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合羅傳 第十四卷 又見楚衣 第八節
    麗奴真地有辦法調開門口的兩名侍衛,或者是因為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即將大婚的秦國公主身上,對於楚衣的防衛就自然稀鬆了許多。

    無雙換了一件使女的衣服,將載陽放在一個精巧的食盒中,心中暗暗祈禱,千萬不要哭泣。雖然這是很冒險的事情,但不知為何,她就是相信載陽不會哭。

    事實上對於麗奴的信任也是一種冒險,但她卻想賭這一局,賭麗奴不會出賣她,賭在生死的關頭,人性之中還殘存著的一點信念。

    她和青玉兩人提著食盒,如同是兩個普通的下人一般,也不甚避人,施施然向著廚房而去。一路之上,盒中的載陽居然一聲也未哭泣。

    無雙想,才生出來的嬰兒就如此不同一般,以後只怕也不會是普通人吧!

    一路上雖然遇到了一些巡邏的侍衛,或者忙忙碌碌走來走去的家丁,卻也並不曾真地惹得人注意。青玉緊緊地抓著無雙沒有提食盒的手,抖個不住。無雙卻鎮定如故,神色如常,完全看不出有任何異常之處。

    經過廚房之時,忽見張四旺站在廚房門前。這一段時間,他亦是乍喜乍憂,秦國公主是他帶進府裡來的,本來以為只是一個想要接近駙馬爺的投機女子,想不到對方的身份居然那麼高貴,也不知公主做了新夫人以後,他到底會有什麼樣的下場。

    也許公主會抬舉他吧!這樣想的時候,他便覺得許多金銀好似便要從天而降,而他從此錦衣玉食,不必再給人家當廚子。他難免露出一絲傻笑,一個人呆呆地想上半晌。

    但過了一會兒,又覺得把公主當一個下人使喚,只怕公主以後會找他算帳。瞬忽之間,又似乎就要被問斬,身首異處。他便又心驚膽戰,無法自處。

    忽見兩個女子走過來,身影看起來頗為熟悉,他忍不住多看了兩眼,猛然驚覺走在前面的一個女子居然是今天就應該做新娘的秦國公主。

    他大吃一驚,心裡七上八下,為何公主會在這裡,她現在本應該在梳妝打扮,準備婚禮。他雖然只是一個廚子,每天想得最多的事情也不過是有朝一日飛黃騰達,但這個時候,他卻也敏銳地感覺到,公主出現在這裡這件事情本身就應該是一個意外。

    他也顧不得尊卑之分,連忙過去拉著公主進了旁邊的一個小小柴房。才進入柴房,就傳來侍衛經過的聲音,他嚇得出了一身冷汗。轉過頭,見楚衣公主身邊的小丫環青玉睜著一雙戒備的眼睛緊張地盯著他。

    他連忙施了一禮,問道:「公主為何在這裡出現?」

    無雙卻沉默不語,只是審視著張四旺。張四旺被無雙看得心裡有些忐忑不安,問道:「今天是公主的大喜日子,公主為何穿成這個樣子?」

    無雙熟視著張四旺的眼睛,道:「張四哥,我聽說你在府中已經有十多年的時間了吧!」

    雖然無雙以前也稱他為張四哥,但那時他尚不知道無雙的身份,現在被無雙叫了一聲張四哥,他又是怕又是沾沾自喜。他道:「有十六年零九個月了。」

    無雙道:「為何記得如此清楚。」

    張四旺歎了口氣:「那時家父剛剛過世,我家貧無依,幸好是過世的夫人可憐我,收我進了府做個廚子,我才能夠衣食無憂,直到現在。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感念過世的夫人的恩德,一天都不敢忘記。」

    無雙點了點頭:「我聽說楚衣的亡母是一件很慈悲的夫人,許多人都受過她的恩惠。」她低下頭看了看手中的食盒道:「張四哥可知這盒中是什麼?」

    張四旺道:「莫非是新式的點心?」

    無雙搖了搖頭,輕輕掀開盒蓋。張四旺向盒中一看,臉色立刻慘變。他雖然遠在廚房一隅,但高平公府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他又如何不知道府內的局勢。他的額頭上開始滲出冷汗,結結巴巴地道:「難道這是楚衣公主的孩子?」

