太尉定會全心全意輔佐太子,晉國的萬世基業便無憂了。而且自古以來,廢立之事都是動盪之源,不若廢立之事絕不再議,也可斷絕其它皇子之念。這方才是保全社稷的萬全之策。」
皇上被雙方吵得早便心煩意亂,聽了楊珧的話,覺得也是大有道理。索性下了一道聖旨,太子德厚,廢立之事永不再議。
這結果讓衛瓘心涼了半截,這次的事情是他鬧出來的,以後太子當了皇帝怎麼會不和他清算今日之帳。南風卻派了人賞賜了許多東西給衛家,說是知道衛瓘勞苦功高,而且一心為朝廷辦事,就算是有所得罪,她也前事不計,只望衛瓘能夠一心輔佐太子。
賈充也刻意與衛瓘修好,衛瓘見賈家居然如果寬宏大量,他心裡感激,便也消去了對賈家的懷恨之意。兩個多年的宿敵,居然盡釋前嫌,至少表面上是這樣,這也是眾人始料不盡的。
最不快的便是陽平公主,她在幕後策劃了這麼大的陰謀,結果居然使南風連衛瓘都收買了過去。
她越想越是氣憤,連施兩計都被南風從容化解,真不知有什麼辦法才能使南風離開東宮。但更可怕的是,南風已經開始積極地向楊皇后遊說,公主年歲已長,也該盡早地選一個夫婿了。她知道這是南風的反擊,既然陽平不想讓南風留在東宮,南風便不讓陽平留在宮中。
她出嫁是必然的,只是她卻想在出嫁以前找到那個傳說中的地下寶庫。她忍不住埋怨凌日:「你明明有那麼大的本事,為何不索性用強將南風殺死,那不就方便得多了?」
凌日卻淡淡地回答:「我不會用武力對付她,我曾經答應過她,我再見到她時,必然會退避三舍,這也算是我對她的承諾吧!」
陽平呆了呆:「你認識她嗎?」
凌日若有所思地回答:「不知算不算認識,如果一定說是認識,那也是在前生。」
他心底頗為無奈,為何你偏偏在此時此地降生,難道真是天意?他信步來到東宮,門前的宮人也不阻他,他心知是南風下的命令。
他走入東宮,見南風與幽姬坐在花下弈棋,片片落花如雪,落在棋盤上、女子的裙裾間,他的心裡便有些悲傷,兩個女子都是絕美,但他卻在她們的頭上看見不幸的陰影。美麗的女子通常是不幸的,對於這一點,他早已經深有感觸。
「你終於來了。」
「你知道我要來?」
「公主用了許多計策,就是為了讓我離開東宮,我想是出自你的授意。」
凌日笑笑,「你很聰明。」
南風拂案而起,棋局凌亂如同心緒:「但我不會離開東宮,我知道你是為何而來,只要有我活著的一天,我都不會讓你如願。」
凌日歎道:「正如同我所料,你不會輕易讓我如願,所以我決定離開這裡。但這不代表我打算放棄了,我會等,等到你離開這個塵世的那一天,我會再次回來。到時候我一定會得到我想要的東西,再也沒有人能夠阻止我。」
凌日說這句話的時候,不僅南風和幽姬聽到了,連珍珠也在暗處聽見了。便為了這句話的原因,珍珠從此留在了晉國。她必須保住南風的平安,因為只要南風活著,凌日就不會再來。
她知道凌日是言出必踐的人,而且就算凌日不說,她也相信他不會傷害南風,無論是為了南風也好,或者是為了另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