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合羅傳 第十四卷 又見楚衣 第二節
    大夫小心翼翼地將人參碾碎,然後用一塊細布將人參包裹起來,用力擠壓著布裡的人參碎屑。一些人參汁液便被他擠了出來,滴入一個小小的碗中。

    人參的汁液並不多,只擠了小半碗。大夫將人參汁液捧了過來,用一只很小的勺子舀了一點點想要送入拓跋嗣的口中。然而拓跋嗣牙關緊咬,無論他如何設法,就是無法使拓跋嗣喝下藥汁。

    大夫蹙起眉頭,“該如何讓他喝下藥汁呢?”

    無雙道:“只要撬開他牙關,才能使他服下藥汁。”

    大夫卻搖了搖頭:“如果這樣做,可能會使他的牙齒松落。”

    無雙卻道:“若是命都沒了,保住牙齒又有什麼用?”

    她找到一根木棍,用力插入拓跋嗣的口中,大夫吃驚地看著無雙,只覺得面前的這個女子雖然美如天仙,但做事情卻如此決斷,實在與她柔弱的外表大不相同。

    無雙將拓跋嗣牙齒撬開,轉頭道:“給他服藥。”

    大夫連忙點頭,將手中的藥汁小心地倒入拓跋嗣口中。每倒入一口藥汁,要等待半晌,才能被拓跋嗣咽下,雖然只是小半碗藥,卻折騰了半天,才總算服了下去。

    無雙松了口氣,擦了擦額上滲出的汗。見拓跋嗣的面容似乎正在泛起一絲紅光,她心裡大喜道:“看來這藥有效了。”

    大夫卻不敢答話,心道只怕未必是好兆頭。

    忽聽拓跋嗣劇烈地咳嗽了一聲,驀然睜開雙眼。

    無雙大喜,連忙握住他的手道:“你覺得如何?”

    拓跋嗣雙眼茫然地注視著無雙,半晌方才認出眼前的人,他的嘴角牽動了一下,似乎想笑,然而一張嘴卻噴出了一口鮮血。

    鮮血吐出來,拓跋嗣身體一陣抽搐,雙眼翻白,呼吸便似要停止了。

    無雙大驚,轉頭問道:“大夫,他怎麼樣?”

    大夫搖了搖頭,輕歎道:“他剛才那個樣子只怕是回光返照。”

    無雙心裡一酸,“他要死了嗎?”

    大夫道:“千年人參都吃了,還是治不了他的病,現在只是能拖多久便是多久了。”

    無雙雙腿一軟,坐在地上,想到拓跋紹正在被人挖去雙目,而無論他們如何努力,到底還是沒有辦法救活拓跋嗣。

    她緊握著拓跋嗣的手,第一次覺得如此無力,她曾以為世上之事只要努力去做,總會有所轉機,但如今才明白,天意之不可違,無論世人如何反抗,到底還是敵不過天意的。

    她俯身在拓跋嗣的耳邊,低聲道:“不要死,就算要死,也等拓跋紹回來。你可知道他為了你,正被人挖去眼睛,若是你現在便死了,你又如何對得起他?”

    也不知拓跋嗣是否聽見了她的話,雖然他已經氣若游絲,但仍然頑強地呼吸著,似乎真地想等到拓跋紹回來,見最後一面。

    他便這樣苦苦地著,無雙緊握著他的手,不敢有片刻離開。兩人這樣相執,居然真地度過了一天。連大夫都覺得不可思議,一個這樣的病人,居然還能那麼久。

    黎明時分,一頂轎子停在大夫的醫館門前。

    拓跋紹摸索著從轎子上走了下來,他的眼睛上蒙著一塊白布,兩個眼珠的地方卻已經被滲出的鮮血染得鮮紅。

    無雙站起身,看著他本應該是眼睛的地方,現在卻空空地陷落進去,心中更加酸楚。越是酸楚,但越是感覺到恨意,尋香,為何一定要讓別人痛苦,你才會覺得高興呢?

    初為盲人的拓跋紹還不能習慣,他遲疑地扶門而立,因為不可見,而產生了恐懼之感。他低聲叫道:“無雙,你在嗎?”

    無雙用力眨了眨眼睛,眨落眼中的淚水,她努力使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與平時無異:“我在這裡!”

    她扶住拓跋紹,終於還是忍不住問:“很痛嗎?”

    拓跋紹展顏一笑,“不痛!”

    他遲疑地向前走,“我哥哥呢?他還活著嗎?”