    無雙微微一笑:「你很聰明,這正是楚衣公主的兒子,公主在一個時辰以前已經過世了。」

    張四旺呆了呆,神色也變得淒然:「公主過世了嗎?原本公主是很和氣的,對我們下人也好。」

    無雙道:「若是張四哥現在將我們交給駙馬爺,這個孩子就只有死路一條。我相信你們比我還更加瞭解駙馬爺是多麼痛恨這個孩子。」

    張四旺一怔,遲疑道:「這是主人們的事情,我們做下人怎麼會知道。」

    無雙忽然在張四旺面前跪了下來,嚇得張四旺手足無措,想要拉起無雙,卻又不敢再碰她的身子。只得自己也跪了下來道:「公主千成不要行如此大禮,真是折死小人了。」

    無雙道:「張四哥,楚衣已經死了,她臨死以前只有一個願望,就是希望她的兒子能活下去。我知道張四哥一生的願意都是飛黃騰達,在這個時候,只要張四哥把我和小公子交出去,這個願意就能達到了。」

    張四旺以首叩地,「小人再無恥,也斷斷不會做出這種事情。」

    無雙拉起張四旺道:「雖然我和張四哥相處不久,但也素聞仗義每多屠狗輩。現在我們三條命都握在張四哥的手中,不過如果張四哥放我們走,只怕張四哥就會性命不保。」

    張四旺又如何不知道這裡面的關節,他心念轉動,不由地想到昨天夜裡才剛剛答應春風樓的妓女桃紅要為她贖身。桃紅並非是頭牌的紅倌人,不過是一個身份即不高也不低的普通妓女。但他們兩人卻是很處得來的,他自從與桃紅過了夜以後,就逐漸成了習慣,每過個幾日都會忍不住去找她一趟。

    他家中也是有妻室的,妻子原來也是府中的丫頭,是前夫人的恩德,給他配的。妻子本來對於桃紅的時候耿耿於懷,是一力不許他與桃紅相會。

    他卻十分堅持,而桃紅也很乖巧,經常派個丫頭送點新手做的點心給他的妻子。時間久了,妻子也終於鬆了口,總算是答應了他納桃紅為妾的要求。

    他本來已經選了一個好日子,就等著迎娶桃紅過門了。他不由地想到桃紅白晰豐潤的酥胸,那是他最喜歡的地方。

    他年紀已經大了,卻仍然沒有子嗣,也不知是妻子的原因還是他自身的原因。本來桃紅進了門,還望能延續香燈,也許能生下個一男半女。

    他迷迷糊糊地想著這些不相干的心思,忽然想到在公主面前想到一個妓女,甚至那些男女情事,實在是大為不敬。

    他的人生本來是已經注定的,在城主府內做廚師總管,別看也是一個下人,卻有許多人巴結著。民以食為天,侍侯主人吃飯大概是內宅之中最重要的一件營生了。主人吃得高興,一天就可能有個好心情。平日裡那些個丫頭下人還不都是或多或少地巴結著他,就算不是為了主人,自己也會有嘴饞的時候。

    他可從來沒有預料過自己的人生會有什麼驚天動地的變化,也從來沒有預料到,這變化居然已經近在眉睫。

    他有些怔怔的,腦子裡昏昏沉沉的,他可不想死,活著該有多好啊!但不知為什麼,他忽然想到逝去的夫人,他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他是一個十九歲的少年,披麻帶孝地賣身葬父。

    夫人的轎子從他身邊經過,然後停了下來。他看見夫人走下轎子,憐憫地看著他,輕聲詢問他是否願意進府做一個下人。

    正午的太陽自夫人的身後照射下來,他覺得夫人全身都浴在金光之中。

    楚衣小姐和夫人長得很像,性情也很小。從來不曾罵過他們這些下人,總是溫言細語,就算是要他們做事情,也像是在商量。

    他想著想著,忍不住在心裡勸自己,活著有多好!能活著誰會想去死呢?