    無雙猶豫不決,到底要怎麼對他說呢?就算現在能夠瞞住他,也不可能永遠瞞著他。她扶著拓跋紹走到床前,將拓跋嗣的手放入他的手中,“他現在還活著。”

    拓跋紹很是敏感,立刻聽出了無雙的言下之意,“他現在還活著?難道人參沒有用?”

    無雙雖然知道拓跋紹看不見,卻仍然垂下了頭。

    拓跋紹等待一會兒,不見無雙回答,他便了然於胸。他忽然笑道:“你可知道一個瞎子的世界是怎麼樣的?”

    “是黑暗的嗎?”無雙低聲回答。

    拓跋紹搖了搖頭,“我曾經也是這樣想的,現在我自己成了瞎子,我才知道,瞎子的世界並非是黑暗的,而是五顏六色,多姿多彩。”

    無雙心裡酸楚,“雖然你變成了瞎子,但不用擔心,以後我都會照顧你。”

    拓跋紹笑笑,“你又在承諾嗎?有許多事情是做不到的,所以不要輕易承諾。”

    無雙卻堅定地道:“但這一次的承諾卻與以往不同,只要有生之年,我都會照顧你。”

    拓跋紹默然,半晌才問:“你說得是真的嗎?”

    無雙點了點頭。

    拓跋紹似看見她點頭,自嘲道:“若是我早知變成瞎子以後,就可以把你留在我身邊,也許我早就把眼睛挖出來了。”

    無雙怔怔地看他,她一直以為拓跋紹對她的情感,不過是因為對哥哥的懷恨,而想要搶走哥哥喜歡的東西罷了。他甚至比她還要小一歲,她仍然記得在魏國的皇宮之中,他將宮女吊起來鞭打的情形。那時的他與現在的他簡直就象是兩個人。

    拓跋紹道:“可是有許多事情,當你知道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無雙有些忐忑不安:“為何太遲?現在也不算遲。”

    拓跋紹笑笑,“你可知道我早已經死了,現在的我是沒有生命的。我的胸膛裡沒有心跳,我身上的血液雖然在流動,卻是冰冷的。”

    無雙道:“我知道,那時你已經死在我的面前,可是我卻怎麼也想不到你居然能夠復活。”

    “是尋香令我復活,他命人偷走了我的屍體,然後找到了緊那羅族丟失已久的聖物火流英。他將火流英放入我的身體之內,又用他的幻術制造了我虛假的生命。不僅是我,連瓔珞也是一樣的,只不過在她身體之內的是另一樣東西罷了。”

    無雙遲疑著道:“你是否是說,你會永遠活下去?不會再死?”

    拓跋紹淡然一笑:“也許是吧!如果火流英一直在我的身體之內,我就會一直活下去。只不過,就算是活,這樣的生命也是假的。真正的活人與我不同,我知道我對你的情感,但我卻不能象一個真正的男人一樣與你成親。因為我已經死了,早在幾個月前就死在魏國了。”

    無雙柔聲道:“就算不能成親也沒有關系,我一樣可以照顧你。”

    拓跋紹轉過頭,如果他還有眼睛,他應該是看了無雙一眼,但此時他已經是個瞎子了,因而他只是側過頭向著無雙的方向做了一個張望般的動作。

    他淡淡地笑,臉上神情漠然,不見喜悲,“可是我的哥哥還沒有死,只要我把火流英放入他的身體之內,他就仍然可以活下去,而且是以一個真正的人的形態活下去。他可以與你成親,生兒育女,將拓跋氏的血液一直流傳,直到千秋萬世。”

    無雙呆了呆,“你說什麼?”

    拓跋紹笑笑:“你知道我說什麼。一個死了的人,何必再活在人間。不如讓一個沒有死的人,繼續生存下去。”

    無雙下意識地倒退了幾步,腦子裡一片混亂,正如拓跋紹所說,他已經死了,然而他卻又如此活生生地在她的面前。他仍然有如此強烈的情感,有愛有恨,有喜有悲。如果說他是一個死人,她怎麼樣也不能接受。但她卻知道他是真地死了,他就死在她的面前。

    拓跋紹蒙著白布的失去眼珠的雙眼向著無雙的方向凝視著,“照顧一個瞎子一生是很辛苦的事情,如果真地愛一個女人,是絕不會讓她履行這樣的承諾。所以,我決定把你讓給我哥哥,讓你做大魏國的皇後,也許有朝一日,成為全天下的皇後。”

    無雙雙腿一軟,跌坐在地上。從理智上,她相信拓跋紹做出的選擇是正確的,他畢竟已經死了,而拓跋嗣還未死。但她卻怎麼樣也無法眼睜睜地看著拓跋紹再死一次。他的第一次死是因為岑昏,第二次則是因為尋香。

    她在心裡暗暗發誓,這兩個人,如果他們還活在世上,她一定不會輕易放過他們。

    拓跋紹張著嘴笑了,似乎笑得很歡暢,“你也覺得應該這樣做吧!你一直那麼聰明,在合適的時候總能做出最正確的選擇。你一定會我的選擇,我與哥哥,如果只有一個人能夠活在這個世上,我想,還是他更加合適。”

    無雙低聲道:“你真地決定這樣做?”

    拓跋紹點了點頭,因為他已經是瞎子,他便也無法確定無雙是否能夠看見他點頭,他道:“是的,我已經決定了。”

    “不過,”他語音一轉,似乎十分歡悅,“我還是要你答應我一件事情。”

    無雙問道:“什麼事情?”

    拓跋紹神秘地微笑著:“我要你答應我,一定要嫁給我哥哥,你能做到嗎?”

    無雙更覺得悲傷莫名,她柔聲道:“你要我做的事情,我一定會做到的。”

    拓跋紹卻搖頭道:“我要你愛他,並非只是嫁給他。”

    無雙一怔,愛他?!愛,是那麼容易辦到的嗎?“我嫁給他,他是我的夫君,我又怎麼會不愛他呢?”

    拓跋紹卻固執地搖著頭:“我感覺到你不愛他,也不愛我,你在愛著別人嗎?”

    無雙柔聲道:“我沒有愛什麼人,你不要胡思亂想。”

    拓跋紹笑了笑,“如果你不愛他,就不要嫁給他。雖然我要你答應我嫁給我哥哥,但除非你真地愛上他,才能嫁給他,你明白嗎?”

    無雙呆了呆,拓跋紹一會兒要她嫁給拓跋嗣,一會兒又說如果不愛他就不要嫁他,他到底是要她嫁還是不嫁呢?

    她雖然冰雪聰明,遇到這種問題,卻也覺得一疇莫展。

    拓跋紹道:“嫁給一個你不愛的人不僅會害了自己,也會害了別人,就象是我的祖母或者是我的母親。所以,答應我,盡力去愛我哥哥,因為我總覺得只有你才配成為魏國的皇後。”

    拓跋紹伸出右手,向著自己的胸口探去。無雙見他的右手成爪,一直插入心口之中,鮮血沿著他的手指流了出來,他卻混若不覺。

    無雙心裡不忍,卻又不能移開目光。只見拓跋紹似在心口之中摸到什麼東西,他的呼吸開始急促,臉色也益發慘白。

    他的手慢慢地從胸中抽了出來,手中握著一團桔紅色的光芒。

    無雙只見他的指縫之中露出的光芒,卻也看不出那是什麼東西。那東西一離開拓跋紹的胸口,拓跋紹的身體立刻便開始收縮起來。

    拓跋紹摸索著找到拓跋嗣的心髒,那心髒仍然在跳動,只不過這跳動極是微弱,幾乎感覺不到。

    拓跋紹翻過手掌,用力按下去,那桔紅色的光芒便隱入拓跋嗣的胸膛之中。拓跋嗣身體一震,本來死灰般的臉上便多了一絲生氣。

    然而便只是這片刻的功夫,拓跋紹的身體卻起了不可思議的變化,他的身體正在慢慢地飄散,如同他整個人是由飛灰組成,如今將這些飛灰集合在一起的東西不見了,空氣最微弱的流動也能將這些飛灰吹散。

    無雙忍無可忍,撲上去一把抱住拓跋紹,然而她卻抱了個空,桔紅色的灰燼向著四處散了開來,片片灰燼閃閃生輝,反映著正從窗口射入的日光。

    無雙呆呆地看著空中飄散著的灰燼,心知拓跋紹已經死得久了,屍體早便應該腐爛成塵,他所以能夠存在都是因為火流英的原因。現在火流英離開了他的身體,他亦如同持善一樣,瞬間便化成了灰燼。

    耳邊似乎還聽見拓跋紹的聲音:“若是你不愛我哥哥就不要嫁他,因為嫁給一個不愛的人,不僅會害了自己,也會害了其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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