    他對無雙說:「公主在這裡稍等,看守側門的那兩個侍衛和我相熟,我以前經常叫他們到廚房吃東西。我現在設法把他們調開,公主趁機會離開這裡。」

    無雙點了點頭,她看著張四旺走出柴房。

    青玉低聲道:「他會不會出賣我們?」

    無雙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青玉道:「那公主還放心讓他出去。」

    無雙道:「我以前曾經以為我很瞭解人們的想法,現在我卻又迷糊了。就讓我們一路賭下去,用我們的命來做賭注,賭人們良知未泯。如果我們輸了,我們三人就都逃不出去。但就算我們贏了,那些和我們一起賭的人們,卻輸了,他們輸了,只怕就會輸掉自己的生命。」

    她心裡躊躇不定,人性貪婪自私,為了自己的利益無所不用其極。但她卻又同樣感覺到人性中的偉大,許多人為了別人就算是犧牲自己也在所不辭。

    過了一會兒,門又被打開了,張四旺在門口招手:「快走!那兩名侍衛正在廚房裡吃東西。」

    無雙合起食盒,拉著青玉跟隨在張四旺的身後。側門之外,果然已經沒有了侍衛,看來這一次無雙又賭贏了。

    她轉頭向張四旺道:「多謝你了張四哥。」

    張四旺露出一絲淡然的笑容,如同他這般卑微的人,臉上通常是現出阿諛奉承的笑容的。這樣的笑容在他來說,也是第一次。他雖然看不到自己的臉,卻連他也覺得這種笑容使他自己都感覺到自己與平時不同。

    他道:「從這裡出去,向南邊一路走,就到城門了。城門的守衛也都換成駙馬爺的人了,但今天南門的守衛將軍名叫唐小方。他素來與駙馬爺不和,如果公主往南門走,唐將軍大概會放公主離開。」

    無雙點了點頭:「這位唐將軍我以前見過,是一位少年英雄。」

    她提著食盒轉頭欲行,走了兩步忍不住又回頭望向張四旺:「張四哥,有勞你了。楚衣在天之靈一定會感激你的。」

    張四旺又是那樣淡淡地笑了笑,自言自語道:「可惜我再也不能替桃紅贖身。」

    無雙心裡一酸,就算是卑微的人,心裡也有隱秘的願望,生命對於他們來說同樣是最寶貴的東西。她又深施了一禮,心知再多感激的話,也無法同一條生命相比。她只吐出了兩個字:「珍重!」卻知連這兩個字也是多餘的。

    張四旺看著無雙和青玉的身影消失在巷陌之間,那兩個偷吃的侍衛打著飽嗝走了回來,「張四哥,你的手藝真是越來越好了。」

    張四旺淡然笑笑:「可惜了這麼好的手藝。」說罷轉身進了府門。

    兩個侍衛覺得他的神情有些古怪,卻又說不出哪裡古怪。兩人面面相覷,嘀咕道:「張四哥這是怎麼了?」

    另一個回答道:「多半是被桃紅掏空了,到了白天還恍恍惚惚的。」

    前一個便含意不明地吃吃笑,「聽說你也上過桃紅的床。」

    另一個道:「不錯的女人,不過聽說張四哥要給她贖身了。」

    前一個道:「那你以後只能想了。」

    張四旺走進柴房,他在梁下站了一會兒,心裡還是有些不甘。其實也沒有人知道,也許不用死吧!他又一次想起桃紅美麗的酥胸,有點像是南人喜歡吃的糯米糰子。

    他便也忍不住吃吃地笑了,如同那個侍衛一樣現出古怪的神情。他到底還是解下腰帶,將腰帶掛在房樑上。

    世間的一切真是美好,不過該放棄的時候就放棄吧!他想他還是會有來生的,獲得新的生命以後也不知道還會不會有這麼好的日子過。可惜的就是那可愛的糯米糰子,又不知要被多少男人吃了。

    他這樣想著,搬過一個方凳,踩在上面。他把頭伸入腰帶挽著的結裡時想,他這樣也算是報了夫人的恩了,黃泉之下見到夫人,也算是有臉相見了吧!

    在把方凳踢開後,他仍然在迷迷糊糊在想著糯米糰子和傳宗接代之間的關係,在死前他終於得出一個結論,如果北方也可以出產糯米,如果他有子孫,他一定親手做一些糯米糰子給他的子孫吃。那真是一種很好吃的食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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